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四章 (2)
    一開始羅家園樂滋滋的,笑瞇瞇的,出了樓門就健步如飛,嚇得吳姐在後面大呼小叫,飛奔上前捉牢老爺子的手。作為保姆,她害怕弄丟了老人沒法向主家交待。這一來,羅家園覺得不自由了,很不開心,溜一圈之後跑回家,報告楊雲說:「她掐我的手!」

    吳姐趕緊申訴:「我沒有沒有沒有……」

    羅家園理直氣壯:「就是掐了!很用勁很用勁地掐!」

    他伸出手給楊雲看,手背上果然有個掐痕,淺淺的月牙形的。

    吳姐委屈地要死。「阿姨,」她說,「你家老爺子一點不傻,他自己掐了自己,栽贓給我,多狡猾啊!」

    羅家園心閒神定地坐著,笑瞇瞇地聽兩個女人對質,的確看不出來腦子有毛病。

    楊雲拿羅家園一點辦法沒有。他糊塗又精明,挖空心思地拒絕吳姐,嬰兒一般地依戀楊雲。楊雲明白羅家園的心思,她無法惱恨他也無法甩脫他。

    楊雲承認了這就是她的命,從二十歲的那年她被這個男人一眼看中,她便再無機會逃走。她憤怒也好委屈也好悲傷也好,這個人如影隨形地纏住了她,一門心思要同生共死。

    早在一九九五年,鰥居而潦倒的畫家羅衛星偶爾參加一個藝術家聚集的酒會,杯盞交晃中認識了開畫廊的女老闆錢運。

    時至今日羅想農都弄不明白,他的弟弟羅衛星身上有哪些優點那麼的招女人喜歡?羅衛星的面容酷肖楊雲,清秀,細緻,作為男人卻欠缺硬朗;身材固然高挑,走路卻晃晃蕩蕩浮雲一般,沒有根底,不挺拔不板扎;脾氣好,為人謙和,與之相應的是恍惚,迷糊,慵懶,人在心不在……除了畫畫,羅衛星的心裡大概也就裝了個喬麥子。也可以說,除了喬麥子,實際上羅衛星對所有圍在他身邊的女人都是茫然無措的,被動和屈服的。他接納她們,只是因為他不會拒絕。拒絕也是一門藝術,他學不會,也懶得學。

    他從藝術學院畢業,辭職當職業畫家,畫賣不出去,窮得兜裡掏不出買顏料的錢,以至於他的第一個妻子小五兒吵吵鬧鬧跟他離了婚,扔下兒子羅江不管,跟著一個日本老男人去了北海道。羅衛星對著剛滿五歲的羅江手足無措,先是一步不能出門,天天守著個孩子大眼瞪小眼,後來就不耐煩了,自己出門,弄把鎖把孩子反鎖在家裡,桌上放些牛奶和麵包,隨孩子怎麼對付。楊雲有一天去看羅江,發現孩子足有半個月沒洗過澡,身上一股餿臭味,腦袋上生著疥瘡,兩隻大眼睛半天才朝人轉一轉,都快要成癱子傻子了。楊雲把羅衛星大罵一頓,拉起羅江就回了家。羅衛星如釋重負,爽快地答應每月付一百元撫養費,實際上非但不付分文,還三天兩頭從楊雲手裡要錢買盒飯。

    如此潦倒的男人,如此潦倒的藝術家,女畫商卻在一頓飯的時間裡不可收拾地迷戀上了他。

    男女間的互相吸引,除了精神和物質的原因,恐怕還真有一些生物學上的尚不為人知的神秘元素,它們在某一條幽暗的通道裡行走,碰面,彼此吸附。

    畫商叫錢運,名字本身就很男性化,長相也透著男人氣,瘦高,寬肩,平胸窄臀。臉部的輪廓尤其粗獷,線條硬朗,眉毛如臥蠶一般,寬而且長,在眉心處幾乎連成直線,使她臉龐的上半部分看上去黑壓壓一片,很沉重也很壓抑。

    與她的長相相反,她在穿衣打扮上又拚命地朝著女人味和鮮艷奪目的方向走,很有點「語不驚人誓不休」的意思。在她跟羅衛星結婚同住的三年時間中,羅想農總共見過她兩次,一次她穿著一件式樣很古怪的披肩式樣的鮮黃毛衣,腋下有絲帶結出來的蝴蝶扣,遠遠走過來的時候,真像只張著翅膀衝鋒陷陣的巨型黃蝴蝶。還有一次,是夏天,她穿的是一件色彩極誇張的連衣裙,翠綠底子,撒滿大朵的紅花,讓人聯想到東南亞國家的熱帶雨林。她的一張陰鬱並且尖銳的面孔,配上這條鮮艷奪目的連衣裙,當時就把羅想農雷得目瞪口呆,他恍惚覺得走過來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匹怪誕的氣味濃烈的母獸。

