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三章 (6)
    就在這時候,兩個人面對面的尷尬中,忽然都聽到窗外「噗通」地一聲響。鬆一口氣似的,他們急忙扭頭朝外看。原來是李娟跌倒了。她赤腳走在池邊時,不知怎麼腳下滑了一下,跌了個大大的屁股墩。這一來,她拎在手裡的一桶清水全部灑翻了,順著水泥地面汩汩地往水池裡面流,惹得兩頭白鰭豚萬分好奇地追逐著那股水花花。她的衣服,從腰部以下,全部浸透了水,半透明地、濕淋淋地粘在身體上,一條褲管滑到了膝蓋處,另一條褲管卻從腿彎處撕裂開來,很突兀地懸掛著,成了一大塊滴水的布片。還有,那只空蕩蕩的水桶,在李娟跌倒的一瞬間,有點搞笑地套在了她的腳上,水桶把子勾住她的腳背,怎麼甩都甩不脫,好像她腳上套著一個妖魔化的大頭娃娃的道具,好像她故意要表演出這麼啼笑皆非又荒誕不經的一幕。

    「李娟!」羅想農心知不妙,放下手中的燒杯和棉花團,嘩地拉開化驗室的門,急沖沖地奔出去,要攙扶妻子起身。

    手觸到李娟的一瞬間,她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別碰我!」

    羅想農的手停在半空,扎撒著,嘴跟著張開,吃驚地盯住李娟的眼睛。

    他看見了她眼睛裡的譫妄,迷狂,悲切,哭泣,還有漆黑無邊的、深不見底的虛無。

    李娟把自己反鎖在飼養池邊的公共女廁所,一整天中,誰喊都不肯開門。她的抑鬱症犯了,一反而不可收地犯了,那個溫和的、勤勉的、像母親一樣伺候了白鰭豚十多個日夜的好女人,突然之間就變了一副面孔,陰冷,沉默,凜然的眼神中帶著一股刀槍不入的決絕。

    水生所的人全體驚動,誰都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生物學家羅想農羅教授的夫人會是這樣一個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人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碰見教授時,都自覺地站住,用目光向他致意,聊表慰問和同情。與此同時,他們選擇了緘默和慎言。知識分子都好面子,羅教授的妻子既然是這麼一個人,他是不是願意別人表達過多的關注呢?他也許更希望大家裝聾作啞,以免讓他太過尷尬呢?那就閉上嘴巴,不提這事吧。

    女同志們卻添了煩惱,因為水生所的女廁所一共就那麼兩個,李娟佔據了其中一個,大家就只有迢迢跋涉到家屬區遙遠的北面,來回需要十多分鐘。還好女同志比較心善,對於李娟造成的麻煩,每個人都心存悲憫,她們在來往廁所的路上碰到羅想農時,反變得熱情主動,認識和不認識的都微笑點頭。

    「哎喲,羅教授!」她們小心翼翼選擇詞句:「你打飯了啊?」

    「打飯了。」羅想農手捧著飯盒,勉勉強強微笑。

    「很快的,鬧鬧就好的。」語言含混,沒有具體所指。

    所長親自跑到女廁所外面叫門:「小李!小李啊!」所長五十多歲,跟李娟很熟了,喊她「小李」。之前他曾經竭力動員羅想農帶著李娟調動。現在他也許會想,幸虧這事沒說定。「小李,」他拍著門板,言詞懇切:「人是鐵飯是鋼,你不吃不喝是不行的。你到門縫裡看看,羅教授把飯菜都端在手裡了,對你多好!你開個門!」

