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三章 (2)
    羅想農不肯讓他們插手。不是捨不得錢,是怕他們粗手粗腳二次傷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濕淋淋的擔架弄上吉普車。車廂裡預先已經鋪好棉絮和稻草什麼的,擔架擺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臥鋪」。羅想農和小劉兩個人的鞋襪衣褲濕得站到哪兒就是一大灘水,灶火都烤不幹,羅想農不想等也來不及等,花錢買了當地農民的兩身乾衣服,胡亂穿上身,催著司機連夜往武漢趕。

    天陰冷,空中飄著細碎的雨雪,道路顛簸而又濕滑。司機一路都在咒罵天氣,其實上是抱怨春節期間出這一趟倒霉的差。羅想農只能不停地給他遞煙,許諾付他雙倍的車費,又小心翼翼提醒他盡量避開坑窪之處,以免顛得狠了讓「童童」難受。

    「老兄哎,」司機嘲笑他,「這怪東西是你爹還是你娘啊?」

    羅想農無奈地笑,不接對方話茬。

    途中每當司機停車撒尿,羅想農就忙著抓緊時間給「童童」的鼻頭臉頰以及背鰭尾鰭塗抹醫用凡士林,防止這些敏感部位干凍開裂。小劉則奔下車,拿水桶四處找水,然後將清水緩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膚濕潤度。擔架佔據了吉普車廂內的幾乎全部面積,羅想農和小劉兩個成年人無處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擔架頭尾處,又要照顧「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長的一天一夜中,他們都能聽到自己骨頭脆裂吃重的「嘎嘎」聲響。

    車到漢口水生所,車門打開後,羅想農和小劉都站不起身了。腿腫,腳麻,腰肌僵硬,活像兩塊口鼻噴白汽的木頭疙瘩。接車的喬麥子喊了幾個同事來幫忙,好不容易才把兩個人架下車,攙扶著送到招持所。

    清早,美美地睡過一大覺之後,羅想農走到飼養池邊看望他的小寶貝。

    農曆正月中,武漢這邊的天氣同樣陰冷。去往飼養池的一路上結著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嗤溜」一下子,四腳朝天地摔個屁股墩。砌圍牆的磚瓦凍得發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頭一凜,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樹枝條上掛著極細小的稜,遠看像結了一樹的半透明質地的小果子,風一吹還會叮叮噹噹地響。

    遠遠看見一個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邊上,從身邊的提桶裡不停地掏東西,往水池裡面扔。走近一點,看見提桶裡掏出來的東西是一條一條白亮亮的魚。再走近一點,鼓囊囊的身影原來是喬麥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襖外面還套了一件板硬的軍大衣,看起來就像一團捆紮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麥子!」羅想農喊她。

    喬麥子回身,神情平靜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羅想農回答她。

    喬麥子例行公事地向他報告:「『童童』的狀態還不錯,今早吃了三條魚。」

    每次到武漢水生所辦事,每次跟喬麥子見面,她都刻意地跟他保持距離。她不驚不喜,不榮不辱,矜持而有禮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們看起來,他們就是普通的同學關係,還是年齡上有差距的同學,彼此認識,並不那麼熟悉和親密,難得都對白鰭豚有興趣。

    羅想農默認了喬麥子在同事面前對他的身份定位。實在地說,喬麥子做什麼他都會認可。他鍾愛的女孩,他將她藏在心裡捨不得碰觸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違背她的意願,把他們之間的不同尋常的關係公之於眾。

    羅想農俯身在池邊看。武漢水生所的飼養池比他們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長寬足足抵得上一個籃球場的面積,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層也做得足夠光滑。雖然天寒地凍,但是池水沒有結冰,不知道是因為白鰭豚在裡面游動,水面蕩漾不停的原因,還是池子避風,相對比較保溫。池中的老住戶是六歲大小的白鰭豚「南南」,它活潑而靈醒,在池水中甩著尾巴輕劃鰭肢的模樣,就像個調皮的小頑童,一個勁地圍著喬麥子打轉,搖頭擺尾要討她的喜歡。喬麥子只需從提桶裡抓起一條魚,在半空裡晃一晃,「南南」就應召而來,尾鰭一啪,身體微弓,「嘩」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的白燦燦的弧線,濺起大片晶瑩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盡時,它已經「嗤溜」一下子滑進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樣地劃開水波,瞬間衝到了對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來,對著客人時而側游,時而仰泳,時不時還晃晃腦袋,扭扭身體,鼻子裡發出撒嬌般的「嗯嗯」聲,彷彿在詢問:「我怎麼樣啊?你喜歡我嗎?」

