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十章 (1)
    羅家園的退休生活,比他的那些老戰友老同事們要無聊很多。首先他沒有什麼興趣愛好。別人退下來之後喜歡提隻鳥籠,養兩條熱帶魚,或者拉個胡琴,哼幾段京戲,至少至少也會買點文學雜誌什麼的看看,打發時間。羅家園一概不感興趣。革命這麼多年,思想改造這麼多年,這些人的靈魂深處的小資意識依然不能根除,按下葫蘆起了瓢,有機會就要冒一冒,這是他最最嗤之以鼻的事情,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苟同。其次,他是退休之後才從青陽遷往南京的,他的事業,他的理想,他的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隨著突然而來的遷徙連根拔起,連泥巴都甩乾淨了,連枝枝蔓蔓都被楊雲不客氣地一刀斬除了。除了疼痛,除了心底深處絲絲縷縷地滲出血跡,基本上他無力反抗。他現在的生活孤單寥落,用他自嘲的話說,「就像個孤魂野鬼。」

    羅衛星過來看望了父親一次,回家向楊雲描述了羅家園現在的狀況。楊雲有點可憐他,自作主張地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硬臥車票,責成羅衛星專門送過去。「你跟他說,讓他在北京多玩玩,天安門,革命歷史博物館,主席紀念堂,都是他這輩子想去的地方。」

    羅家園拿到那張粉紅色的薄薄的火車票,反來復去看了一會兒,突然大怒,當了小兒子的面斥責楊云:「她什麼意思啊?嘲笑我沒有見識?沒有去過北京?」

    羅衛星小心翼翼:「爸,我媽媽是好心……」

    羅家園哼一聲鼻子:「好心?好心能跟我走到這一步?」

    楊雲聽羅衛星回家一說,氣得奪過車票,一把撕碎。「變態!」她說。

    羅想農後來知道了這件事,有點替父親可惜:一張火車票,也許是母親願意和解的信號呢?他勸說父親:「出門散散心嘛,答應不就完了?」

    羅家園倔頭倔腦地:「她要是真為我好,她就該買兩張票,陪我去。」

    羅想農心裡想,兩個人一塊兒去旅遊?這怎麼可能?永遠都不要想的事情啊。

    市面上新出了一種微型的收音機,大小像一塊豆腐,銀灰色,用兩節五號電池,聲音很清楚,關鍵是便於攜帶。羅家園買到了一台,愛不釋手,求房東家的小姑娘給他織了一個毛線套子,裝進去,還拴起一根粗粗的褲腰帶一樣的繩子,每天一早起床,頭一件事情是把收音機挎到腰間,打開,一邊聽「新聞聯播和報紙摘要節目」,一邊到院子裡上廁所,洗漱。

    到羅想農週末回家時,他會大驚小怪地告訴兒子:「******在中央全會上說了,我們黨現階段的政治路線是搞四個現代化,照這麼說的話,其它事情就不搞了?路線鬥爭思想建設都不搞了?反帝反修無產階級專政這些都不提了?冷不丁地轉這麼大個彎子,還真叫人難適應。」他接著嘖嘴,憂心仲仲:「我們國家到底要往哪兒走啊?在我們這些老傢伙閉眼之前,江山不會變個顏色吧?」

    羅想農覺得父親有點好笑,一個退了休的縣農業局長,文革十年曾經被整得沒有了人樣,他怎麼還死抱著路線鬥爭的那套思維方式不肯放手呢?

    羅家園不斷地把來自中共中央的各種政策變化匯報給羅想農聽:******肯定了「包產到戶」是好點子;國家經委決定放開企業自主權利;陳雲提出了建國以來的主要錯誤是左傾錯誤;華國鋒下台,接任他當總理的是四川來的那個******……林林總總的消息,有些他稱讚,點頭叫好;有些他迷茫,聽不懂,理解不;還有一些,他嘀嘀咕咕,而後條分縷析,為中央的當權者們擔驚受怕。

    羅想農嗯嗯啊啊地聽,心裡想的是他將要交上去的課題報告和論文。

    羅家園說完一段話,停下來等著羅想農的反應,卻發現兒子心不在焉之後,微感失望,歎口氣,委婉地責備:「你們這些年輕人,思想太不敏銳。」

    他從來不跟羅衛星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掏心掏肺,不跟他們討論時局縱談天下。只有跟羅想農坐在一起時,他才有說話的慾望,有表達思想和提出看法的慾望。他不怕說錯,錯了沒有關係,兒子不會笑話他,也不會鄙夷和斥責他。他和羅想農,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兩個人,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兩個人。至於家庭中的其他成員,他也一樣愛著他們,只不過,愛和愛之間不一樣……