    所長熱心得恨不能伸只手進去拽李娟出來。而門裡面回應他的,卻是死一般的無聲。

    「小李!」所長又喊:「開個門嘛!你開了門,有話直接對我說,有冤也朝我訴,我替你做主。我倒不相信羅教授反啦?他敢欺負你?」他一邊說,一邊回頭朝羅想農眨眼睛。

    依然沒有回應。藍天亮亮地晃著,太陽灼灼地照著,所長的額頭上冒出一顆一顆豆粒大的汗。

    羅想農心裡悲傷無比。他意識到李娟在滑倒之前,眼睛裡看到了什麼。他和喬麥子,他們兩個人為什麼臉對臉靠得那麼近?他們目光對接呼吸與共,是研究的需要還是另外什麼需要?無論如何,他無法對李娟解釋清楚。所以,從他一步衝向濕淋淋的李娟,又被她尖聲拒絕之後,他就明白他已經釀成了另外一次錯誤,並且這一輩子當中都不能挽回。

    喬麥子在他的身後發抖。這個以冷靜和清醒著稱的女孩,她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如此棘手的事件。可是羅想農現在不能回頭,一千個一萬個不能。他明白他的身後粘著多少雙眼睛,這些眼睛雖未窺知真相,但是希望看到結局。他苦笑著想,人生在世,就是如此的操蛋,如此的糾結和扭曲,你永遠都不可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安置下來,活著,享受著,輕舞飛揚著。你所經歷到的和感受到的,只有沉重,只有墜落,從懸崖往深淵,飛速地下滑。

    「羅教授!」所長突然之間冒出一聲尖叫,他此時的目光,驚恐無比地盯住廁所門板下的那一小塊地方。

    那是一縷艷紅艷紅的血,正在小蛇一般蜿蜒地鑽出門縫,飛快地往他們腳邊爬行,速度有一點匪夷所思,像滲入了潤滑劑,颼颼地,發出一種風馳電掣的聲響,令人瞪目和暈眩。

    羅想農來不及說話,扔掉手裡的飯菜,先往後退一步,蓄足力量後,炮彈般地往前衝,肩膀重重地撞向門板,「砰」地一聲巨響,連人帶門砸了進去。薄薄的門板飛起來,差點兒倒在李娟的身上。後者橫躺在地,眼閉著,臉煞白,身下汪著一攤已近凝固的血,無數只綠頭蒼蠅聚集在血泊上享受一頓饕餮大餐。

    這是第三次,李娟割開了她的傷痕纍纍的手腕,用的是一塊從廁所牆壁摳下來的白色瓷磚。

    包紮,輸血,掛水,打破傷風針……可以想見到的一系列的忙亂。羅想農和喬麥子輪番看守,兩個人都熬得眼球滴血,終於把李娟從地獄邊緣撈回到人間。

    好心的老所長張羅了一輛救護車,還派兩個小青工一路照料,把羅想農和李娟送回到南京。楊雲事先接到喬麥子的電話,早早地帶著寄養在她家裡的小狗過來打掃接人。門一開,小狗嗚咽著撲向李娟,一縱身跳上她的膝蓋,搖尾,喘息,呼哧呼哧舔她的耳朵,脖子,下巴,彷彿明白它的主人受了多麼大的委屈,多麼的需要安慰。

    楊雲歎息一聲說:「看看你,李娟,都病得沒個人形了!好好的,幹什麼要這麼折騰啊?左一刀又一刀往自己身上割,你怎麼就下得了手啊?」

    李娟穿著碎花的棉布睡裙,臉色白寥寥的,胳膊和腿都是細溜溜的,憔悴成一片薄薄的樹葉。她把頭埋在小狗熱烘烘的身體中,一聲也不響,不知道心裡盤算些什麼。

    羅想農原本期待著在這個暑假中完成白鰭豚生殖激素的研究,必要時動用人工手段幫助「南南」和「寶寶」成為夫妻,繁衍出後代。李娟一出意外,既定程序全部打亂,基本上他是無果而返。

