可是,夜深人靜時,他躺在李娟身邊聽著她細微卻又不那麼均勻的呼吸時,心裡卻常常是翻江倒海,風高浪急。他想念喬麥子。他懷念少年時代跟著喬六月讀書的生活。他設想自己如果有一個孩子,他(她)應該是讀初中還是高中,成績會如何,眉眼會長成什麼模樣……想著想著,他眼窩發熱,鼻腔酸澀,胸腔裡膨脹著一團東西,難受得像要爆炸,要把他的身軀他的生活炸成碎片,沉淪為宇宙垃圾。
不久,設在瑞士日內瓦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一個海洋湖泊生態研究的國際會議,羅想農應邀參加,在會上發表了關於建立中國長江流域生態系統保護區的演說,呼籲國際上有見識的組織和基金會來共同做成這件事情。會議結束,他繞道巴塞爾,探望喬麥子。
巴塞爾是瑞士北部一個寧靜美麗的城市,喬麥子的家坐落在萊茵河邊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兩層的黃色小樓,牆壁上長滿綠色爬山虎,進門是狹窄的樓梯間,一邊有白色木門通往客廳,另一邊是吱嘎吱嘎的老式木樓梯通向臥室。客廳裡不見彩電音箱這些中國人家常有的配置,倒是在四壁頂天的書櫥裡滿滿堆放著書籍,還有喬麥子夫婦遊玩世界時收集來的各種古玩和工藝品。因為房屋臨河的緣故,偶爾有游輪從河面上開過去,屋子裡灌滿汽笛歡快的鳴響。羅想農研究長江流域水生物學,從老家青陽到武昌的一段江面,來來回回不知道走過了多少次,當他端著一杯喬麥子煮出來的香濃雀巢咖啡,趴在她家的二樓陽台上憑欄眺望,聽汽笛聲裊裊遠去時,腦子裡突然浮出來一個意識:長江輪船跟萊茵河游輪的鳴笛聲大大不同,長江輪船負重太多,笛聲蒼涼而苦悶,像老年人深深的歎息,萊茵河上的汽笛聲卻宛如少女的一聲驚呼,嬌憨,崩脆,滿滿的都是快樂。
喬麥子的丈夫叫海茵茨,巴塞爾大學的哲學教授,小個兒,禿頂,腦袋四周留著一圈金褐色頭髮,笑起來的時候,頭頂閃閃發亮,金褐色的頭髮彷彿也跟著通了電,閃閃爍爍,活力四謝。他講德語,法語也不錯,英語雖然會講,口音卻重,羅想農聽著特別費勁,時常還需要喬麥子翻譯。所以更多的時候,只是羅想農和喬麥子兩個人用中文對話,海茵茨像個傻子一樣陪坐,陪笑。羅想農提出來,這樣恐怕不好,冷落了主人,不禮貌。喬麥子回頭把這句話翻譯給海茵茨聽,教授乾脆站起身,告辭去了他的書房。喬麥子笑著說:「我們給了他自由。」
喬麥子九十年代開初到了瑞士以後,改學生物製藥,很快在巴塞爾附近的一家製藥企業找到工作。她現在有一個兒子,七歲,讀小學二年級,成績非常好。羅想農好奇地問她:「孩子長得像誰?」按照他這些年的觀察,中外混血兒,大都長成了中國人的模樣,黑頭髮黑眼睛,最多鼻樑高一點,眼窩眍一點。喬麥子當時沉吟一下,告訴他:「孩子像爸爸。」
羅想農略略有點失望。像爸爸的話,年輕輕的也會禿頂,這不太好。
他沒有見到喬麥子的兒子。麥子說,小孩子太調皮,他一回家,會攪得大人們說不成話,所以她今天把兒子送到朋友家暫住。「給我們留個空間。」她望著羅想農笑。
當晚羅想農住在喬麥子家,住的是喬麥子兒子的房間。麥子說:「省得我另外鋪床。」
小孩子的房間,有一股特別的甜膩膩的奶香味。房間裡沒有太多玩具,倒是四處散落著中文識字卡片,窗台上居然還有一盤「葫蘆兄弟」的錄像帶。羅想農不能確信這盤錄像帶是不是羅衛星寄來給孩子的。跟羅想農比起來,羅衛星和喬麥子的關係更加像兄妹,他們之間的電話和書信聯繫好像更加緊密和自然一些。
羅想農反思他這些年的行為,自己都感覺自己太沉重。靈魂太沉重的人,時空都被靈魂的承載物壓得彎曲了,下墜了,壓迫了周圍的空氣,妨礙了他人的生存。當初喬麥子選擇出國,離家遠遊,飄泊瑞士,是不是也跟羅想農的沉重有關呢?
