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章 (2)
    這不像喬六月啊,他想。從前的那個年輕人,多麼自負,又是多麼磊落啊,簡直就是目中無人呢,世界都是他的呢。

    抽完一支煙,喬六月的情緒徹底平息下來,落寞地縮在了沙發裡,癱軟成一堆爛兮兮的泥巴。「你放心噢,」他伸出一根手指,對著羅家園來回搖動。「我不找楊雲,也不找你,十年了,說什麼都遲了,我只要找我女兒,喬麥子。」

    羅家園張大嘴巴喘出一口氣,覺得衣服的後背都濕了,涼津津的一片粘稠。

    還好,十年當中楊雲是把喬麥子當公主來寵愛的,沒有虧待過她,更沒有耽誤了她。為了喬麥子,夫妻分居,一家人活生生地過成了兩家。他羅家園對得起眼面前這個人,他受下的苦未必抵不下他的罪。

    喬六月實在不打算跟他多作糾纏,抄下喬麥子的宿舍地址,電話號碼,紙頭小心地藏進衣袋裡,起身就告辭。

    「不行不行,」羅家園死命抓住他,臉紅脖子粗:「你一定要留下來吃頓飯,我打電話喊想農回家,讓他去接楊雲。」

    這回他是真心誠意要款待喬六月的,既然事情都已經說開了,那麼,壓在心上這麼多年的一塊石頭,他總要找個機會掀開一點兒,讓自己透口氣。

    喬六月比他更固執,儘管身體羸弱,卻是咬牙切齒地掰開他的手指,掙脫他的拉扯,簡直就有點落荒而逃的慌張。

    「你要是走了,楊雲面前我怎麼交待啊!」羅家園跟到樓道裡,朝著喬六月快速離開的方向,拍一拍大腿,可憐巴巴地喊。

    接下來,羅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喬六月不肯見楊雲。他回到農科院拿一份工資,卻沒有什麼實際工作,閒暇頗多,時不時地就蹓達到南大,坐在羅想農的實驗室裡癡癡地看他做實驗。偶爾他也會換個口味,去南藝羅衛星的學校裡轉一轉,看藝校學生們畫石膏像。自然他見得最多的還是喬麥子,他帶她出去吃飯,看電影,逛百貨商店,把衣袋裡的錢統統掏出來塞給她……十年沒有見面,父愛排山倒海地噴發,把喬麥子衝擊得暈頭轉腦,她不得不求他節制一點,悠著一點。有時候他實在無處可去了,還會上門找羅家園,兩個人坐下來聊聊從前的熟人從前的故事。他們之間心平氣和,聊天中小心地繞開暗礁險灘,只往那天高雲淡處走。人老了,日子不多了,熟人也不多了,能夠坐到一起,說一說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多少還算一件愉快的事。

    荒謬處就是在這裡:羅家的這些人喬六月都見了,惟獨他不肯見楊雲。他小心翼翼地躲著她,閃避著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很少提,彷彿他是老鼠,楊雲是貓,他生怕他一不留神會被楊雲逮到手裡吃了。

    羅家園用自己的心態和邏輯解釋這件事:「想農你猜怎麼著?喬六月總算知道錯誤了!那時候他跟你媽媽勾三搭四,算個什麼嘛?他現在是矯枉過正呢!也好,人還是要吃點苦頭,才懂得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羅想農沒有說話,心裡卻認為事情不是這樣的。喬六月不見楊雲,是他的內心還沒有解放,他遠遠沒有恢復從前那樣的意氣昂揚的狀態。他現在是一個邊緣人,手裡沒有任何課題和項目,也沒有任何科研小組攻關小組需要他。「四個現代化」的口號提得震天動地,然而他形單影隻,徘徊在熱火朝天的生活之外。不是他不想,是他插不進腳。從他被打成右派下放一直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的青春好年華不再,知識結構老化,操作實驗手抖,英文一竅不通,俄語又忘得一乾二淨。還有,更關鍵的,他的同事已經是新一茬的農科人員,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喬六月的名字,不知道面前的這個糟老頭兒是誰,他曾經做過什麼,將來還有可能做成什麼。「陌生」是一道高聳的牆壁,阻隔了兩代人之間的交流,他們彼此不能相容,更無法惺惺相惜。

