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四章 (1)
    羅家園七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做了一件讓全家人心理崩潰的事情。

    早晨楊雲把孫子羅江送到學校,順便從菜場買了菜,沒有回自己家,坐上電車直奔老頭子的小窩。羅想農剛給老父親租下了這套一室一廳的公寓房,在市中心,離羅想農的住處近,廚衛設施一應俱全,方便他每天晚上散步走過來,看看父親,料理一下他的生活。楊雲一早過來是準備給老頭子過生日。人生七十古來稀,到這個歲數,過一年是一年了。平常老頭子孤單單地一個人,生日這天還是冷鍋冷灶的話,有點說不過去。所以她之前分別給羅想農和羅衛星打了電話,讓他們中午都到父親家吃飯。

    楊雲已經退休十多年,瘦精精的身子骨卻依然康健。她把她的健朗歸功於年輕時候風裡雨裡的行醫生涯。「大躍進」的年頭羅家園帶著人趕造國營養豬場,她懷了羅衛星在身,一二百斤的大豬抱住脖子就翻倒,結紮、防疫、打針、治病……哪件活兒她也沒有落在人後。羅家園是縣農業局長,她就是休著產假都怕人背後閒話。那個時候她的心氣,就怕人把她跟「羅局長」牽扯上關係,她要憑自己的本事能耐堂堂正正活人。一轉眼她年過六旬,孫子羅江上了初中,就連外孫子——喬麥子在瑞士生下的小孩,也已經上了小學了呢!

    可是,健朗歸健朗,一個人要在半天時間裡忙出一桌子像模像樣的生日宴,也還是吃力。就說眼面前吧,魚要殺,肉要切絲,蝦要剪尾須,這些都是花功夫的事。楊雲算一算時間有點來不及,從廚房裡探出身子,想招呼羅家園來幫忙剪蝦。這事情簡單,老頭子應該能做。

    「老羅!」她喊。

    連喊幾聲,羅家園的聲音慌慌張張地從臥室裡傳出來。「噢!噢!」他答道。

    聲音顯得遙遠,原來他把臥室門關上了,也不知道躲在裡面幹什麼。

    「沒見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啊?」楊雲有點不高興。

    「啊啊啊啊……」弄不明白到底說了句什麼。

    楊雲簡短地命令:「你快一點!」返身往廚房地上鋪一張舊報紙,在報紙上刮魚鱗。

    半天,身後還是沒有動靜。楊雲真的火了,往報紙上擦擦手,起身去抓人。

    「老羅你搞什麼鬼?」她怒氣沖沖地要往臥室走,卻發現臥室門開著,衛生間的門又緊閉起來,還聽見裡面有嘩嘩的放水聲。

    「開門老羅!」她不客氣地呯呯敲門。家裡又沒有生人,上個廁所把門關這麼緊幹嗎?

    「等一等啊,就好啊。」隔了門,羅家園顯得低聲下氣,完全就是一個剛犯了錯誤的孩子的口氣。

    水聲還在嘩嘩地響,楊雲疑心頓起:「開門!你到底關在裡面幹什麼?」

    「求求你,等一等。」

    「不行,你現在就開門!」楊雲斬釘截鐵。

    「噗通」地一聲巨響,重物沉悶地倒在地上的聲音。然後是「哎喲」一聲慘叫,蒼老又可憐巴巴。

    楊雲迅速地擰開門鎖進去,發現羅家園跌坐在地上的一汪積水中,大概剛才慌手慌腳忙著開門,把自己滑倒了。

    而令楊雲更加目瞪口呆的是,羅家園居然沒有穿褲子!他用一隻手斜撐著地面,平伸著兩條老皮拖沓骨節突出的腿,另一隻手害羞地捂在私處,臉上是驚惶和疼痛交織的神情。

    楊雲哭笑不得:「怎麼回事?你光著個身子搞什麼鬼?跌到哪兒沒有?」

    她伸手去拉羅家園。對方死沉死沉的身子,兩隻手扒緊楊雲的肩,兩條腿划水一樣地亂蹬,笨拙又不協調,差點兒把楊雲也扯倒在地上。

    「到底跌壞沒有?動動腿,我看看。」

    羅家園背過身,彎腰趴在坐便器上,避免了把前身暴露給楊雲,卻忘記光屁股也是很難為情的事。他吸著氣,「噢噢」地小聲呻吟,小幅度地倒換著腿,動彈給楊雲看。還好,腿能抬高,膝蓋也能彎曲,不像有骨折的跡象。

