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系老師見多了傷病生死,比羅想農冷靜很多,下手極利索,一刀割開「童童」背上的膿包。黃綠色的膿液流出來,順著側鰭緩慢遊走,羅想農哆哆嗦嗦地拿藥棉擦去。老師接著動刀,不依不饒地割出一個十字形的開口,而後整個人都趴上去,兩隻手在膿瘡四面拚命擠壓。膿液更快地迸湧,越來越稠濃,帶著熏人的腥臭,夾著暗紅色的絲絲縷縷的腐爛組織。「童童」疼得渾身都在發抖,手術床在水中劇烈搖晃。
羅想農偏過頭,眼淚湧出來。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殘酷。
喬麥子迅速跳進水池,推了羅想農一把,示意他走開,由她來接替他的活兒。羅想農爬上池子後,踉踉蹌蹌地奔至圍牆邊,背對著水池蹲下,肩膀一聳一聳,頭暈,乾嘔。他心裡萬分悲傷地想,他為什麼要從漁民手中把「童童」買過來,送進飼養池?他為什麼要如此殘酷如此痛苦地延續它的生命?他如果讓它自生自滅呢?讓當地漁民乾乾脆脆地一刀宰殺了它,拖去餵豬呢?是不是對它更為公平和慈悲?
他想得頭脹,想得心中絞痛,渾身癱軟。
天黑下來之後,做完了手術的獸醫系老師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羅想農不放心「童童」的情況,從招待所裡搬了一張竹躺椅,安放在水池邊上,準備通宵露宿。
武漢的夏天,愈夜愈熱。天空中如同倒扣著一屜密不透風的蒸籠,悶得人無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氣。汗水憋在皮膚裡,皮膚摸上去粘手,像塗著一層稀薄的膠水。汗液有氣味,蚊蟲最喜歡,嗡嗡地圍著羅想農飛來飛去,找準地方後,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膚立時鼓起一個皰,癢得人忙不迭地抓撓。水池邊是荒地,荒地上長著雜草,也招蚊蟲,一大群一大群,盤旋飛舞,轟炸機一樣兇猛。除此之外,蛐蛐兒,紡織娘,金鈴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歡宴閒聊,小東西們不怕熱,越熱越來勁,你方唱罷我登台,拼著命地比嗓門,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叫聲攪得羅想農五心燥熱。倒是螢火蟲很安靜,無聲無息地從水池上空掠過去,劃出淺綠色的銀亮的光線。如果有幾隻同時起飛,光線在空中錯落交織,看起來就像一支無形的螢光筆凌空寫出的草書。
喬麥子洗過了澡,穿著白棉布的寬鬆睡裙,裙袂飄飄地走過來,手裡拿著兩根已經點燃的艾條,一根盤在羅想農的腳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後。黑夜中,羅想農看見兩顆火點紅艷艷地發亮,接著在他的前後各有兩股青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一團一團地盤旋上去,飄散,瀰漫,最後在他的頭頂上空匯合,平織成一片紗幕。艾條的氣味衝進夜色中,強烈,濃郁,刺激,羅想農忍不住地打個大大的噴嚏。
喬麥子慢悠悠地說:「水邊蚊子多,蚊香不管用,還就得靠這種艾條。小時候我們在江邊良種場,一個夏天,鼻子裡聞到的全都是艾條味!」
從前,夏天,艾條曾經是生活中重要的東西嗎?羅想農記不清楚了。那個時候,他為自己的前程焦灼,為父母親之間的不和諧焦灼,還為一些更加寬泛的、說也說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無心顧及身邊的細微末節,包括夏天的氣味,艾條燃燒後的氣味。
身邊的水池中,隱約可見波光斂灩,還可以感覺到兩個小傢伙無聲無息地游動。天色未曾黑透時,剛剛開過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羅想農看見「南南」飛快地游過來,用長吻輕觸「童童」的身體,殷殷之情昭然可見。當時他鼻子一下子發了酸,他想豚類之間的情感並不遜色於人類,如果會說話的話,它們之間不知道會交流多少哭訴和安慰的詞語呢。
喬麥子又自語:「今天獸醫給『童童』用的是卡那黴素,希望這種藥對它有用。」
羅想農輕歎一口氣:「它疼成那個樣子,我看不過去。我們這麼做,真不知道對它是幫助還是傷害。」
喬麥子筆直地站著,臉朝著羅想農的方向,因為天熱的緣故,聽得出來她的呼吸有一點點急促。在她臉部的上方,有兩粒珍珠一樣幽然的光亮,那應該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無盡頭的深處,喬麥子才會這樣坦然無忌地盯視他。
「其實,」她想了一會兒,開口說:「地球上每一次科學的大步前進,都會伴隨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犧牲會換來真理的發現。還有很多時候,一個古老物種被發現的同時,就是它消亡和毀滅的時刻。可是我們不能因為這些傷害而不去研究我們生活的地球。我們總是希望未來會變得更好,總想用我們的研究去推動未來變好。這個巨大的希望,就是我們今天做這一切的起因,是我們的動力和支撐。」
