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一眼看到兩頭白鰭豚,身體微微地往後面仰了一下,像是被某種驚喜擊中了一樣。而後她蹲下,身子往前探,脖子朝前伸,眼巴巴地盯住水面上一大一小並排游動的身影,再不肯把目光移開一丁點。
喬麥子飛跑回配料間,拿一個紅色塑料桶拎來小半桶鮮雜魚,送到李娟手邊:「嫂子,你喂餵它們。」
李娟抬頭,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有點不敢相信。
「喂吧,別怕,他們會喜歡你。」
李娟興奮地抿了嘴,手伸進小紅桶,拎出一條細溜溜的白條魚,一條腿跪下去,手撐住池邊,半趴著,小心翼翼把魚兒送過去。沒等她鬆手,「南南」已經閃電般地衝過來,尾巴一甩,身體優美地躍起,嘴巴從半空中叼走了食物。
李娟忍不住地叫一聲:「哎喲!」驚慌中,一屁股坐倒在池邊上。
接下來的事情,讓李娟看得傻了眼:只見「南南」叼著那條魚,飛快地游到「寶寶」面前,幾乎是口對口的,把嘴裡的食物吐給了對方。然後它喜孜孜地繞著「寶寶」轉了一圈,看著「寶寶」吞食鮮魚,分享對方的快樂,還不忘記用它的尖嘴巴拱一拱「寶寶」的肚皮,似乎是在示意它,食物還有,在池邊那位女士的手裡,趕快游過去!「寶寶」經提醒,明白過來了,撒著歡兒地衝向李娟。李娟木怔怔地坐在地上,早已經忘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只不住聲地驚歎:「啊唷!啊唷!」
她出乎意外,一點都沒有想到,豚性跟人性之間有如此的相似和相通。
從那一刻開始,新來乍到的李娟被兩頭相親相愛的白鰭豚折服,成了它們的最忠誠的擁躉。她從喬麥子手裡接下餵食的任務,每天每天都迫不及待地要去跟她的小寶貝們見面,親熱,絮叨,順便把大大小小的鮮魚送進它們的口中。她會勸「寶寶」多吃一點,快快地長大;也會勸「南南」不要一味地充當紳士,寵壞了年幼的「寶寶」。「這不對嘛,」她絮絮地告誡它:「寵孩子不是這麼寵的,不能讓它凡事都依靠你,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當公主。你想想嘛,等到你有一天不在了,它一個人怎麼過啊?你大它好幾歲,你活不過它的,你得讓它離開你之後也能過得好。」
她婆婆媽媽的,絮絮叨叨的,推心置腹的。兩頭可愛的白鰭豚擠在她面前,爭先恐後地把腦袋抬起來,觸碰她的手,摩挲她的皮膚,同時還小聲地哼哼著,嗚咽一樣,吟哦一樣。她慈愛地看著它們,長時間地抬著手,摸了這個再摸那個,在「寶寶」的腦門上停留得久一點,在「南南」的臉頰上拍打得重一點。她對它們笑,跟它們說話,眼睛裡淚光盈盈,那不是傷心,是感動,是愛,是高興。
黃梅天氣,連日陰雨,天氣潮濕而悶熱,飼養池週遭的雜草灌木發瘋一樣地生長,散發出濕淋淋的新鮮和腐爛交織的氣味。有一天草叢中竄出來一條青花斑斕的長蛇,繞著飼養池慢悠悠地游曳嬉耍,還昂起腦袋,好奇地、若有所思地盯視池水中白鰭豚凌空躍起的巨大身影。水生所的人嚇得不輕,趕快吆喝著衝上去,七手八腳打死了那條膽大妄為的蛇。有個廣東佬走近去細看看,啞然失笑道,一條菜花蛇而已。他用竹竿把死蛇挑起,拿到廚房裡做美味蛇羹去了。但是所長依然不敢大意,發動群眾除草砍樹,清理出水池和草叢間一片廣闊的緩衝地帶。所長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有毒蟲蛇害潛入水池傷著了兩個寶貝,誰能負得起責任?