    幾年後羅想農在一本雜誌上看到墨西哥女畫家弗裡達的自畫像,突然想起來,錢運的面容跟弗裡達的自畫像有很多的相似處。弗裡達的眉毛也是同樣的濃黑,並且在眉心處相連。她頭上的標誌性的花朵,她的墨西哥民族風格的艷麗長裙,同樣令凝視她畫像的人產生出巨大的視覺震撼,有驚世駭俗的效果。

    這麼說起來,畫商錢運是故意把自己的著裝風格往墨西哥女畫家身上靠了?羅想農不能確定。畫商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有這個可能性。

    楊雲不喜歡羅衛星身邊的這個女人,嫌她長相怪異,也嫌她處事強勢,還嫌她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兒子——七歲的羅海(那時候還不叫羅海,叫錢丹青,很文氣的名字)。「一個羅江還不夠他操心的,再弄一個,找罪受啊?」楊雲背地裡對羅想農抱怨。

    她還說:「我們家羅衛星相貌堂堂,找什麼樣的姑娘找不著,要跟個做生意的二婚頭攪和到一起?」

    楊雲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商人」依舊是可恥的,下三流的,不能夠在他們這個家庭裡登堂入室的。

    那時候羅家園剛剛開始患上「老年癡呆症」,還沒有跟楊雲團聚,見到羅衛星一家子的機會不多。他每次見了錢運的小兒子羅海都要問:「你是哪家的啊?走迷路啦?你媽呢?」弄得錢運臉沉沉的很不高興,以為老頭子故意讓她難堪。

    那段時間,錢運對羅衛星三迷五道,她就像是一條纏在許仙身上的白蛇,死命地箍住了羅衛星,一時半刻都不肯放。她自說自話地成了羅衛星的經紀人、代言人、形象顧問、服飾參謀、營養專家。她不惜血本花三萬塊錢給羅衛星買了一個剛剛上市的「大哥大」,為的就是時時監控著羅衛星的工作狀態和行為舉止。以羅想農的看法,他這個可憐的弟弟雖然又有了一個家,得來的卻不是幸福,而是窒息,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男人碰到這樣的女人,活該就是一個「劫」。

    不過,自從有錢運在身邊精心打理一切,作為畫家的羅衛星,在商業上的成功卻是一天天看得見的。他在南京和北京都分別舉辦了個人畫展;他的畫作印製成精美的沉甸甸的畫冊,竟然擺上了新華書店的銷售櫃檯,雖然半年當中只賣出了一本;他不斷地有一些裝飾性的行畫批量賣到了國外,成為西方中產階級們佈置客廳時價廉物美的飾物;他還有機會捐贈給本市圖書館和藝術中心幾幅大畫,它們堂而皇之地掛在大廳或者會議室裡,讓來來往往的目光掃瞄,讓領導和市民們賞心悅目。這一切都喚起了羅衛星的自信和雄心,他意識到他還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材,在英雄輩出、硝煙瀰漫的世紀末的中國畫壇上,通過搏殺,他完全可以為自己贏出一小塊立腳的地盤。

    就在這時候,他的這段形態奇怪的婚姻突然走到了盡頭。原因是錢運收到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她的一個終身未婚的老姑姑重病在身,急需親人過去照顧,很可能還會繼承遺產。錢運對羅衛星說,她的這個老姑姑半輩子投資股票,很有錢,她不想放棄這樣一筆從天而降的巨額資產。於是,急急忙忙地辦護照,辦簽證,置辦行裝,訂購機票,只等著飛機一聲轟鳴衝上藍天。

    羅衛星暗地裡鬆一口氣,滿以為從此可以擺脫錢運這個混世女魔王,恢復他自由的身軀和不羈的生活。他從前的那些有過「一夜情」的藕斷絲連的女朋友們,已經在他面前把錢運詛咒得狗血噴頭了。誰料錢運的精明和厲害非羅衛星能夠想像,她在走之前瞞著羅衛星跑了一趟派出所,大刀闊斧地為自己七歲的兒子改了姓名,姓「羅」名「海」,跟哥哥羅江的名字並列,甚至氣勢上更加浩蕩。