羅想農默不作聲,心裡卻有幾分欣喜。已經很多年了,喬麥子從沒有開口對他說過這麼多的話。他想她真是被白鰭豚迷住了。他意識到她身上流淌著濃烈的宗教精神,為科學奉獻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堅韌,也可以說是悲壯。這樣的一個女孩,他想不出來日後她的生活會過成什麼樣子。
「麥子,」他說,「你一個人在這裡,改變了很多啊。」
喬麥子語氣平淡地回答:「因為,我要自己給自己打氣。如果不這麼想,今天這場手術我同樣堅持不下來。」
羅想農沒有說話,欠身拿起腳邊的艾條,把它挪到離喬麥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煙霧開始裹纏住喬麥子的腿,慢慢又像長龍一樣沿她的身體生長和盤旋,她的白色衣裙攪和在煙霧中,霧和人溶於一體,虛虛實實,飄飄渺渺,羅想農竟覺得,此時此刻,置身在炎熱的水池邊,不那麼真實,有點像夢。
他很堅決地、不由分說地把喬麥子勸回宿舍,自己躺在籐椅上半夢半醒地捱過了一夜。天濛濛亮時,他被樹林裡喜鵲的叫聲鬧醒,趕快起身到池邊尋找「童童」,發現它還幸運地活著,沿著池壁緩緩游動,不活潑,但是呼吸平穩,顯得不那麼萎靡難受了。
羅想農的心裡,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來,他在武漢水生所住了整整半個暑假,期間一直照看著「童童」,到它完全復原。半個月中,他協助喬麥子為兩條白鰭豚建立起了健康監測檔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標的研究,心電圖圖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變化研究。回南京之前,他告訴喬麥子說,寒假他會再來,把「童童」帶回南京。
他再也沒有想到,還沒等到寒假,元旦剛過,一場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流突襲武漢,「童童」居然在一夜間活活凍死。
豚類是恆溫動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調節體溫。對於這種較大型的水下生物來說,冬季本來應該是它們適宜生存的季節,「童童」在艱苦地度過了武漢的酷暑之後,為什麼偏偏在冬季來臨時死亡?
喬麥子寫信向羅想農報告:「白鰭豚過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應該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經解剖發現,『童童』的皮下脂肪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終積累不起來,所以無法抵抗突然來襲的寒潮。」
羅想農拿著薄薄的一張信紙,手發抖,欲哭無淚。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再提起關於「童童」的故事,已經需要用上英文中的「過去式」。他知道武漢水生所已經在申請經費給飼養池加蓋,希望可以夏天製冷冬天供暖,給白鰭豚創造一個恆溫下的環境。可是他的「童童」沒有趕上。它提早一步進入了人工飼養的水池,也因而提早邁進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時間過去,長江中再沒有捕獲到一頭活體白鰭豚。「南南」在武漢水生所孤獨地活著。而南大羅想農的研究室裡,飼養池空空如也,陽光暴曬和冬季冰凍讓池壁的水泥磚塊斑駁剝落。生物系的學生們有時候會把廢棄的實驗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時候會在裡面養一籠實驗鼠,一籠即將上解剖台的兔子,甚至還曾經養過一隻實驗羊。那些新來的學生中,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一頭名叫「寧寧」的美麗白鰭豚在這裡生活過。
羅家人的生活波瀾不驚。七十歲的羅家園開始丟三拉四,偶爾出門還會走迷了路,滿頭大汗地尋到家門後,激動得眼淚都要出來。羅想農問他為什麼不找警察幫忙?他羞愧萬分地回答,心裡一緊張,把門牌號碼也忘了,想問路都不成。此後羅家園慚慚變得膽怯,變得優柔寡斷,粘粘糊糊。偶爾羅想農帶他出門辦事,購物或者是交費,他總是下意識地、寸步不離地跟在羅想農屁股後面,兒子往東他往東,兒子向西他向西。楊雲有一回碰上父子倆出行,看見他們一前一後步態一致的樣子,驚訝不止,過後詢問羅想農:「你爸怎麼回事啊?那麼機關算盡的一個人,老了老了,倒成了你的跟屁蟲了?」羅想農不回答,心裡想,父親變成這個模樣,難道與四分五裂的家庭沒有關係?
