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七章 (3)
    羅想農覺得很沒趣,跟羅衛星胡扯了幾句閒話,轉身離去。扭頭的一剎那,他瞥見喬麥子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垂手送客。這個動作讓羅想農的鼻子猛然一酸,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喬麥子的心裡多麼陌生又多麼遙遠。十四年前他親眼看見她出生,兩年之前他從麥子地裡把她抱回家,在心靈深處他早已經覺得他們是兄妹,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人,此時喬麥子像陌生人一樣地對待他,他憤怒鬱悶地直想哭一場。

    女孩子一般細心的羅衛星察覺到了哥哥的不快,慌忙從屋裡追出來。「哥!」他叫住他。「哥你別生氣,喬麥子對誰都這樣。」

    羅想農回身盯住他:「對你呢?對你也這樣?」

    羅衛星囁嚅:「我們是住在一起的。」

    羅想農一句話不說,扭身就走了。他知道他此時的心裡是嫉妒,難解難辨的那種嫉妒。

    他為什麼會嫉妒呢?有什麼可以嫉妒的呢?喬麥子只是個小女孩,是他們的小妹妹。

    他說不清楚心裡的複雜感情。學理科的人,隨時隨地都會為表達自己而苦惱。

    每晚臨睡前,羅想農習慣坐在被筒裡看會兒書,羅家園這時候就會輕手輕腳踅到羅想農床邊來,把被子往裡邊推一點,側身坐下,跟兒子說幾句話。

    「看這個形勢,運動差不多算結束了吧?群眾疲塌了,不像早幾年那樣點火就著。老人家也上了年紀,我估摸著已經被有些人架空。接下來的事情該怎麼辦?接班人會是哪個?會不會是那個穿布拉吉的?」

    羅家園依然對政治感興趣,而且,他已經把兒子視為大城市的人,離「上面」更近,更能夠洞察時代走向的人。

    羅想農放下正在讀的專業書,身子往後靠到床架上,兩隻胳膊舉起來,懶懶地枕到頭下。

    「爸,」他說,「你管他是誰呢?姓江的姓王的,不都是一個樣?」

    羅家園咬定:「不一樣,行事風格不同,面相上就能夠看得出來。四個人,」他伸出四根手指,「四個路數。」又搖頭:「都壓不住陣腳,不信你看好了。做一把手的,要服眾才行啊,我從前那時候……」

    羅想農笑笑,神情是似聽非聽的淡然。

    羅家園無疑感覺到失望,溫和地批評兒子:「你這樣不好,在中國這樣的社會,政治上還是要敏感些,最起碼要保護自己不犯錯誤。否則的話,業務再好,來場********,還不就是一個喬六月?」

    羅家園忽然張著嘴,彷彿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怎麼會提到這個名字?他不安地觀察羅想農的表情,忐忑著,手從自己腿上挪到羅想農的被子上,又移回來,移來移去,不知道怎麼安放才好。

    狹小的空間裡,羅想農悲哀地盯著父親的這隻手。父親的惶恐把他逼迫得難以呼吸。很複雜的情緒:憐憫,譴責,理解,厭惡,愛。羅想農垂下眼皮,強迫自己的目光從羅家園微微顫抖的手上移開。「爸,去睡吧,天冷。」剎那之間,角色倒置——他用的是平淡而又溫和的口氣,父親對兒子的。

    羅家園眼巴巴地望著面前這張關閉了大門的臉,半天,歎息一聲,撐著膝蓋站起來,把剛才坐扁了的被子拉平,拍一拍,邊角折進去,掖得嚴嚴實實。「你也睡。光線不好,別看壞眼睛。用功不在這一時。」

    羅想農目送父親離去,就手把書折了頁,放在枕頭下。心緒已經散了,勉強看書也是心猿意馬,不如不看。

    楊雲幾乎是農場最忙碌的人,因為豬圈裡有好幾頭母豬都快要臨產了。為圖方便,她早幾天就搬了個鋪蓋到豬場,睡在值班室。有一天羅想農被父親支派,給她送一雙從東北帶過來的雪地防滑靴,找到值班室裡,只見空蕩蕩的屋子四面透風,掛在竹竿上的一件皮圍裙竟然被吹得微微飄動。牆壁上連一層石灰粉都沒刷,手一碰唰啦啦地掉土。地面很潮,因此被凍得發白梆硬。屋裡有個鋁制的面盆,裡面殘留的小半盆洗臉水已經結成了冰砣。窗台上的一盞小油燈大概是防備臨時斷電用的,燈罩許久沒有擦過,罩口膩了一圈黑灰,罩肚黃得像攢了一層尿漬。床上扔著一件毛衣,袖子有半截沒有織完,紫紅色,間了幾股白色提花,從衣服的大小看,好像是織給喬麥子的。羅想農坐到母親床上,摸摸被子,發現被褥很薄,褥子底下墊的是稻草,人一坐上去悉悉索索響,床肚下面跟著就掉落一層金黃色的稻草屑。他隨手掀開褥子,居然看到稻草上躺著一本紙頁泛黃的書,是高爾基的《母親》。他不用翻開,就知道這是喬六月的書,從前他躲在喬六月的種子室裡讀到過。