羅想農和喬麥子鑽在狹小的化驗室裡擺弄剛剛採集到的白鰭豚的血樣。他們要在這個夏天裡分別給「南南」和「寶寶」建立起血液學的參數,方便以後的臨床診斷,健康監測,保健措施,等等一系列的工作。之前他們已經完成了白鰭豚正常心電圖的系統研究。因為天熱的關係,他們總是選擇在黎明或者黃昏時分把心電圖儀器推到水池邊,一大群人通力合作,從池水中抬出「南南」和「寶寶」,安撫的安撫,操作的操作,各事其職,流水作業一樣,已經嫻熟到吃飯穿衣一樣簡單。「南南」畢竟是水生所的老牌住戶,對這樣的攪擾見怪不驚,總是安安靜靜聽憑擺弄。「寶寶」則多少顯得驚惶,細聲細氣地哼哼,既委屈,又無奈。
化驗室是面對飼養池的一長排簡易房屋中的一間,因為消毒除菌的需要,門窗輕易都不能打開,屋頂雖然裝了吊扇,依然悶熱得如同置身於蒸籠。羅想農和喬麥子穿著長袖長褲的化驗服,汗流浹背,不停地喝水,拿毛巾擦抹面孔,否則汗水就會洇濕睫毛,流進眼睛,澀得難受。
透過緊閉的玻璃窗,他們都看到了蹲在飼養池邊拿竹刷頭賣力刷洗池壁的李娟。盛夏時節,清潔水池是一件鬆懈不得的大事,池邊的幾台水泵也是日夜不停地開動著,防止青苔綠藻黴菌之類在炎熱的氣候裡恣意生長,污染水質,引發白鰭豚的皮膚疾病。李娟跟著羅想農在水生所度假,閒著無事,成了這裡最好的志願者。她身子瘦弱,卻捨得下力,做事認真而且仔細,刷洗池壁連角角縫縫都不放過,有時候穿著衣褲就跳進水中,忘我得有點令人感動。
所長偶爾見到,跟羅想農開玩笑:「教授,乾脆帶家屬調過來算了,我看你太太很享受這件工作。」
羅想農自己也覺得納悶,李娟自從來到水生所,神清氣爽,笑口常開,正常得彷彿從來沒有在自己手腕上動過刀剪。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醫學資料上說,國外正在嘗試給孤獨症患兒們採取「海豚療法」,讓海豚代替人類跟孩子親密接觸,似乎效果十分顯著。羅想農想,對於李娟這樣的抑鬱症患者,是不是類似的療法也同樣有效呢?
喬麥子把一排盛有血漿的試管放進冰箱,留心查看一遍冰箱溫度,調試那些按鍵。她彷彿腦後長著眼睛,知道羅想農此時的心思和注意力放在哪兒,頭也不回道:「我看你真的可以考慮。」
羅想農驀然一驚:「考慮什麼?」
「所長的意思啊!既然水生所需要你,嫂子又這麼喜歡白鰭豚。」
羅想農不敢接喬麥子的話。他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鼓勵還是嘲諷。喬麥子是科學家,思維綿密,又冷靜得過份,他們之間除了工作,幾乎不談論別的事情。羅想農認為自己對喬麥子有本能的敬畏,那種欣賞、憐愛、欠疚、負罪種種要素雜合一起的情感,複雜到他拿自己不知道怎麼辦,他沒有辦法恰到好處地在喬麥子面前剖析和展露他的靈魂。
為掩飾窘迫,羅想農背身對著喬麥子,繼續看窗外。勞作中的李娟穿著一條家常的肥腿褲,一件洗得很薄的圓領滾邊無袖布衫,頭髮隨隨便便用皮筋綁在腦後,怕礙事,拿根竹筷子高高地別起來,露出曬成了淺褐色的一段脖頸。她正拎著滿滿一桶清水去沖洗池沿,水桶沉得墜手,她的一側肩膀斜斜地歪下去,另一側肩膀山尖似地聳上來,兩腿交替走得飛快,腰肢來回扭動,竟然走出了一種舞蹈的節奏。還有,她身材細長,胸部平坦,走動的時候,寬大的衣服裡飄蕩出類似於小女孩子的青春氣息。
窗外的李娟也在往門窗緊閉的化驗室看。她看到了站在窗邊的羅想農,也看到了羅想農身後的喬麥子。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揚起臉,對他們兩個人送出一個笑容。甜甜的、滿足的、小女孩一般羞怯的笑。
羅想農心中不由得一熱。已經有多長時間,李娟沒有這樣對他笑過了?他覺得她的笑容還是很好看,不燦爛,但是很家常,厚墩墩的那樣一種淳樸。
「看,」喬麥子在旁邊有點著了迷,輕聲讚歎:「她三十多歲了,可是一點都不顯老。我喜歡她眼角的那一點點皺紋,很好看。女人活到這個年齡正好。」
天空是灰色的,雨雲在慢慢地移動,時不時有陽光從雲縫裡擠出來,濕漉漉地照亮一下世界,馬上就退到幕後。李娟的身影襯在天空中,雖然忙忙碌碌,還是顯出了孤單。
「她真該當媽媽。她這麼喜歡『寶寶』,『寶寶』就是她的孩子。」喬麥子不知不覺地站到了羅想農身邊,跟他肩並肩地凝視窗外的一幕。她嗅到羅想農衣服上的氣味,肥皂洗得乾乾淨淨,卻因為梅雨天氣不能晾曬徹底,被悶著了,不那麼清爽。
羅想農歎息一聲:「這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這是我的命。」