    「大白天的,你怎麼不穿……」楊雲猛然咽進後面的半句話,因為她一眼瞥見洗臉池中泡著羅家園的褲子,池中渾濁的黃水還沒有來得及放掉,一條褲腿搭拉在池邊,撒尿一樣地往下滴搭著污水,已經把衛生間的地面弄濕了好大一片。她心懷警覺地走過去,手指頭捏住褲子輕輕一拎,池水越發渾濁,漾出一股新鮮大便的臭味。

    楊雲目瞪口呆:「老羅你把大便拉在褲子裡了?你在洗臉池裡洗你的褲子?」

    羅家園受刑一般地趴在坐便器上,死活不肯回頭。「不是我……不是我……」他小聲狡辯。

    楊雲憤怒不已:「這不是你的褲子?難道我看花了眼睛?」

    「是羅江拉了大便……」

    「你搞什麼搞?羅江人在學校,他會把大便拉到你身上?」

    「他不聽話。」聲音越來越小。

    楊雲只覺得怒火要竄上頭頂,她惱恨羅家園居然撒出這樣的彌天大謊,他簡直就是昏了頭,比三歲的小孩子還要可笑。

    「你過來!好好看看!」她走過去拉他,動作近乎粗暴。

    羅家園的身體被她拽了一下,馬上就是一聲慘叫,面孔皺縮得像一團抹布,嘴巴咧著,眉眼鼻子都沒了形狀。「疼啊。」他哀告道。「疼!」他的眼睛在皮囊囊的眼皮下面緊盯著楊雲,像小孩子在大人的臉上察言觀色,無助而膽怯。

    楊雲這才想到,他可能還是跌壞了,身體中的某個部件不那麼對勁。她趕緊給羅想農撥電話,讓兒子趕來幫忙。逢到家中有事,她要找的總是羅想農,羅想農能幫她處理一切,羅衛星卻只能添亂。

    半小時後,羅想農喘著粗氣奔來,架起父親去醫院,拍片,檢查,結論是尾骨破裂。還好不是骨折,不需治療,靜養即可。

    楊雲忿忿不平地對兒子控訴:「他撒謊!他屙了褲子,還賴到羅江頭上!」

    可是羅家園之前從來都不說謊,他年輕的時候嚴肅,嚴謹,嚴厲,一是一,二是二,丁丁卯卯不容出錯,他怎麼會睜著眼睛撒這種幼稚到極點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謊?

    羅想農悲哀地意識到,是父親的狀態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他不光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甚至他已經駕馭不了自己的大腦。他的老年癡呆症,在他七十八歲的這年加快發展,飛流直洩一般,向著深淵滑落。

    經過反覆地協商,開家庭會議,楊雲很不情願地把羅家園帶回她的家中。

    事情是明擺著的,羅家園需要親人照料。他年近八十,病入膏肓,失去了自主行動的能力,有權利在親人的呵護下了此殘生。他的兩個兒子中,羅想農的身邊還有另一個患者李娟,羅衛星的日子更是狼狽得雞零狗碎,他們都沒有辦法把父親接到一起生活。這樣,在楊雲和羅家園分居二十五年之後,在他們兩個人都已經白髮蒼蒼、老態龍鍾之時,楊雲再一次跟這個男人的命運糾纏到了一起。

    羅家園興高采烈,搬家那天快樂得手舞足蹈,高聲大嗓地指揮羅想農:「退房子!退房子!」

    在他的簡單思維中,把租來的公寓退了,他羅家園沒有了立錐之地,楊雲就再也不能要求跟他分家了。

    可憐的、讓人心裡哭笑不能的老父親!

    喬麥子從瑞士寄回來幾種健腦藥品,據說堅持服用很有效果。楊雲每天早中晚都要從瓶子裡數出幾顆透明或者不透明的膠囊,倒在羅家園手心,監督他吞嚥下去。羅家園一輩子惱恨吃藥,對外國膠囊尤其反感,變著法兒地抵制楊雲。如果她忘了拿藥,羅家園絕不會提起,還會打個電話向羅想農報喜:「沒吃!」如果服藥當中楊雲沒有嚴厲監督吞嚥的過程,羅家園就會把膠囊含在口中,偷個空兒吐出來藏進口袋,或者乾脆扔下馬桶。可是他扔下去之後總是忘記抽水,紅紅黃黃的膠囊一顆顆地漂浮在水面,反倒讓楊雲毫不費事地抓個現行。