他開了燈,在孩子的單人軟床上孤另另地坐著,目光四下裡睃巡,想找出一張孩子的照片看看,如果喬麥子同意的話,他還想拿一張收藏。孩子出生這麼多年,儘管楊雲要求過好多次,喬麥子卻從來不肯往家裡郵寄孩子的照片,好像她生下一個外國孩子是她的恥辱。羅想農甚至有一點點擔心,喬麥子的這個孩子會不會是豁唇或者鬥雞眼?要不然她怎麼死活不讓家裡人見他一面呢?
奇怪得很,房間裡散落著小孩子那麼多的東西,卻偏偏是一張照片都沒有擺放。喬麥子似乎故意藏起了她的兒子。
思忖良久,羅想農斷定這是喬麥子的特別用心,因為他活到四十多歲還無兒無女,麥子不想用小孩子的照片刺激他,讓他觸景生情,無端難受。
他躺倒在孩子的小床上,嗅著可愛的奶香味,身心放鬆,沉沉睡去。萊茵河上的夜航輪船是不是鳴響過汽笛,河水如何拍打古老的岩石堤岸,他一點兒都不知道。睡夢中他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見到了喬麥子的兒子,居然是純粹的中國面孔,跟他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異常相似。他把孩子抱到肩上,拔根汗毛讓自己變成了一匹鬃毛飄揚的駿馬,長嘶一聲衝入太空。宇宙物質光燦燦如流星一般從他的身邊掠過,漆黑的空間中居然眨動著無數只巨大的眼睛,男孩騎在他身上,頭揚著,嘴巴嘻開著,咯咯直笑。他心裡一樂,醒過來,回味夢境,說不出來的那種愉悅和美好。
一星期的瑞士之旅結束,回到南京,開門的那一刻,沒有見到狗狗撲上來搖頭擺尾送上它的慇勤。客廳裡悄然無聲,李娟孤身陷在沙發中發愣,電視機裡以靜音播放著她最不喜歡看的體育節目,螢光一閃一閃照在她臉上,她的面容疲憊而憔悴。
「我回來啦!家裡還好嗎?狗狗怎麼不見?」羅想農放下行李,搓著手走到李娟面前,小心觀察她的神情。
「享福去了。」她眼睛盯著電視,頭也不回地吐出兩個字。
「享什麼福?」他驀然一驚,四處張望。「你把狗狗……」
「十顆安眠藥,挺容易的。」李娟的語氣,像是隨手拍死一隻蚊子那麼正常。
是她養了十年的狗狗。她相依為命、視若兒子的狗狗。
「李娟!」羅想農頭皮發麻,心臟一點點地沉下去。
「上了年紀的狗,又醜又病,死了多好,多享福。」
李娟殺死了狗狗,反說它「享福去了」,這樣的冷漠和絕情,讓羅想農目瞪口呆。他悲哀地意識到,李娟又犯病了,而且這一次犯得很嚴重,她的意識和行為都混亂到了不可收拾。
為什麼呀?隔著千里萬里,難道她目如光電,看見了他坐在喬麥子家裡啜飲咖啡時的開心和寧靜?她藏在心底的那一團混沌重新氾濫了起來,再一次把她的大腦沖涮成千孔百瘡的堤岸?