羅衛星跟一個名叫桑德拉的法國女孩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還辦妥了去法國的簽證,跟隨桑德拉千山萬水地到了巴黎,盤恆在藝術家聚集的蒙馬特高地。不過半年,無法融入潦倒混亂的高地生活,跟桑德拉瀟灑分手,晃晃悠悠獨自回家。他不無感慨地告訴羅想農說,千好萬好還是自己的國家最好。他恢復了自由之身,立刻就陷進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頹廢境況。有好幾次,羅想農撞見他身邊跟著不同年齡不同裝扮的妖嬈前衛的藝術女孩。偶爾羅想農忍不住說他,他就很無奈地攤開手,回答道:「我想拒絕,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拒絕!」羅想農仔細一想,似乎老弟說這話也並不是矯情,他這個人的天性柔美奢糜,他不招女孩子,女孩子們反過來喜歡招他,就是如此。
羅想農身在南京,一隻眼睛卻總是向著武漢,遙遙地關注著喬麥子的一切情況。她在哪些期刊上發表論文了。她的哪項研究成果被國內外同行認可了。她二十五歲當研究助理,不到三十歲榮獲武漢「青年科學家」的榮譽。她被評為生物學界最年輕的副研究員,獨當一面地領導一個人工繁殖白鰭豚項目小組。她代表國內青年科學家前往瑞士,出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大會……
喬麥子是孤單的,卻又是優秀的,她已經在皓首窮經的科學道路上走得很遠,可以想像她還能夠走得更遠。
可是她的私人生活在哪兒?她的白頭偕老的愛人在哪兒?
羅想農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羅衛星和喬麥子,一個的情感世界是富礦,富裕得有一點窮奢極侈;另一個人的心靈土壤卻貧瘠,荒涼得寸草不生。羅想農每每想起他們,將他們的狀況攏到一塊兒比較,心裡就覺得荒唐,不真實。
時不時地,他把電話打到武漢水生所,藉著詢問課題情況的由頭,似乎是漫不經意地,問起喬麥子的私人問題。喬麥子跟他的交往向來公事公辦,被問及這個問題時,就更加的冰冷簡捷:「沒情況。還這樣。」有一次她煩了,乾脆對羅想農宣佈:「在『南南』沒有找到伴侶之前,我不會結婚。」
羅想農放下電話,心裡被驚得轟轟作響。他想喬麥子飼養「南南」太久了,是不是感情投入進去太深了。他又設身處地想,喬麥子呆在水生所,睜眼閉眼看到的都是白鰭豚,優秀的合適的男人離她太遙遠,這也是個大問題。
可是喬麥子的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呢?羅想農不知道,想不出來。
同樣的時刻,一向都是少言寡語、影子一樣生活在羅想農身邊的李娟,忽然之間卻往羅家人平靜的生活中砸進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激起巨大的漪漣。
有一天,李娟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把電話打到羅想農的教研室裡,找他。「無論如何,請你抽空來一趟。」
主任是個婆婆媽媽的老好人,見面先誇了一通李娟的認真和嚴謹,又孜孜地詢問羅想農對家庭生活是否還滿意?夫妻之間的關係算不算很融洽?李娟對工作對同事有沒有什麼特別想法?
羅想農坐直了身體,預感到接下來的話題恐怕不會輕鬆。
果然,主任壓低聲音告訴羅想農:「你知不知道李娟用刀子割傷過自己?」
羅想農一驚,差點兒從椅子跳起來:「什麼時候?」
主任不無責備地看著他:「不止一次了。手腕上有傷疤,同事在澡堂裡發現的。」
羅想農喉頭堵塞,心臟狂跳。是的他沒有發現,因為他碰不到李娟的身體。從李娟調來南京之後,幾年當中,他們之間沒有行使過夫妻權利。不是他不想,是李娟失眠嚴重,身體極度虛弱,他不敢觸碰她,怕她厭煩,怕她憤怒,更怕她拒絕。拒絕實在是一件很失自尊心的事。羅想農從小被母親鄙視,心理上比別人來得更加敏感和脆弱。
當晚回家,羅想農用身子把李娟逼到牆角,強行擄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見了她手腕上兩條凸起的傷痕,細長,淡紅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狀,宛如兩條纖細的皮膚透亮的爬蟲。
羅想農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明白他對李娟做得不夠,實在實在是不夠。一個做丈夫的人,連妻子手腕上的自殘傷痕都從未察覺,他又怎麼能認清她在精神的一個存在?他們之間如何談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