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章 (3)
    「國際戒煙組織有個統計數字……」

    喬六月打斷羅想農的話:「統計數字這玩藝兒,從來都是支持證據的,看你怎麼用。」

    羅想農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想,什麼時候他要去找找喬麥子,讓麥子跟他說。或者讓母親出面也行。

    想到母親楊雲,羅想農忍不住地又要問:「為什麼你總不肯見她?她去找你,碰過兩回釘子了,很生氣。」

    喬六月答:「我不能見到她的面。」

    「總要有個理由啊!」

    喬六月沉默了一會兒,說了三個字:「愧對她。」

    羅想農悶悶地想了半天,想不出來是什麼意思。一個生物學碩士的智商,碰到了人類複雜感情的方方面面,就顯得很不夠用。

    農科院一直沒有給喬六月分配住房,他跟一個年輕實驗員合住,一屋裡面對面搭兩張鋪,吃飯有食堂,洗澡去浴室,餘下時間看書,閒逛,倒也安逸。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他不能把女兒喬麥子接回身邊了。

    「總有一天要分我房子的,等宿舍樓蓋起來。」他每回見到喬麥子都要這麼說。

    好在喬麥子已經是大學生,成年人,平常吃住也都在學校,三五年一過還會嫁人,自己就生兒育女了,跟父親團聚不團聚的不是什麼重要事。

    喬六月異乎尋常地跟羅家園成了朋友。這兩個昔日的冤家情敵,在年老體衰之後,在孤獨地共居一個城市,又無法融入這個城市的主流生活之後,疙疙瘩瘩又委屈求全地走到了一起。

    喬六月用補發的工資在工藝美術大樓購買了一副昂貴的圍棋「雲子」,放在羅家園的家裡。也沒有明確是送還是不送,反正就這麼放著,他有空的時候過來,兩個人琢磨上一兩局。羅家園於圍棋是新手,上來十分鐘就能夠輸得稀里嘩啦。好在他固執,時間又充裕,越輸越勇,倒也是個有趣的對手。喬六月呢,之前有一些基礎,之後十多年沒有碰過,手生,心思也不完全用在圍棋上,十盤中有六盤要攪了局。兩個人的水平是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羅家園幾十年當局長,習慣了頤指氣使,吆三喝四,走起棋來也不服輸,悔子,耍賴,拍桌子敲茶杯,怎麼爽怎麼來。喬六月按說是個脾氣和善的人,碰到羅家園耍蠻時,他偏偏一點都不肯含糊,凌空捉住對方伸向棋盤的手,臉紅脖子粗地抓著,不讓羅家園半分。

    「你怎麼著?怎麼著?捉賊拿贓,我動棋子了嗎?」羅家園手被鉗制著,嘴沒有失去自由。

    「是我的警惕性高!我防患於未然!」

    「你放開!你讓不讓我走棋?」

    「老實交待,剛剛我轉個頭的功夫,你是不是多走了一步?」

    「你放屁!誣蔑!」羅家園暴跳如雷。

    「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棋臭,棋品也臭!」喬六月很不屑。

    話說到這份兒上,就重了,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了。兩個人的手在空中交纏,暗中使勁,要壓過對方一著。兩個人都憋得紅頭赤臉,目瞪眼裂。

    「喬六月,你個老右派!你想要專我的政啊!」羅家園用另一隻手拍起了桌子。

    「羅家園,四人幫都倒台了,你還以為你是誰?」喬六月毫不退讓。

    「你這種人,十年勞改都沒有把你改好。」

    「那是!我光明磊落,改無可改。我告訴你,錯的根本不是我,是你們那個時代,你們那些人!」

    羅家園被一槍擊中,突然地就感到了羞愧,底氣不足。一羞愧,身子軟了,手也軟了,胳膊沉甸甸地落在棋盤上,怦地一聲響,黑子白子被濺得四處迸射。

    與此同時,喬六月的一口氣也松出去,緊接而來的是劇烈咳嗽,咳得前仰後合,地動山搖,恨不能把整個肺整副胸腔從嘴巴裡嘔出來。

    羅家園就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眼睛裡的神情既惱火又擔憂。

    「喬六月啊,你這個傢伙,你看你一輩子都活成了什麼樣?」他感慨一句,起身倒一杯熱茶,推到喬六月的手邊。

    因為一下棋就有矛盾,就要爭吵,較勁,罵人,大多數時候他們乾脆把棋盤挪到旁邊,對坐著抽煙,喝茶,說閒話。說得最多的是江邊良種場的那些人,那些事。人老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所以喜歡憶舊,誰都繞不開這個規律。他們說當年的雙季稻改三季稻的失敗的革命,說農場職工們如何從周邊農村裡討來老婆,說他們從江邊弄上魚鮮之後怎麼烹調,紅燒放什麼調料,白煨又放什麼調料,當年的農場供銷社賣些什麼酒,什麼煙,逢年過節又有什麼供應。