    他更沒有料到的是,這一次機會失去之後,可憐的「南南」再無幸運成為新郎。

    冬天,武漢水生所用一紙電報的形式正式通知羅想農,南大生物系寄養在他們所裡的白鰭豚「寶寶」身患重病,搶救無效,已經死亡。隨信附有「寶寶」的疾病診斷書:因吞食異物造成嚴重的腸胃潰瘍、阻塞,繼而引發大面積出血。

    暑假中羅想農在武漢水生所做試驗時,就發現飼養池上方的簡易遮陽棚破舊不堪,風急雨狂時,破損的建築材料會零星散落,掉進水池裡,給白鰭豚的生存環境造成隱患。他給所長提過這件事,所長也知道有危險,說已經打了報告,要錢維修。沒想到,錢還沒有批下來,「寶寶」已經因此而送了命。

    這回輪到羅想農抑鬱了,他也像李娟所做過的一樣,在生物實驗室裡把自己反鎖了一整天,不想見人,討厭窗外的陽光,拿棉花堵住耳朵,杜絕從門窗中飄進來的校園裡青春的聲響。他覺得自己氣血兩虧,房間裡微弱的氣流都能讓他的皮膚針刺般疼痛。中午時分校園廣播站放******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音符鑽進耳中,他居然心慌要吐。

    他隱約明白了患病的李娟為什麼總是想死,當人的身體中的某種物質處於低潮時,所有的美好就會反轉過來變成痛苦,加倍地刺激大腦裡的「厭倦」信息,造成那種無處逃遁的巨大的壓迫。你明知道死是可恥的,是需要拒絕和抗爭的,可是你卻身不由己地滑向虛無,那種無邊的網一樣的幸福。

    天黑透了之後,羅想農才打開門鎖,踉蹌著跨出門。他站在門前往四下裡看,景物如故,匆匆忙忙趕去上夜自修的人流如故。他有點慶幸,自己僅僅抑鬱了生命中的幾個小時。

    晚飯後的校園廣播又開始了,這回換了一個很懷舊的歌《外婆的澎湖灣》。羅想農仰起臉,用勁地吸了一口冬夜中的冰涼的空氣,感覺歌聲水流一樣從臉上沖刷過去。他拉了拉衣服的前後擺,又拽一拽領子,理好圍巾,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灰暗頹喪。白鰭豚死了,人類的生活還得繼續往下過,他還有老父病妻需要照顧,所以萬不想讓自己的理智被情感淹沒。

    就在這一刻,毫無準備地,他一眼瞥見了安靜地坐在銀杏樹林裡的喬麥子。他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以至於下意識地摀住胸脯,從口中「啊」地衝出一聲驚叫。

    「哥!」喬麥子喊了他一聲。久違的親切的稱呼。

    「麥子,什麼時候到南京的?為什麼不敲門?為什麼事先不來電話?」少少的責備,很多很多的驚喜,一古腦兒地倒向喬麥子。

    「下午就到學校了。我一直坐在這兒,看著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在裡面,不想被別人打擾。」喬麥子的語氣平靜。「發完那封電報,我即刻就啟程往南京。我想我必須見到你,如果你想哭,總得有個人陪著你哭,對不對?」

    羅想農慢慢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臉。臉頰冰冷,手指頭碰上去的彷彿是無生命的物體。「太冷了,你快要凍僵了。」他忽然張開胳膊,一把摟住了她,把她的腦袋裹在他的懷抱裡。

    她發抖,打冷顫,鼻子裡吭吭地響,像冰天寒地裡飢寒交迫的小獸。

    他深深吐一口氣,更溫柔地把她抱緊。寒冬臘月,他的胸膛裡卻燃燒起了熊熊的明亮的火,溫暖,踏實,塵埃落定的那種舒適。

    「來吧。」他說,「跟我進屋去。」

    她乖乖地聽任他的牽引,在遠處照過來的微弱的燈光中,在台灣校園歌手的質樸的帶著一點點瘖啞的歌聲中,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向實驗室。

