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懇求半是強迫,羅想農把李娟架到了醫院。診斷結果讓讀過醫學院的羅想農如雷轟頂:重度抑鬱症。
已經是「重度」了啊!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日子裡,李娟大腦裡的神經遞質是如何一點點地稀薄,消失,導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漸低迷,導致她的厭倦,厭世,以至於要拿刀子割開手腕,與這個世界決絕?這個漸變的令人心痛的過程,羅想農知道嗎?他有過慾望要知道嗎?他瞭解和愛惜他的妻子勝過自己嗎?
羅想農不顧反抗地將李娟一把摟過去,擁著,心裡哭,臉上笑,信誓旦旦:別擔心,這不是癌症,這種病能夠治好,治好了病還能再要個孩子呢,他們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還在後面,很長很長呢,長到掰手指頭也數不過來呢。但是轉天去學校,他把自己反鎖在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拿毛巾捂著嘴巴大哭一場。「抑鬱症」是一種什麼樣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學醫出身的羅想農不可能不知道。透過粘稠的苦鹹的淚水,羅想農彷彿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點點地變得蒼白,變得透明,變成一縷輕煙一樣的物質,了無痕跡地消失在他的生活當中。
無論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愛的女人不是李娟,是喬麥子,可是李娟本身沒有錯,婚姻已經傷害了她,不能再讓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奪走,這太不公平。
看醫生,服藥,療養。氯丙咪秦,麥普替林,百憂解。陪她散步,陪她看電視,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務,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傷沉重的事。重新佈置房間,牆壁刷上明亮的小麥黃,檯布被套枕巾統統換掉,換上熱烈的歡樂的色。每星期買一次鮮花,花朵必須是玫瑰紅,粉紅,淺紫紅。從同事家中要來一隻三個月的小狗,希望可愛的動物能逗得女主人開心,也讓她閒暇有點事情打發……
羅想農活得真不輕鬆。他在事業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評上了教授,有機會拿到國家科研項目,論文在國外《自然》雜誌上發表,衣冠楚楚地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可是只有羅家的人才知道,他的心裡實際上千孔百瘡。
一九八八年開春,羅想農帶著他的課題小組的成員,僱用長江水產公司的一艘汽艇,準備花費半個月時間在銅陵到城陵嘰一帶的江面尋找白鰭豚。
僅僅幾年時間,長江水域的變化已經讓羅想農瞪目結舌。沿岸城市相繼建起了化工廠,水泥廠,造紙廠,簡陋的設施,沒日沒夜地開工,工業廢水從一條條的管道和溝渠中泛著泡沫流入江中,靠近江岸時便能聞得到一股一股刺鼻的讓人咳嗽流淚的氣味。黑乎乎的挖沙船鱗次櫛比地排列在江邊,一條一條的吸沙管如大象鼻子一般伸入水底,瘋狂地改變著這些地段的水底生態原貌。船舶擁擠的江面一片繁華,汽笛和機輪的突突聲不絕於耳,巨大的螺旋漿攪起一股一股白色浪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他們乘坐的小小汽艇衝撞到前仰後俯,驚險萬端。在湖北新螺段附近的江面,他們親眼看見一頭被漁民撈起的白鰭豚的屍體,它的頭部被某條船隻的螺旋漿打成稀爛,其慘狀令幾個年少的大學生不忍卒睹。
野蠻的捕魚辦法也是之前從未見到的。沿江非法懸掛的密集漁網不說,光是那些號稱「迷魂陣」的神秘網陣,他們就見到了不計其數。仔細看這些竹竿和網片組成的陣勢,你不能不佩服人類的聰明,如若有白鰭豚之類的生物誤入陣中,那是萬無逃脫之路。之外他們還看到大規模的電捕魚的船隊,看到了用炸藥扔進江中炸魚的單干戶,看到撒進江中的那些細密得小手指都捅不出去的尼龍絲網……作為研究長江水生動物的學者羅想農,目睹到這樣的瘋狂掠奪,心尖尖都在滴血。他想,如果這個社會的財富是用這樣的方式開始積累,那麼富有會比貧窮來得更加可怕。