    母親現在還有心境和閒情讀小說嗎?她保存著喬六月的書,枕著它睡覺,嗅著它的氣味,是因為她在心裡永遠留著那個人的位置吧?

    羅想農忽然想起喬六月和楊雲蹲在門前空地上搗米粉的樣子,他們兩個面對著面,額頭幾乎頂到一起,一個人搗,另一個人就默契地在瓦罐邊張著手,接住那些濺出去的碎米粒。兩個人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喬六月每說一句什麼,楊雲都會仰頭大笑。她的面孔迎著五月的陽光,明亮得像上了一層釉,兩頰鼓起來,翩飛的蝴蝶一樣,生動,光彩熠熠。

    門外楊雲在喊他,羅想農一驚,如同做了賊一樣跳起來,一邊答應,一邊心慌意亂地把書放好,蓋上褥子,拉平了床單,帶上門出去。

    一頭粉紅色帶黑色斑紋的雜交母豬已經進入生產過程,楊雲戴著黑色的橡膠圍裙,袖套,腳上穿著長筒雨靴,全副武裝地坐在小板凳上,專心替母豬接生。母豬的身下墊了稻草,它旁邊還有另外一堆乾草,是為了安置新生豬仔用的。豬圈裡雖然鏟得乾乾淨淨,依然有一股酸腐腥臭的氣味瀰漫不去。血水從母豬身下流出來,滲進稻草,又蜿蜒流出,粘乎乎地積聚在楊雲腳下,她的腳每動一動,靴底就發出「嗤咕」地一聲響。母豬斜臥著,大口地喘息,肚皮起落不停地收縮痙攣,粉紅色的皮毛被血水糞水漬得污穢不堪。它斜著眼睛看羅想農,不高興地哼哼著,彷彿惱火被一個男人偷窺了此時的狼狽。它甚至划動前腿,努力要想爬起來,避開這個陌生人的騷擾。楊雲連忙伸手撫一撫它的腦袋,又在它劇烈疼痛的肚子上揉了幾下,母豬才重新安靜下來,全神貫注於自己體內的****。

    楊雲扭頭吩咐羅想農:「既然來了,就幫個手。去大灶房點火煮一鍋米粥。用小米煮。進門左手邊的罈子裡有。」又補充:「灶上有包中藥材,放進去一塊兒煮,下奶的。」

    羅想農轉身去豬場的灶房。灶上煮豬食的那口鍋太大,他都拿不準放進多少水才合適,比照了一個壯年勞力的食量,舀進大半瓢水,又打開罈子挖了半碗小米,蓋上沉重的鍋蓋,繞到灶膛後面點了火。等水開了之後,他才放進藥材。藥材是些白色的切片,味道不算濃烈,好像是當歸吧,他弄不清楚。之後,他不停地添柴,直到金黃的小米粥湯噗噗地溢出鍋蓋,大灶間熱氣蒸騰。

    他把熱騰騰的粥盛進一個深口瓦罐,抱在懷中,回到豬圈。母豬已經順利地娩出四隻小豬,兩隻純白,一隻純黑,還有一隻是黑白花紋。它像生育中的女人一樣,扭動和嗚咽,眼神痛苦,大汗淋漓。羅想農走進去時,它的產門正鼓出一個包,而後一隻小花豬帶著血水和胎盤呼地一下子滑出來。楊雲眼疾手快地揀起豬崽,拿一團棉絮三兩下擦去它身上的污穢,還扒開它的小嘴巴,把手指伸進去掏了一圈,掏出嘴巴裡的粘液,確信小東西有了呼吸時,才將它放到那堆乾草上,和它的四個哥哥姐姐躺成一排。