    折騰一大圈之後,它累了,搖頭擺尾地回到池邊,頭仰起來,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喬麥子,討要她手裡的那條魚。喬麥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總是半跪下來,胳膊盡量地探出去,把魚食往前送。「南南」於是很配合地張嘴,閃電般將魚兒叼走,心滿意足地游開,躲到無人處慢慢享受。

    「真是個討喜的小傢伙啊!」羅想農忍不住驚歎。

    羅想農沒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裡納悶。喬麥子指點了一下,他才發現可憐的小東西一聲不響瑟縮在遠處角落裡,大概是新來乍到,認生,怕人。它的外型變化得很厲害:在整個胸腹部位,被人裹纏起了一大圈白紗布,只露出細溜溜的頭、尾和一對青灰色的鰭肢,遠遠看過去,像是剛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撤下來的重傷員,又像個穿著白色背心規規矩矩臥倒不動的小紳士。

    羅想農問喬麥子:「那是什麼?」

    「藥背心。」喬麥子回答。

    「療傷用的嗎?」

    「你認為呢?」喬麥子反問他,語氣不冷不熱。

    昨天羅想農太累了,沾枕頭就睡死過去,壓根兒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們是如何給「童童」療傷敷藥的。喬麥子簡單地告訴他,給皮膚有外傷的白鰭豚套上一件藥背心,是他們武漢水生所的專利發明。前兩年「南南」送過來的時候,皮膚擦傷比「童童」更厲害,都發了炎,化了膿,發燒,疼得在池子裡直打轉。他們給「南南」消毒擠膿,打青黴素針,擦雲南白藥、生肌散、慶大黴素藥膏,甚至還用了紗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為「南南」只要一下水,藥就被水溶解了,傷口重新感染,發炎依舊。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員終日坐在池邊,對著被外傷折磨的白鰭豚朝思暮想,才想出這個土辦法:縫製一件紗布背心,紗布中包滿藥,穿在「南南」的身上,讓它下水也沒法衝散,可以保持較長時間的藥效。

    「放心,」喬麥子公事公辦地說,「現在是冬季,細菌繁衍慢,『童童』穿上這件背心,傷口很快能好。」

    羅想農點頭。他相信「童童」能痊癒。白鰭豚到了有經驗的喬麥子手裡,應該說是進了半個保險箱。

    喬麥子拎起魚桶,沿池邊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處蹲下,抓出一條魚,柔聲呼喚:「『童童』!喂,小傢伙,吃飽了沒有?你過來!」

    「童童」跟活潑的「南南」完全不一樣,它怕人,看見喬麥子靠近它,反而膽怯地游開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藥背心的緣故,它游動的姿態趔趔趄趄,遲緩笨拙。

    羅想農這見這模樣,心疼異常,鼻子都酸澀了。一歲的白鰭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狀態中,還是跟隨在父母身邊嬉戲玩鬧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這麼大的痛苦,來到逼仄的飼養池,週身被難聞的東西裹緊,眼面前是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它心裡的惶恐和緊張,羅想農幾乎可以替它想像得出來。

    喬麥子偏頭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介紹情況:「『童童』也會撒嬌的。昨天我們給它打針,它怕疼,『滋滋』地叫,跟小孩子哭起來的聲音真像!後來我跟它說,忍住啊忍住啊,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童童』聰明,它心裡什麼都懂。」

    羅想農忍了半天的眼淚,到底不爭氣地悄然滾落。

    喬麥子就不再說話。她一條接一條地給白鰭豚餵食。羅想農幫著她喂。他們一個遞,一個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們之間的空氣是沉默和凝重的。時間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憑水流嘩嘩加進去,不知不覺間,竟然深不見底,難以逾越。現在,人屆中年的羅想農,舉著一條沉重僵硬的腿,懸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羅想農回到南京後,不間斷地用信件跟喬麥子聯繫,獲取「童童」的療傷消息。喬麥子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回復他。她的回信大多簡便明瞭,僅僅是一個關於白鰭豚的傷情治療的說明。只在很少的一兩封信裡,在治療工作取得突破、心情明顯愉悅的時候,信中的文字帶上一些情感色彩。

    「今天我們取下了『童童』的藥背心。腹部潰爛面的壞死組織已經全部脫落,鉤傷的頸部長出了新生組織。傍晚我提著魚桶到池邊時,它主動游過來,向我討要食物。脫下背心的『童童』感覺到舒服,游起來輕捷許多。」