一天傍晚,夕陽西下,江水漲潮,江面上自東而西湧起一股金色的光波,汽艇在潮湧中顛簸動盪,他們趕快抓住身邊可以扶手的東西,閉上眼睛,等待著浪頭過去。
一個眼尖的學生忽然驚叫:「白鰭豚!」
一聲炸雷一樣,全體都被驚醒,人們不顧船體顛簸,紛紛從船艙裡起身,圍在甲板四周,前後左右地睃巡江面上每一處看得見的地方。
羅想農的前方一百米左右,果然有一個黑影衝出江水,可是還沒等他看清形狀,眨眼又消失不見。他趕快吩咐汽艇轉頭,不走遠,就圍著這片江面打轉,看看還有沒有機會再睹那黑影的真容。
夕陽下的江水金光燦爛,人們盯視江面良久,就會覺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羅想農用勁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角中便瞥到江面上一個拱起的物體:半米長短、黑不溜秋又閃閃發亮,飛速地破浪而行,姿態如魚雷前進。
「白鰭豚!白鰭豚!」汽艇上所有的學生都在狂呼亂喊。十多天搜尋無果,大家都憋悶得發瘋,此時的發現令他們全體驚狂。
羅想農端坐不動,淡定地告訴大家:「不是白鰭豚,是江豚。」
的確是江豚。白鰭豚的腦袋是乳白色,嘴吻細長突出。江豚黝黑,嘴巴短而圓。形體和顏色上有差別,嬉水的姿態和動作也有差別。
不是白鰭豚,已經令大家很失望,但是他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就連長江中這種比較常見的、種群數目相對龐大的黑色江豚,此後也逐漸零落稀少,並且在一天天地接近消亡。
隔一年的開春,理論上又到了白鰭豚頻繁出現的季節。經由全國水生物學家的共同呼籲,國家林業部和農業部共同批准組織一次大規模的「聲驅網捕」活動,為武漢水生所孤獨的「南南」尋找配偶。
九歲的「南南」早已進入成年,有了對性伴侶的強烈要求。喬麥子寫信告訴羅想農說,「南南」每次發情時,茶飯不思,精神亢奮,在水中瘋狂地游來游去,發出特別的苦悶至極的呼喚聲。喬麥子說,她每次看到「南南」痛苦衝動的模樣,就恨不得自己變成雌豚,跳進水中和「南南」相擁並游。
羅想農為喬麥子的想法擔心,他讀過幾本西方現代小說,害怕喬麥子焦慮過度,會成為卡夫卡和加繆筆下的精神變異的人物。
因為大規模網捕是國家部委下達的任務,一切的準備工作水到渠成。羅想農以「豚類學家」的身份加入進去,惟一一次目睹了白鰭豚的捕撈過程。
二十條漁船,六十個漁民,提前一星期把他們集合起來做了訓練指導。與此同時,另一批人沿江撒下去周密調查,確定了白鰭豚出沒的活動範圍。消息發出後,驅趕船隊和放網船隊迅速到位。目標豚群中總共發現了七頭豚,由總指揮站在旗艦上通過對講機發佈命令,圍出三頭體形小的,放走四頭個兒大的,因為個體太大的不適宜人工飼養。三頭白鰭豚進入大回水區域後,驅趕船隊開足馬力,放大機器聲,逼迫豚群向放網區靠攏。與此同時,放網船隊通力協作,三分鐘內放出將近兩千米長的大眼漁網。再接下來,船隊拖著漁網逼近岸邊淺水區。此過程中又放走一頭豚,嚴格執行國家林業部批准的「兩豚」指標。
一大一小兩頭白鰭豚被漁網慢慢收緊,驚慌失措中它們拚死沖網,奮力出逃。眼見得「魚死網破」的慘劇即將發生,羅想農和幾個動物學家不顧一切跳入江水,圍攏過去,撫摸和安慰它們,直到大小兩豚被平安弄上漁船。
大豚雄性,體長超過兩米。小豚雌性,體長一米五,年僅兩歲,似乎是上天安排好了要送給「南南」的新娘。人們給小豚取名「寶寶」,心愛寶貝的意思。
送到武漢的大豚進入飼養池後一直絕食。起先大家以為它對環境不習慣,捕撈時又受了驚嚇和外傷,傷好後應該會慢慢適應。誰知道十多天後它的情況越發不妙,非但不能潛水,不能在水中控制身體平衡,連強行塞進它嘴巴裡的魚食也被嘔吐出來。
又涯了十多天,大豚死去。羅想農在死豚身上取下一塊中胸肌,做了一個肌肉中殘留毒物的檢測,發現其中重金屬元素嚴重超標。他不能確信這是不是大豚死亡的決定性因素,可是長江下游的水質被極度污染,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從網捕行動結束,轉眼一個月的時間過去,羅想農必須回到南京了。李娟身邊不能離人,出差期間拜託給母親照顧,而父親的生活只能說是勉強自理,對這兩個人他都不能完全放心。另外,高校裡的教學和科研任務如巨石壓頂,誰都不能夠做到輕鬆瀟灑,應付裕如。人就是這樣,當你歷盡艱辛攀爬上某一處山頂時,你會忽然發現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你的墊腳基石被抽走了,從此你只能孤獨地呆在山頂,苦苦修行。羅想農現在就是這種情況,他成為學科帶頭人的同時,也成了被學科牽著線的人,他無法自由行動。