他不知道如何跟李娟對話。任何話題都是深淵,都是陷阱,能夠讓李娟拽著他一同墜落。他痛恨世界上居然有這麼一種頑固至極的病,能夠把好端端的一個女人折磨成這樣。他也深知,在人間和地獄的邊緣掙扎著的李娟,她內心的痛苦徬徨無法對人訴說。
他再一次去找醫生,希望能找到更有效的治療方法。醫生告訴他:「有一種實驗性的治療手段,想做的話,家屬要簽署同意書。」
「立下生死狀?」
醫生一笑:「是這個意思。」
他問具體是什麼手段?醫生解釋,叫做「穿顱磁刺激療法」,也就是說,利用金屬線圈,直接對腦中特定區域發出強力但是短暫的磁性脈衝,因而在人腦的神經線路上引發微量電流。
「目的呢?」他問。
「刺激腦神經的活躍,喚醒沉睡的相關物質。」
「有危險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醫學上沒有絕對的事。」
他說他要回家仔細想想。
晚上,他離開工作,陪李娟坐在沙發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盯著電視節目。節目照例設為「靜音」,因為李娟的耳朵裡聽不得一點喧鬧的聲音。他把她的一隻手拉過去,握在手中。她不看他,但是也沒有掙脫。她的手纖瘦枯乾,指尖冰涼,只在手心裡還有微微的熱量。他久久地握著這隻手,決定還是不冒那個風險。又是「穿顱」,又是「電擊」,聽上去驚心動魄。不,不行,李娟不是醫學實驗品,她還不到最後拯救的時刻。
之後的那半年,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最混亂、最迷茫、最失敗的一個時段。每天每天,他匆忙地奔走在實驗室和家庭之間,在實驗室裡惦記家裡的事,在家裡又惦記實驗室的事。他機械地履行一切職責:上課,帶研究生,主持科研項目,一份一份填寫那些永遠填不完的表格。他拒絕出差,從不外出講學,甚至連設在倫敦的世界水生物保護學會的年會也放棄參加。沒有人能夠幫得上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依靠誰,誰是那個可以帶著他從紅海中走出去的基督。他想,這樣的日子長久以往,他也許會成為家中的又一個抑鬱症患者,因為他看不見未來有任何一件值得他期盼的事情。
他從來不把他的苦惱對家人訴說。父親正在一天天地從年老退縮回孩童,完全喪失了理解世事人倫的能力。母親的心思一大半都在羅衛星身上:他快要被調進南京市畫院了;他沒個女人照料,身邊還拖著個羅海,日子過得好淒涼;羅江的親媽小五兒上月回過南京,親朋舊友見了許多,居然就沒有見羅江一面,什麼女人啊!還有,羅海那個小崽子,模樣打扮男不男女不女,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怪得很,毛毛蟲一樣刺人,羅衛星怎麼就准了他姓「羅」?
楊雲只看到了羅衛星生活的窘迫,沒發現羅想農要面對的同樣是一地雞毛。她每次追溯羅衛星不幸福的根源,念念不忘的總是羅衛星當初沒有娶到喬麥子,他娶不到喬麥子才這般自暴自棄,才被這些用心險惡的女人們鑽了空子。羅衛星又為什麼娶不到喬麥子呢?楊雲充滿怨氣地看著羅想農:他命不好,命中只有拆台的,沒有搭台的。言下之意,是做哥哥的袖手旁觀,任憑喬麥子遠走武漢,阻礙了羅衛星的美好前程。
這就很有點算總帳的意思了。再往前推,是不是就要回溯到羅想農那一年自說自話的出生?他是被羅家園強迫塞進她身體中的一顆種子,無恥地吮吸她的精血長大,將近五十年過去,她依然排斥他,拒絕他,視他為不該存在的人。
羅想農對母親徹底無言。
開春,羅想農必須去北京教育部匯報生物系重點學科的建設問題,這關係到學校科研計劃的落實,校長親自出面過問,要求羅想農務必考慮大局,克服困難出這一趟差。拒絕是沒有理由的,羅想農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但是他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李娟一個人在家,就打了個電話給楊雲,請求她幫忙陪護幾天。還好,大事情上楊雲是通情達理的,她在電話中一口答應:「噢噢,好好,來嘛來嘛,幾天的時間,你送她過來嘛。」
結果羅想農到了北京還不足二十四小時,電話打到他住的教育部招待所,小羅江在電話中驚慌失措:「大媽媽跳樓了!奶奶和我爸爸都去了醫院了!」
羅想農急飛南京,打了出租車直奔省人民醫院,已經晚了,他看到的是一具蓋著白布的人形的軀體。
母親新搬的家在五樓,全家人都沒有鎖陽台門的習慣,這就讓李娟鑽了空子,她在凌晨時刻飛身而下,以一個燕子擊水的姿態,結束了痛苦難熬的生命。
羅想農連續很多天檢討自己:他向母親交待了要藏好刀具,要關緊煤氣,要收好家中各種藥物尤其是安眠降壓類的藥,可是他偏偏遺忘了那扇陽台門。如此推算,他應該是一個間接兇手,幫助李娟游刃有餘地實施了自己的自殺計劃。
楊雲到羅想農家裡,幫著兒子收拾李娟的衣物,該送人的送人,該燒的燒掉。她邊打著一個包袱結邊幽幽地說:「也罷了,死了也是個解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