    不談楊雲。不談批鬥坐牛棚勞改那些帶瘡疤的話題。人身上總有幾處阿喀留斯的腳踵,輕易碰不得,他們也沒必要彼此再傷害。

    有一回,他們提起了當年供銷社常賣的最昂貴的一種酒:竹葉青,從酒的顏色說到了酒精度,說到了價錢。羅想農說那種酒每瓶總要賣七八塊錢。喬六月反駁說,何止,超過十塊。

    「全農場,只有王六指那老傢伙能夠買得起。每個月他起碼要買兩瓶。」羅家園豎起兩根手指。

    「南下幹部嘛,工資高啊,又是單身。」喬六月說。

    「扯蛋吧,南下的時候他就是個山東民工。」羅家園吐掉嘴巴裡的茶葉梗子,神情不屑。

    「聽說他不結婚是為了方便搞女人,都是去外面村子裡找,完事了給錢,是真的?」

    羅家園很異樣地看了喬六月一眼,沉吟了好一會兒,小心問他:「那件事,你真的不知道?你也猜不出來?」

    喬六月木頭木腦地:「什麼事?」

    「陳清漪。」羅家園很堅定地說。

    喬六月瞬間愣住,太陽穴上有一根青筋噗噗地跳起來。

    「也難怪,多少年你都沒有跟我們聯繫過。」羅家園歎口氣。

    喬六月不說,不動,身子戳在椅子上,像一尊沒有活氣的木頭人。

    「不說了,說也是白說。那個老流氓罪有應得,文革沒結束就偏癱了,受了兩年的活罪,最後在醫院裡翹的辮子。」他探身去看喬六月:「老喬你沒事吧?」

    喬六月又一次山崩地裂地咳嗽,人咳得要從椅子上跳起來,要把自己甩過來折過去,疊成一尾痛苦不堪的泥鰍。要讓自己變成一顆核彈,在這個令他失望的地球上痛苦地爆炸。要把自己炸成碎片,炸成粉未,炸成最微小的塵埃,在宇宙中永遠消失。

    最後,他的口中湧出一股血,粘稠而鮮紅,砸在地上,像一團破碎的心臟,像一灘扯爛的肺葉。

    喬六月住進了醫院,是肺癌晚期。

    二十一歲的喬麥子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弄懵了,除了背著父親哭泣哀傷,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應對眼前的災難。延醫請藥,專家會診,商定治療方案,一切場面上的事情都由羅想農撐了下來。羅家園已經退休,楊雲從來不善交際,羅衛星一輩子都是家中的甩手少爺,作為長子的羅想農,在這個家庭中的中流砥柱的位置,就是從此時開始確立,並且如影隨形,成了他終生甩不掉的責任。

    喬六月拒絕開刀化療,這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決絕。

    羅想農覺得自己完全能夠理解他,換一個位置,如果他是喬六月,他也會這麼做。「好死不如賴活」是很多中國人的哲學,而喬叔叔應該是一個特例,他原本就應該區別於庸常,活出屬於自己的非凡。

    還因為羅想農不忍心、不想、不願意看到一個化療之後千孔百瘡的喬六月。那個頭戴草帽穿行在金黃色麥地裡的,面孔年輕而專注的陽光之子,他人生的第一個榜樣,第一個導師,第一個偶像,他不願意這個人受盡痛苦之後還要留下一具骷髏樣的身軀,毫無生氣毫無意義地喘息著,孤單潦倒,僅僅成為一個名字的象徵。

    「喬叔叔,」他俯身在喬六月床前,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你是個英雄。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想索要,很少人敢於放棄。」