    錢運拉著兒子的手,笑瞇瞇地送他到羅衛星面前。「親愛的,從此以後,他姓你的姓,是你的兒子。」

    羅衛星嚇得連退三步:「你你你什麼意思啊?」

    「方便跟你過日子啊,免得別人說三道四。」

    羅衛星大驚:「你不是很快要走了嗎?」

    錢運回答:「我是要走,可我不會帶羅海走。你想想,異國他鄉,語言不通,我自己都不知道活得下來活不下來,我怎麼能拖上一個孩子?」

    羅衛星看著眼前這個瘦弱文靜、跟他從沒有一絲一毫親密慾望的男孩,心裡有一種本能的抗拒。「這不行。」他說。「真的不行。我既沒有播種,也沒有除草施肥,不能夠憑空收穫。」

    錢運走過去,把一本棕色封面的戶口薄「啪」地扔在羅衛星面前。「名字我已經改了,你不能逃避責任,如果有一天羅海流落社會,你就是罪魁禍首。」

    鏗鏘有力,擲地作響。

    羅衛星就這樣「被父親」了,他冷不丁地成了兩個兒子的老爸,這世上憑空多出了一個姓羅的男孩。

    錢運從此再沒有回到中國。早先她每年還寄一筆美金回來做羅海的撫養費,很快聽說她跟一個老美結了婚,生了混血的兒子,也就徹底地跟羅海斷絕了母子關係。

    這世界上就有這樣混賬的女人。

    楊雲堅決不肯接納羅海,拒不答應給這孩子提供食宿安排。從小到大她偏袒羅衛星溺愛羅衛星,但是在事關血緣親疏的問題上毫不含糊。「你把他領出去!」她不留情面地喝斥羅衛星。「領他走!別跨進我的門!我楊雲沒有這個孫子!」

    懦弱的羅衛星不敢違拗母親,萬般狼狽地帶著羅海過日子。他請過鐘點工,請過住家保姆,也請過暑假裡短期打工的大學生。他走到哪兒都得帶上羅海,儘管父子兩個從沒有情感上的親近。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奇怪,像兩個搭幫過日子的陌生人,沒有共同語言,沒有惺惺相惜,更沒有同仇敵愾。他們緊密卻又是鬆散地聯繫著,不為需要,只為了責任和習慣。

    就在這樣的狀況中,羅海如同一棵野地裡沒有人護養的樹,枝枝叉叉地長大了,長出了顛三倒四的形態,不男不女的錯亂。他上中學時就敢在腦後拖根小辮子,在耳朵上一口氣扎上一排耳洞,穿那種歌手才穿的很中性的花俏衣服,甚至還修眉,戴各種色彩的隱形美瞳眼鏡片,在嘴唇上很仔細地塗上一層亮晶晶的潤唇膏。

    楊雲憤怒不已地向羅想農控訴:「你說說羅衛星他怎麼做老子的?他怎麼就在家裡養出個妖怪來了?養兒不教父之過,他就是養條狗,也還要花功夫訓練它怎麼拉屎拉尿呢!」

    羅想農覺得楊雲拿狗打比方不是很妥當,挺侮辱羅海的。可是他習慣了不去跟楊雲爭執。

    好的是羅海只折騰自己,不折騰別人。他不惹事。除了走在街上會被男孩子們嘲笑、招女孩子們尖叫外,他基本上是個安靜和守規矩的學生。

    羅衛星的這一段破碎和混亂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小羅泊的母親強行入侵。那是羅衛星婚姻序列中的第三個女人。

    喬麥子不算在內。她是一個例外。她是懸掛在羅衛星頭頂上的明月,熠熠地閃亮著,卻永遠都無法摘下來,收藏到自己的房間裡,映輝出一片清朗澄明的天地。

    喬麥子遠走瑞士之後,曾經有幾年的時間裡,李娟的病情稍有好轉,可以正常上班,做簡單的一日三餐,清早還去小區邊的公園裡晨練,打太極拳,跳一跳中年人時興的「扭腰舞」之類。她養了十來年的狗狗陪著她,蹲在她腳邊看她跳,如果她轉身踢腿,做比較大的動作,狗狗會敏捷地閃開去,換個地方再蹲下。時間久了,狗狗對她的一套動作已經爛熟在心,總是會提前做好準備,閃避或是後退。

    羅想農稍稍地鬆了一口氣,開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研究工作:帶博士生,做課題,當顧問,講學,國內國外地宣讀學術報告。他每天的日子都過得緊張而且瑣碎,因為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等他處理。他已經四十五歲了,與他差不多年齡的同學和同事們,兒女都開始陸續考大學了。每次聽大家聚集討論高考試卷和填報志願等等的問題,他只能選擇走開,不插話不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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