    他重新掏鑰匙打開門,沒有開燈,只躬身到牆角處插上了一台電熱油汀。當熱氣一點一點地傳導到取暖器的表面時,他把喬麥子拖過去,抓住她的手,按在取暖器上。

    「別動。」他說,「好好地暖和暖和。」

    喬麥子的手被他按著,腦袋別過來看他:「哥,一路過來時,你相信不相信我比你更難受?相信不相信?」

    「噓,別說話,先暖和一下。」

    「我不要暖和,我想哭。『寶寶』死了,『南南』的新娘死了,它們還沒有來得及成為夫妻,一次都沒有。『寶寶』死的第二天『南南』一直在找它,可憐的小傢伙不明白這世上還有生離死別,它拚命叫喚,頭抬起來叫,所裡的人都哭了,大家都說『南南』叫得太淒慘,說『南南』太可憐了,它孤單了這麼多年壓抑了這麼多年,它還要孤單到死壓抑到死,它太可憐了!」

    喬麥子東搖西晃站立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手摀住臉,開始哭。她小心翼翼地壓住自己的哭聲,只從鼻腔裡發出吭吭的抽咽。她的肩膀一聳一聳,帶動著整個身子都在晃動,看起來像是一隻玩具青蛙在地上躍躍欲跳。

    「麥子,麥子!」羅想農跟著蹲下去,用手掌輕拍喬麥子的後背。

    「我真想讓『南南』回家,回它的老家。」她淚眼婆娑地看著羅想農,「它只是一頭白鰭豚。我心裡太難受了。應該放它回老家去。它有權利生兒育女過幸福生活。」

    「麥子,你別再說……」

    「為什麼要讓它受這麼多的苦?為什麼……」

    她沒有說完,剩下的半句話被羅想農「唔」地一聲吞了進去。他半跪在她對面,用勁地抱住她,不由分說地把舌尖頂進她的口中。他聽到了彼此肌膚摩擦的巨大的聲響。血液被電熱油汀燒沸了一樣,嘩嘩地奔湧激盪,要衝破心臟,衝出腦門。殘留的一丁點忽明忽暗的意識中,隱約閃過李娟瘦稜稜的胳膊和腿,可是很快就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幸福,他一生之中從未嘗到過的、讓他頭暈眼花又死去活來的幸福。

    這一夜,在實驗室惟一一張破舊不堪的粗條絨沙發上,羅想農懷抱著喬麥子,一動也不敢動。不捨得動,怕鬆開手她就飛了,輕煙一樣遁入黑暗,從此再不能相見。他迷迷糊糊睡過去,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過了那件事,因為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像黎明前的黑暗,又像黑暗前的黎明。

    天亮之後,喬麥子決定坐船回武漢。她說,最美好的永遠都是最珍貴的,所以她不能貪婪,也不能逾越。她還說,她現在心裡既幸福又罪孽,無法去見楊雲,見李娟,她只能快快地逃開,遠離,一個人去慢慢地回想這份「好」。

    喬麥子說到做到,這年春節她沒有再回南京。第二年春天,羅想農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說她申請到了蘇黎世大學生物系的一份資助,她要去瑞士讀書了。羅想農吃驚之餘,立刻給武漢水生所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老所長哈哈大笑道,羅教授你裝什麼裝啊?你把我最好的研究人員鼓弄走了,倒反過來向我要人?

    羅想農放下電話,默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能夠接受這件事。喬麥子三十歲了,水生所不是她最好的歸宿,她應該有一個更大的更自由的空間發展自己。

    之後的很多年,人們費盡周折都未曾為「南南」尋找到第二個伴侶。作為白鰭豚,它的一生受到人類最精心的照顧,卻鬱鬱地忍受了最漫長的孤獨。它一直活到新世紀的開始,在年老體衰之後悄然離世。

    喬麥子是聰明的,她早早地離開「南南」,就是為了在這一天不必跟它說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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