    喬六月啞聲地像拉風箱一樣地笑:「想農你這個傢伙,你怎麼就不是我的兒子呢?你是我兒子多好……」

    他一激動,氣就憋住了,臉發紫,呼吸聲扯成一片一片的,破碎而艱澀。

    他仍然不肯跟楊雲見面。他的肺不好,癌細胞已經轉移,視線開始模糊,臉色焦黑,脖子上腋窩裡鼓出核桃大小的淋巴結,但是他的聽覺依舊敏銳,從病房外面形形色色的腳步聲中,他能夠一下子辨認出楊雲到來的動靜。這時候,他不管自己正在吸氧或是輸液,敏捷地翻身朝裡,把腦袋埋進枕頭。

    楊雲肯定要追到床裡,她不能夠接受喬六月的逃避。

    喬六月再轉身,「嗖」地一下子把被單拉起來,沒頭沒腦地裹住自己。他這時候的動作,一點都不像個病入膏肓的人。

    楊雲在床邊站著,臉氣得通紅,憤怒地責問:「老喬你憑什麼這麼對我?我都把你的女兒養到這麼大了,我對不起你嗎?你說說,你說!」

    喬六月在被單下喘氣,肩膀起伏得艱難。

    楊雲跺腳:「我想不通!老喬我真想不通!你必須跟我說明白!你今天不說明白我不走!」

    她動手去掀喬六月的被單。後者卻死命地拉住不放。兩個人拉鋸一樣地爭執,相距咫尺,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可就是隔著一張被單照不上面。喬六月不知道哪來的這份力氣,他的雙手舉在腦袋上,緊捏住被頭,卡著不動,就像用鐵鉗鉗住一樣。楊雲氣急敗壞,她恨不得用勁搡他,恨不得把他連床帶人掀翻,好看明白他此刻是什麼樣的神情。

    一旁的羅家園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扯楊雲的衣袖:「他都這個樣子了,你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楊雲很衝動地對著羅家園叫:「你不要裝好人!當年對不起老喬的是你,他把賬算到我身上是錯的!他簡直錯到爪哇國了!」

    羅家園很尷尬:「楊雲你胡攪蠻纏啊?」

    楊雲說:「誰讓他不肯見我?他人有病,腦子又沒有病,他這樣子對我,太狠了,太傷我的心了!」

    做小輩的羅想農在旁邊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此時的感覺很奇怪:楊雲像個小孩子,喬六月也像個小孩子,他們擺出了彼此傷害的架勢,實際上正相反,他們還在相愛著,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悲傷和絕望的人。他們的衝撞,他們的背離,他們的拒絕,都緣於他們對愛人的無法表達的忠誠。他們之間有很多話沒法說,說不出來,卡在心裡,以至於一個人的身體長出了癌症,另一個人的心裡汩汩流血。

    是這樣的嗎?這是羅想農的判斷,他不能確定是否屬實。

    兩個月之後,喬六月離開人世。

    喬麥子倒沒有過份悲痛。自從她父親的診斷書出來,自從喬六月拒絕治療,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她就知道這一天必然到來,遲早而已,過程的短長而已。她十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二十歲重見父親的面容,悲喜總是在猝不及防中發生,她已經有了適應能力,知道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麼的突兀,講不了任何道理,個人的力量無法左右。

    喬六月的臨終遺言,是要求羅家園幫忙找個葬身的地方,地點必須在江邊良種場。

    楊雲的倔脾氣這時候又來了,她不准羅家園插手喬六月的喪事。她對他說:「你不乾淨。」真的就是這麼說的,羅想農親耳聽到。他當時吃驚不小,心裡立刻怦怦發跳,神經緊張,手心出汗,怕父母之間有要一場惡戰。還好父親表現得異常懦弱,他一個人端坐在角落裡,可憐巴巴地看著母親,一句話不說,一步也沒有走動。

    楊雲大包大攬,只帶著喬麥子一個人,把喬六月的骨灰送回青陽。據說她找了從前的老熟人袁大頭幫忙,三下五除二地料理了一切。喬六月的墳做在哪兒,有沒有立碑,碑立成什麼模樣,回來她沒有說,也不讓喬麥子說。

    喬六月生前與她決絕,死後卻無法左右自己。如今楊雲徹底地擁有了他。她沒有見到他生前的模樣,卻在心裡刻下了他死後的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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