臨走之前,他希望看到「寶寶」和「南南」合池的情景。
早在「南南」進入成年,有過一次發情期之後,水生所的工作人員就在大飼養池邊另建了一個稍小些的水池,預備有「新娘」到來時在這裡度過適應期。白鰭豚是情感歸依性十分強烈的動物,在彼此相互陌生之時,驟然合池會冒風險。修建小池時,在兩池間特意留出一個寬約一米的狹長通道,當「新娘」和「南南」彼此熟悉認可了,便可以經此通道自由出進。
兩歲的小女孩「寶寶」被放進小池後,「南南」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敏感到了隔牆佳人的存在,情緒明顯興奮,游動速度增快。小池裡的「寶寶」很驚恐,神情惶惶不安,呼吸短促粗重,水聽器中記錄到了它的特殊呼喚聲,是一種類似於「尋找」的信號。它在找它的父母和家人。「南南」則有點迫不及待,時不時地游到通道口,探頭探腦向另一邊池中張望。此時它口中發出來的,是跟小池中類似的聲音信號,說明它在試圖回應對方的呼喚。羅想農頓時放下心來,難得地跟身邊的喬麥子開了個玩笑:「好了,新郎新娘準備接頭了。」
話音剛落,小池中「嘩」地掀起一片水花,羅想農和喬麥子不及躲閃,兩個人的褲管都被淋得濕透。原來熱情過度的「南南」死乞白賴要擠進通道會見新女友,而新來乍到的「寶寶」不能接受這個陌生兄長,一瞥之下,受驚亂竄,幾乎有點慌不擇路。
池邊眾多的圍觀者哈哈大笑,覺得「寶寶」的模樣實在嬌憨得可愛。
羅想農自嘲:「接頭是接上了,可是小新娘還不懂得風花雪月是何事。」
喬麥子語氣沉穩:「要有耐心,小姑娘總會長大,『南南』會等著它。」
他們都確信這是一樁美滿姻緣,相信兄長風範的「南南」會耐心地等待著「寶寶」,相信它們有一天會結為夫妻,生兒育女,幸福生活。
他們還相信,圍繞著「南南」和「寶寶」,有很多關於生殖繁育的課題要做,有長長的科研道路要走。
上天的贈饋,人類怎麼可以慢待呢?
一晃四個月過去,一年一度的暑假再次來臨,羅想農又要動身去武漢水生所,繼續他的關於淡水豚類的暑期研究。恰好李娟的學校也已經放假,他謹慎徵求妻子的意見:願不願意跟他同行?他實在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度過整個夏天。
李娟的臉上居然閃過欣喜之色,頜首點頭:「好啊。」
自從她被診斷為抑鬱症患者之後,羅想農還從來沒有在她臉上見到過如此明朗的顏容。他錯以為這是長期治療起了作用,李娟的病情正在好轉。
羅想農特地買了最昂貴的二等艙的船票,把李娟跟熙熙攘攘的人群隔開,跟船上叫鬧不停的雞鴨豬羊們隔開,以免她休息不好情緒反覆。船上的飯菜很差,米飯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肉絲的顏色可疑,鹹菜豆瓣湯污糟糟的像是泔水。李娟卻吃得很香,一碗飯呼啦啦地下了肚,羅想農把自己碗裡的飯又撥給她一半,她眼睛不眨地扒拉到嘴裡,八輩子沒吃過飽飯一樣。羅想農憐愛地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模樣,琢磨著是不是出門旅行會讓人心情大爽,繼而食慾大開?他想,要真是這樣的話,以後他出差開會都把她帶在身邊。只要李娟高興,他為她做什麼都是願意的。
在水生所見到喬麥子,李娟出人意料地主動上前拉了麥子的手。李娟輕言慢語地說:「麥子你一個人在外面過日子,你太苦了啊。」
喬麥子孤身久了,很不習慣這種家人間的對話,猶豫著不知道怎麼回答。
李娟接著問:「你大哥不是常來嗎?怎麼不幫你找個對象?」
喬麥子更惶惑,臉都脹出紅暈來。她知道李娟有病,卻不知道如何對待這樣的病人。
羅想農笑微微地走上前,拉走了李娟,帶她去看白鰭豚。
喬麥子的飼養工作做得比從前更到位,池水在盛夏天氣裡澄澈如鏡,池壁刷洗得乾乾淨淨,絲毫見不到青苔和綠藻的影子,人靠近池水邊,吸吸鼻子,能夠聞見清新潔淨的水的氣味。「南南」和「寶寶」早已經合了池,「南南」依舊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小伙子,而「寶寶」恰如嬌憨可愛的小妹妹,一步不離地緊偎著兄長,顯得親暱和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