    「隨信附去的是『童童』正在癒合中的傷口的照片。豚類創傷的癒合程序大致跟人類相同:首先在傷口四周長出完好的新生上皮組織,然後如鄉村包圍城市一般地向中央部位伸展,遺留下猶如開刀拆線的痕跡,直至痕跡最後消退。仔細看的話,新生上皮跟正常皮膚略有差別,顏色更淺,略有凹陷。不過你放心,只是稍許暇疵而已,不影響『童童』的整體外觀,它依然是個漂亮男孩。」

    「兩豚在池水中並游嬉戲,是多麼美好動人的場面!我們今天為『南南』和『童童』做了攝影,準備送到英國的國際捕鯨學會上播放。『童童』面對鏡頭還有點羞澀,安慰了好久它才肯從『南南』身後露頭。『南南』一派大哥風範,游動時它總是把『童童』護在裡側,彷彿怕小弟弟不留神在池邊擦傷。偶爾『童童』調皮,離開『南南』獨自玩耍,『南南』就焦急不安,一聲聲地呼喚它,直到把它尋找回來。有這樣負責任的大哥呵護你的寶貝,你可以完全放心。」

    羅想農一封封地閱讀這些信。他將它們仔細地編上號,收藏在一個漂亮的鐵盒中。

    幾張有關「童童」的照片,他將它們翻拍,放大,配上鏡框,懸掛在實驗室裡。照片翻拍後略顯模糊,但是「童童」嬌憨羞怯的模樣歷歷可見,讓每一個走過照片的人忍不住回頭,讚歎再三。

    到了六月,武漢的氣溫急速上升。「南南」在飼養池中生活了兩年,對高溫狀態已經習慣。剛剛傷癒的「童童」卻是頭一次在非自然的環境中度過這個酷暑難耐的夏天。

    喬麥子寫給羅想農的信中透露了她的焦慮。

    「池中水溫接近三十五度。細菌和藍藻綠藻都在大量繁殖,水質不容樂觀。我們從中科院申請到十萬元經費,又從國外基金會募集了一筆美元,用於鋪設一條從水廠直通飼養池的供水管道,換水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兩個小傢伙的胃口都不怎麼好,我感覺它們明顯瘦了。」

    「我真不想告訴你,可是又不敢不告訴你,『童童』的皮膚病有復發的苗頭。不過你不必太過擔憂,我們已經積累了那麼多的治療經驗,應該有辦法讓『童童』平安度過夏天。」

    之後,足足有半個月時間,喬麥子再沒有來信。

    羅想農急得幾乎要瘋掉。他在心裡對『童童』的境況作了無數個悲哀的設想。他甚至認為『童童』可能已經去世,而喬麥子不知道如何對他宣佈這個噩耗,只能選擇沉默。

    他給武漢水生所掛長途電話,找喬麥子。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喬麥子的回答總算沒有讓他絕望:「『童童』還算好,腹部舊傷沒有復發,是背部長了一處膿瘡。一直在治療。你放心。」

    羅想農怎麼可能放心?如果情況很好,喬麥子就不會躲躲閃閃不給他來信。

    七月,驕陽似火的天氣,學校剛一放假,羅想農就帶上了他能找到的治療皮膚病最好的藥物,還帶上了他專門邀請的江蘇農學院的畜牧獸醫系老師,心急如焚地趕往武漢。

    「童童」瘦得多了,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羅想農抓著魚招呼它,它有氣無力的,想游過來,又力不從心。它身上沒有穿藥背心,喬麥子解釋說,天太熱,怕它悶著,又怕傷口一捂,潰爛更甚。夏季和冬季的情況畢竟不同。

    獸醫系老師建議給膿瘡開刀,把膿腋徹底擠出來,腐肉剜離,否則水生黴菌根除不盡。

    水生所的同行們幫忙,在飼養池邊準備了一張鋪有海綿墊子的行軍床,並且將床身吊在水池上方,這樣,把「童童」從水中撈出來之後,它的半個身體還可以浸在水裡,手術中多少能舒服一點。

    手術時間選擇在傍晚,夕陽西下時光,避免傷口暴曬。羅想農下到池中,親手把「童童」抱上手術床。他感覺到「童童」的消瘦,身子輕得真像個小小的孩子。它的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噴出難聞的高燒病人才有的氣味,傷口的惡息令人作嘔。

    「『童童』!」他輕輕撫摸它的身體。「『童童』你要乖,無論多疼你都要忍著,一定要忍著!」他鼻子發酸地叮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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