    所以,羅想農認為喬六月躲避著楊雲不是什麼「矯枉過正」,是因為他心裡有傷悲,他距離時代太遠了,是一個被歷史無情淘汰的人,他不想把心裡的沉重轉嫁到楊雲身上,讓他愛過的女人跟隨他傷感。

    有一個星期六傍晚,羅想農剛剛從學校回到家,母親楊雲出乎意外地找上了門。楊雲那天的神情很奇怪,嘴唇緊繃,眼圈發烏,鼻翼邊的兩條法令紋深深地撇下來,像是要被心裡的悲哀壓傷了,又彷彿要被說不出來的惱怒憋死了。

    她進門,不看羅家園,劈頭就問了羅想農一句話:「你跟我說說,喬六月是不是拿我當賊在防?」

    羅想農嚇一跳,弄不清她什麼意思,也就不敢胡亂答話。

    「你回答我的話!我是不是喬六月眼睛裡的賊?」楊雲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羅想農慌忙否認:「媽,不會吧,怎麼可能?」

    楊雲滿心委屈地控訴:「不可能?不可能他幹嗎這麼對我?他回城這麼久,連他當年的冤家對頭都處成朋友了,偏就躲著一個我!什麼意思啊?我惹他害他了嗎?他不肯來,我不見怪,我去農科院看他總行吧?可他居然叫個小伙兒出來說他不在!他明明在,還說不在,撒謊撒成這樣!想農你說說,喬六月到底什麼意思?」

    羅想農終於明白了,母親想見喬六月不得,悲憤難當,不得不找他做個垃圾筒。

    因為什麼?喬六月幹嗎要像個孩子一樣撒這麼低級的謊?他們兩個人曾經是那樣的關係!羅想農心裡暗暗稱奇。

    可是他也很驚訝,母親對他發這通火的時候,父親就在他身後站著,母親對父親居然沒有一點顧忌,居然就肯當著父親的面坦白她要見那個人。她的憤怒當中帶著撒嬌,控訴的背後帶著渴念,這一切都表現得明明白白。她難道不怕父親生氣惱火嗎?她知道羅家園會順從她遷就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輩們的角色顛倒了過來,父親膽怯,母親強勢,而驕傲的喬六月退縮到連面都不肯照一個?

    羅想農迷惑而好笑,他只能把這件事歸結為父母一輩人都老了,之前的歲月裡他們都被折磨得太狠,心智超限付出,現在的他們是喪失了大部分思維和行動能力的人,荒誕和率性得活像小孩子。

    一段時間裡,歲月彷彿回到了十年前,羅想農和喬六月有非常多的私密相處的時刻。只不過空間挪轉,不在喬六月的良種田,改到了羅想農的實驗室。

    羅想農做實驗的時候不分晝夜,喬六月掌握了這個規律,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坐車過來,敲開實驗室的門,搬一張凳子坐下,在慘白的簡陋無比的燈光下,癡癡迷迷地看羅想農擺弄各種生物試劑,用酒精燈加熱燒杯,把培養基裡的物質送到顯微鏡下看來看去,在實驗手冊上飛快地紀錄下數據。他一聲不響,凝神注視羅想農的每一個動作,呼吸平穩綿長,目光崇敬高遠。

    「你為什麼白天不來晚上來?等下你回家,要倒兩趟公交車呢。」羅想農想到深更半夜喬六月要孤另另地趕路往郊外,心裡不落忍。

    「你又為什麼喜歡在晚上泡實驗室?」喬六月笑瞇瞇地反問他。

    「安靜。能思考。」

    「我也是這麼想啊!」喬六月望著羅想農,小孩子一樣開心。

    喬六月對眼前接觸到的每一樣新鮮東西都感興趣,忍不住地要問這問那。問著問著,突然停住,臉上浮出不安。

    「嘿嘿,想農你不會嫌我煩吧?」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怎麼會?」羅想農安靜地回答他。「有人陪在身邊挺好啊。」

    「我今年五十七了。」喬六月抿一抿嘴唇,「再有三年我該退休了。我這一輩子什麼成績都沒有做出來。湖南有個育種專家袁隆平,你聽說過嗎?」

    「知道啊,前不久報上還登過他的消息。」

    「六十年代我們就認識。」

    「真的?」羅想農有點意外。

    「那時候我們冬天都去海南島。海南那地方熱,冬天能多育一季稻,那就省下一年的試驗時間呢,多快好省干社會主義嘛。」

    「那倒是。你們會找地方啊。」

    「一到冬天,候鳥一樣,各省各市搞育種的人都湧過去了,互相之間還保密,較勁兒,總想著自己一鳴驚人。」喬六月坐在高凳子上,晃蕩著兩條腿,頭仰著,眼睛往房頂上看,思緒回到了遙遠的未開發的熱帶島嶼。