    聽完新聞,他放下收音機,兜裡揣上幾塊錢,提個竹籃子出門買菜。他在小菜場琳琅滿目的菜堆之間蜿蜒繞行,捏捏熟透的西紅柿,掐掐嫩得出水的黃瓜,把青椒舉起來放在鼻子下面聞,推斷辣還是不辣。他挑揀出葉色深綠又帶點蟲眼的小青菜,放到菜販的秤盤裡,偏過腦袋去看秤桿上的準星,防止人家在斤兩上做手腳,坑了他的錢。旁邊的小販招呼他:「老師傅你再看看我的菜,我的菜多白淨多水靈!」他嘴一撇:「你那菜用多了化肥和農藥,面子貨。」小販驚呼:「老哥哥,都像你這麼賊精,我還做不做生意啊?」他開心得哈哈直笑:「我幹了幾十年農業局長,這碗飯可不是白吃的。」

    菜販子是逗他高興,要圖他下回的生意,可是羅家園心裡真的湧起了自豪感,星期天見到羅想農時,絮絮地跟兒子說了很久的話,把他擔任青陽農業局長期間做過的大事小事統統捋一遍,雖然細節上有一點顛三倒四,總體的脈絡還是清楚的。

    羅想農放心地想,父親的記性還不錯,他會很健康地活下去。

    有一天,秋末,街道上的梧桐樹盡染金黃,落葉在行人的腳底下碎出細微的沙沙聲響時,羅家園拎著兩條鯽魚和一小捆茭白從菜場回家,發現樓門前的空地上蹀躞著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兒。

    很瘦弱很憔悴的一個老人,面色蒼黃,髮絲稀落,走路時腿腳拖著,明顯的營養不良,氣血不足。天還不算十分寒涼,這人卻早早地穿上了一件臃腫不堪的棉襖,脖子裡紮著一條線頭脫落的針織圍巾。圍巾原本應該是土黃色,圍得久了,又沒有洗過,髒成了一條狗屎黃的氈片,硬橛橛地在耳朵下面支愣著,很難說有多少保暖的作用。

    羅家園不認為這個人是來找他的,他認識的人都在青陽,南京城裡他沒有親戚朋友,一個也沒有。

    是個無處安身的下放戶吧?他心裡這麼想。下放戶們剛剛回城,拉家帶口,沒有工作,一身赤貧,是這個城市裡最不安分的流浪人群,羅家園的心裡,對他們有著一份大大的同情。可是他幫不了他們什麼忙。他退休了,無官無職,每個月的退休金不過幾十塊錢,即便他好心相助,對於這個人群來說也是杯水車薪。他不無歉意地想,對不起了,他只能裝聾作啞了,一邊加快腳步,垂著眼皮從這個人身邊繞過去。

    可是對方的口中卻清清楚楚地迸出一句問話:「是青陽的羅局長?」

    羅家園猛然剎腳,驚愕地抬頭,萬般疑惑地盯視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人。他發現對方也正在緊張不安地打量著他,目光卻是劫後餘生的蒼涼。

    羅家園的心裡忽然一凜,他認出來了,這是江邊良種場的技術員喬六月。

    漫長的將近十年的歲月裡,楊雲和羅家園都以為喬六月死了。他們打聽了很多人,尋找了很多地方,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喬六月的下落。他完全地從人間蒸發,也從他們一家人的心裡漸漸地淡去。就連喬麥子,也很少再提到她的父親,提到她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往事。

    誰能夠想得到呢?大難不死的喬六月,他居然像一個魅影一個幽靈一樣出現在羅家園的面前。他喊他「羅局長」。他居然打聽到了他的家,並且風塵僕僕地上了門。

    客人上門,不招待是不禮貌的,無論客人和主人之間曾經是什麼樣的關係。何況這個人的身份特殊:和楊雲有關,也和喬麥子有關。思維並不糊塗的羅家園,那天採取的是有分寸的熱情,張羅著引領客人進門,張羅著讓對方坐下,又張羅著倒茶,點煙。喬六月從前不吸煙,現在卻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煙鬼,一口就把一支「大前門」的香煙吸掉半寸長,煙霧嚥下去,抿住,在肺腑裡打個滾,才捨得慢悠悠地吐出來。