他的神色悲傷起來,為李娟,也是為他自己。
喬麥子歪過頭看他:「怎麼說這樣的話?」
「你見過她手腕上的疤痕嗎?她自殺未遂的疤痕?」羅想農扭頭盯住她。
喬麥子點頭。回南京探親時,楊雲早已經告訴了她一切。暑假跟李娟一見面,她首先觀察對方的手腕。夏天的衣袖短,疤痕遮不住,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
羅想農深吸一口氣:「有時候,面對她的時候,我比她還要崩潰。說真的,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情,我不擅長,這你該明白。換了羅衛星,他也許能對付。我寧願整天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試管和顯微鏡比人的靈魂好掌控。」
喬麥子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真不如調過來。」她出主意,「到這兒來,趁她情緒好、病情緩解的時候,抓緊要一個孩子。孩子會改變一切。」
羅想農認為她出這個主意是出自真心,真心誠意地希望他們幸福。這麼多年她一直逃避他拒絕他,如若不是為李娟,她不會如此慷慨。
可是羅想農馬上又想,調工作?要個孩子?這談何容易!李娟眼下的情況是不錯,可是抑鬱症是頑症,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反覆。再說,即便她能懷上孕,漫長的懷孕期中誰能保證母子安全?萬一她又一次心血來潮,傷害了無辜的胎兒,羅想農萬難接受。他已經受過了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
「謝謝。」他發自內心的。「可能我命中注定是個不走運的人吧,這一生我早已不準備再做奢望。我活著,能夠帶學生,做研究,有父母可以孝敬,有一個妻子需要我照料,還有一點點可望不可即的美好在我心裡,這就夠了,上帝對我還算公平。」
喬麥子沒有再說什麼。她心裡一定明白了羅想農的意思。空氣靜默,有微妙的凝滯。
李娟又打來一桶乾淨水,走到了水池的這一頭。為幹活兒方便,她居然脫了鞋,赤腳走在水泥地上。她彎腰洗涮池壁,時不時地抬頭往羅想農這邊看一眼。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顯而易見地依戀和在意著他。
「還有新的試管嗎?」羅想農向喬麥子伸出手。
喬麥子轉身去取了試管,剛要遞給羅想農,發現管壁外面有一處污漬。因為是最後一支消過毒的試管,她只好用藥棉沾了酒精去拭擦。無意間一甩,多餘的酒精濺到了眼睛裡。
「噢,天哪!」她輕叫,然後彎下腰,用一隻手緊摀住半邊面孔。眼睛裡正在火燒火燎,淚水從指縫裡嘩嘩地流出來,小河淌水一樣,堵都堵不住。她說不出話,只咧開嘴巴,絲絲地吸氣。
「怎麼搞的?要緊不要緊?是不是疼得厲害?」羅想農的心疼和慌亂真真切切表露在臉上,一邊快手快腳地拿玻璃燒杯接了半杯水,一邊又扯過一團消毒藥棉,輕輕掰開喬麥子的手,拿藥棉沾著清水替她沖眼睛。
「怎麼樣?還疼不疼?」他貼近喬麥子的臉,像個眼科醫生一樣仔細地操作。他的呼吸噴到她臉上,把她額前的劉海吹得飄起來。
「沒事,我還好。」喬麥子很冷靜,一隻眼睛覷著,一隻眼睛睜著,強忍刺心的酸澀,配合羅想農的動作。
「燒瞎了眼睛就慘了,一輩子都找不著婆家。」羅想農難得跟她開個玩笑。
喬麥子揚起水流滴嗒的半邊臉:「沒事,還有你呢,最多你身上多了一個負擔。」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一下子都發了傻,面對面地看著,瞬間都不再動。羅想農臉上的笑容顯得僵硬。喬麥子眼睛裡被酒精灼傷的勁兒還沒有過去,面孔歪扭著,看起來極怪異。
他們之間還從未說過如此親熱的話,從年少到長大都沒有說過。十多年的光陰中,他們是疏遠的,也是欲說還休的。他們習慣了如此,認可了這種彼此間的平衡,因而得以安靜地相處。他們從來都沒有試圖打破僵局,走近對方,不僅僅在心靈上,還要在身體的距離上。
那麼為什麼,猝不及防間,喬麥子閃開身,對羅想農暴露出她的虛弱?原來她還在心裡為他藏著一個隱秘的角落,原來她也是一個嬌憨柔軟的、需要呵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