    羅想農在旁邊一聲不響,怕驚擾了他的愉快記憶。

    「可是你看,人家弄出了雜交稻,畝產一下子翻了倍,成了水稻之父。我呢,一事無成,現在是閒人一個。」喬六月撇著嘴,調侃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

    羅想農沉默。他能夠明白喬六月心裡的傷感,不甘,和那種被時代被同事摒棄的針扎一樣的痛。

    「所以嘛,」喬六月說,「我喜歡在你這兒坐坐,多聞聞實驗室的味道,找找狀態。還有三年呢,我未必就不能做成一點事情,你說是不是?」

    羅想農說是,肯定的,毫無疑問的。

    喬六月真是用了心,他從羅想農手邊借走一本又一本的生物學雜誌,努力地讀,要在知識上更新自己。偶爾他會跟羅想農討論一些前瞻性的話題,比如基因技術,比如美國正在實驗的轉基因食品。在這一點上,他們的角色總是錯位,年輕一代的生物學碩士羅想農偏於保守,而多年沉寂的喬六月反而趨於活躍,興致勃勃,躍躍欲試。

    羅想農說:「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不管是『基因插入』還是『基因沉默』,都是干擾生命的微觀結構和功能,違反真正的生命科學。」

    喬六月說:「我敢斷定,現在熱鬧的水稻雜交技術很快就會過時,因為轉基因技術能夠打破物種界限,這才是了不起的革命!想想看啊——」他開始掰手指頭:「有了抗除草劑轉基因,水稻不怕雜草;有了抗蟲轉基因,水稻不怕蟲害;亞洲婦女普通貧血,那就提高水稻的鐵元素含量;維生素A不夠嗎?加上胡蘿蔔素;需要蛋白質?脂肪?鈣?鉀?統統加進去!連豬肉牛肉都不必再吃……看看,只要人類全面地深入地掌握了這種新技術,什麼樣的奇跡不能發生?」

    他蒼黃的面孔因為激動,竟然泛出兩砣潮紅,很明亮很動人的那種紅,這使他整個人為之一變,不再緊張也不再卑微,而顯得昂揚,放鬆,喜悅。

    羅想農的腦海裡,很突然地跳出一個詞:人定勝天。他記得這是很多年前用多用濫的詞。五十年代喬六月因為這個詞而被打成右派,劫後餘生,他居然一個急轉,成為這個超自然法則的堅定信眾。

    轉基因技術是一種科學突破嗎?是的。能給人類帶來福利嗎?也許。

    但是誰也不能保證那一定會發生。

    羅想農覺得他對喬六月已經說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他選擇了不說,只聽,讓喬六月的喜悅和衝動保持得長久一點。在人的生命的某些節點上,精神安慰劑遠比一切滋補品都來得快捷和頂用。

    喬六月從來不在羅想農的實驗室裡抽煙,他會走出去,站在大路上,或者窗外的那片銀杏樹林裡,三下五除二地解決問題。從窗口往外看,黑漆漆的夜空,黑漆漆的樹林,喬六月的煙頭襯著黑夜一明一滅地閃光,是那種美好的桔紅色。如果喬六月正在用勁地抽吸一大口,羅想農能看見火光沿一條平行線飛速地移動,半厘米,最多一厘米。他似乎都能聽到煙卷燃燒時的吱吱聲響。然後煙頭停在半空閃爍,有一個比較久的間歇的過程。再然後,喬六月會爆發出劇烈的山崩動搖一樣的咳嗽,他手裡的煙頭會跟隨他的身體而顫抖,跳躍,飛舞成一條桔紅色的發光小蛇。

    抽過,咳過,吐過痰,喬六月仍舊回到羅想農的實驗室裡坐下,微微喘息,肺腔裡呼出絲絲拉拉的雜音。

    「喬叔叔你應該戒煙。」羅想農遞給他一杯熱水。

    「做什麼?」喬六月抬眼看他。「怕我會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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