    偵察和反偵察,遊戲和反遊戲,捉迷藏一樣,扮娃娃家一樣,羅家園活像個三歲孩子,對類似的事情樂此不疲。

    楊雲卻精疲力盡。她恨不能學到孫悟空的本事,吹口氣把羅家園變成個小蟲子,拴根細線繫在她身上,省得她出門半小時就要惦記家裡的煤氣開關和電插頭。

    「你爸是故意的,他折磨我。」楊雲恨恨地對羅想農抱怨。

    可是她心裡也知道,羅家園不是故意的,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幹了些什麼,他犯的這些錯誤有多麼嚴重的惡果。

    「吃這麼多的藥,為什麼沒有效果?價錢還貴得嚇死人。瑞士的藥廠也騙人啊!」她左手抓一瓶藥,右手也抓一瓶藥,藥瓶上都是洋字母,英文和德文。她惱火地看著這些洋文,很失望,也很忿懣。

    「那就別吃了?這種病在全世界都是疑難雜症,美國總統得了這個病也沒有治好。」為了父親,現在羅想農要處處遷就母親。家庭關係中,平衡是最最重要的事。

    楊雲想了想,把兩瓶藥放回到桌上,排放齊整,標識朝外:「吃還是要吃的吧?萬一停了藥更嚴重呢?」

    她一步不離地看著羅家園,提醒他早晨要洗臉刮鬍子,提醒他吃飯時要把碗裡的米粒扒乾淨,提醒他小便時要對準坐便器。她拉著他的手,帶他出門理髮,散步,到學校門口接羅江回家。在她的眼睛裡,他已經不是老伴兒,是她的另外一個小孫子,比羅江還要小,懵懵懂懂萬事不知,必須由她來耐心地引導,照顧,教誨。她一時一刻也不敢放手,一絲一毫都不能放心。

    羅想農發現楊雲憔悴的速度很快,父親生日之前她還是一頭烏黑的短髮,寬寬的額頭上幾乎不見一絲皺紋,目光明亮而犀利,到國慶節他給父母親拍合影照片時,發現楊雲的頭頂上已經銀絲閃閃,一雙手伸出來,青筋暴突,消瘦得厲害。他沒有跟楊雲商量,一個人跑到市總工會的家政服務中心,找回來一個下崗女工,說好了專事照顧老爺子。楊雲嘴上抱怨:「月月就這點退休工資,哪有餘錢僱人?」心裡對這個名喚「吳姐」的年輕女人是滿意的,因為她看起來乾乾淨淨,說話細聲細氣,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道彎彎的笑紋,顯得溫和賢良,真心誠意。

    然而,吳姐到家的第一天就出了笑話。吃飯的時候,吳姐給羅家園端碗拿筷子,楊雲便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他的身邊照料他。結果羅家園的屁股上像是長了疔,不停地動來動去坐不安穩,把一碗魚湯灑在身上,從衣襟到褲腿一大片油亮亮的湯漬,腥味撲鼻,稍干之後又泛白髮硬,楊雲便讓吳姐帶他進屋換一套衣褲。剛進去沒兩分鐘,羅家園慌慌張張奔出來,向楊雲告狀:「她脫我的褲子!」楊雲耐心解釋:「你衣服髒了,我讓她幫你換套衣服。」羅家園死捂著褲腰:「不行,不能讓她脫我的褲子!」楊雲哄孩子一樣:「那好那好,你自己脫,讓她看著你別把褲子穿反。」「也不行!她會耍流氓!」

    可憐的吳姐,手足無措,無地自容,若不是看在工資的份兒上,怕是立刻就要奪門而出。

    楊雲只好拉羅家園進房,自己動手替他換衣褲,又讓吳姐打熱水送到門口,她再端進門,把週身魚腥味的老爺子擦得清清爽爽。羅家園一到她手裡就乖巧起來,叫轉身便轉身,叫彎腰便彎腰,麵團兒一般任由她擺弄。楊雲斥責他:「你這不叫對我好,你是存心磨耗我。」羅家園若無其事地嘿嘿笑。

    楊雲轉過身又忙著安撫吳姐:「他腦子發癡,說話做事都不著調,你大人大量多包涵。」

    吳姐說:「阿姨啊,他是長輩,打我罵我都行,不作興說那種話。」

    楊雲大包大攪:「行,他再說瞎話,我替你做主。」

    羅家園不看書不看報,電視也看不大懂,一空下來就惦記著下樓,到小區對面的兒童樂園裡,看小孩子們爬滑梯蕩鞦韆。之前楊雲家務忙,沒時間應付他,放他一個人出去又不放心,就反鎖住家門,弄得羅家園一趟一趟去撥弄門鎖,可憐兮兮得很。吳姐來了之後,楊雲吩咐她:「有空你帶老爺子下樓走走。」吳姐自然遵命,忙完家務便小心翼翼把羅家園帶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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