    這些年,他想必是受了大苦了!羅家園心裡不無愧疚地想。

    喬六月抽著煙,三言兩語地說了他的遭遇:他從江邊良種場被吉普車帶走,進了「深挖五一六」的學習班,也就是「牛棚」,之後因為態度不好,拒不合作,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一紙判決書發配到了東海勞改農場,撐船,推車,挑泥,挖鹽篙子,砍蘆柴,什麼活都幹過,一直到「四人幫」定罪之後才得以平反,連帶著摘了右派帽子,重回南京原單位,省農科院。

    「十年啦,你不該不跟我們聯繫。」羅家園決定先發制人,這是他的狡猾之處。

    喬六月瞇縫起眼睛:「你真這麼想?不說真話。」

    「哎喲,哎喲,看你,看你……」羅家園打著哈哈。

    喬六月偏過頭,幸災樂禍地看羅家園尷尬。然後,他嗆咳起來,劇烈地咳嗽,蒼黃的面孔脹成紫紅,額頭上青筋暴突,胸膛裡發出風箱一樣呼哧呼哧的聲響,尖銳而又細長。

    羅家園趕快給他遞過煙缸,示意他應該把煙掐滅。

    喬六月掐滅煙頭後,又咳了一陣,而後從衣袋裡掏出半張黃草紙,吐進去一口濃痰,紙包起來,捏著,起身走到牆角處,扔到畚箕裡。

    這個人,落魄成這個樣子還講究。羅家園心裡有一點看不起。

    「那個事……那時候……」羅家園慢慢地,腦子裡搜索著合適的詞語。

    羅家園不提這事還好,一提,喬六月一下子脹紅臉,神情很激動:「那樣的事……那種事……家破人亡啊,羅家園羅局長!」

    說完這句話,喬六月原本平放在膝蓋上的手就開始抖了,從手腕開始,索索地跳動,像兩隻擰開發條就無法控制的機器老鼠。他額頭上的青筋又一次暴突出來,一條一條盤虯在眉頭,小蛇一樣爬行滾動。他的眼神也不再蒼涼,而改為憤怒,改為悲愴,箭在弦上似的,崩崩作響。

    羅家園心裡後悔不迭:好好的,他幹什麼要先提往事呢?就是心虛,就是有罪,他也不該主動開口,他該讓喬六月說,喬六月說了,他再作答,中間還有個迴旋餘地,還有謹慎選擇言詞的可能。可是此時此刻,他自己就把火點著了。喬六月是什麼?他是一把憋了十年的乾柴啊,這一點,火頭轟轟地衝起來,還得了?不得了!他惹下了大禍!

    羅家園緊張得熱尿都要衝出來,他用眼角不斷地瞄抽屜,瞄窗台,瞄牆角的煤堆。抽屜裡有剪子,窗台上有菜刀,煤堆上擱著一把鐵火鉗,這都是武器,拿起來就能致命。

    兩個老男人,劍拔孥張,惡眼相向,一個準備進攻,一個小心防守,一個敏感憤怒,一個張惶膽怯。兩個男人,世界的兩極,水火不能相容的兩種物質。

    「是我們家收留了麥子!」急中生智,死裡逃生,羅家園拚命地喊出這句話。

    像一顆子彈擊中了喬六月,他的身體猛地往後一仰,強大的衝擊波把他猝然推倒一樣。他的臉色剎那間就消退了紅腫,慢慢地皺縮,變白,變成青黃,一如剛剛羅家園在樓下見到他時的憔悴和蒼老。他失神地看著羅家園,努力地把自己的魂靈從什麼地方收回來,或者說,從某個軀殼裡跳出來。他自己伸手從茶几上拿一根煙,自己哆嗦著劃火點著,塞進唇間,吱吱地長吸一大口。緊跟而來的,便是他的再一次劇烈咳嗽,再一次臉脹紅,肩膀顫抖,把腰背弓成一隻可憐的蝦米。

    羅家園很奇怪,如今的喬六月會變得這般敏感驚覺。而且,他感覺楊雲的名字有點像埋在喬六月心裡的炸彈,一觸即爆,隨時能炸成人仰馬翻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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