    「要先餵它吃點兒嗎?」羅想農抱著瓦罐,拿下巴點點眼前疲倦不堪的母豬。

    「不用,等完了事再喂。」楊雲的手已經抓住探出頭來的第六隻豬崽。

    「我的天,」羅想農驚歎,「它能生這麼多!」

    「起碼還有六隻。」楊雲手腳利索地忙碌。

    「還需要我做點什麼?」

    楊雲回頭,驚奇地看著羅想農:「你幹嗎不回去呢?回去陪你爸吧,這兒太髒,腳都沒地方站。」

    「我可以幫你燒水。」

    「用不著」。她回答得不無生硬。「豬又不是人,完事了它會自己料理這些娃娃們。」

    「那我陪著你。」

    楊雲微微忸怩一下,大概不習慣這樣的溫情。第八隻小豬崽落地後,她堅持要求:「你還是回去吧,這兒真不需要你。」

    羅想農明白她不是客氣,如果她說「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對峙下去她可能就會生氣。羅想農只好放下瓦罐,怕涼了,又抓幾把稻草蓋好,然後轉身離開。

    出了豬場那兩扇搖搖晃晃的木門,羅家園很意外地站在門外。他好像一直在這裡等著羅想農出來一樣,臉都凍得發了紫,手抄在袖籠裡,兩隻腳輪換地跺在地上,姿態僵硬,像個跳來跳去的木偶。

    「爸!」羅想農驚訝。

    「那雙雪地靴,她穿著合適嗎?」羅家園探身看著門裡。其實豬圈在裡側,他什麼都看不到。

    「還沒空試。在忙接生。」

    「天冷啊。豬圈裡真像個冰窟窿。」羅家園說了這句話。解釋他為什麼要托人買那雙靴子。

    羅想農勸他進去看看母親。「既然都來了。」

    羅家園搖頭:「不了,她那個脾氣。」

    父子兩個沉默著往回走。羅家園走在前面,羅想農緊跟在後。羅家園因為袖了手,身子自然是往前佝著的,舊卡其布的棉襖後擺就硬生生地翹著,走一步,忽扇一下,像一隻蹦跳在麥地覓食的大鳥的尾巴。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了,他沒有戴那頂油膩膩的黑呢的幹部帽,短短的頭髮茬在寒風中一根根地豎著,耳朵邊沿有一圈凍瘡,有一處已經潰爛,紅腫發亮,其餘部分是皺縮的,醃製過的鹹魚似的。

    小年夜,羅衛星探頭探腦地過來找羅想農。「哥,我今天帶你去一個地方。」

    羅想農已經在家裡呆得百無聊賴,扔下書便跟著羅衛星走。走到食堂小倉庫和水杉苗圃之間,看見一間毛竹搭蓋的堆放雜物的工具棚。羅衛星用藏在口袋裡的鑰匙打開門,招呼哥哥:「你進來。」

    門頭低矮,羅想農彎了腰才走進去。棚屋沒有窗戶,一搭眼,裡面黑乎乎一團,有一股冰涼和潮濕的霉味。一隻老鼠拖了足有半尺長的尾巴,從他們腳前嗖地一聲竄過去,不見了蹤影。羅衛星大聲跺腳,意在警告其餘老鼠:有人進來,小心為妙。

    片刻,羅想農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發現棚屋裡堆放的東西似曾相識:竟然是喬家用過的那些傢俱。有一張抽屜把手上纏著彩色尼龍絲的五斗櫃。有兩個用毛竹片做成的書架。蘆竹捆紮成的床墊靠牆豎著。幾隻帶靠背的小竹椅,漆了黃顏色的漆,一個摞著一個疊放。土紅色的宜興紫砂罐裡甚至還斜插著幾枝蘆葦,乾枯的蘆葦花沾滿灰塵,像幾團破敗的棉絮。

    羅衛星跨過滿地的盛放鍋瓢碗筷雜物的籮筐,走近那個幾近散架的五斗櫃。「哥,你來搭把手。」

    羅想農過去,幫他把搖搖晃晃的櫃子挪開。櫃子後面露出兩個籐編的方筐,嚴嚴實實蓋著棉絮。羅衛星彎腰把棉絮揭開:滿滿兩筐,都是喬六月曾經在實驗室裡四處藏掖的書。

    「是喬麥子要我交給你的。」羅衛星扭頭看羅想農,神情裡帶著興奮和討好。

    羅想農的心裡猛然一動。喬麥子還記得他的愛好,記得他跟她父親那些親密相守的時刻。這麼說,喬麥子對他的拒絕背後,還隱藏著一些別的東西,拉扯到極細卻怎麼也割不斷的東西。

    羅想農沉默地站立。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時空轉換,他恍惚是站在喬六月的種子實驗室,四周是高及屋頂的擱架,放滿了貼著各色標籤、排列成行的廣口玻璃瓶,數以百計的寫有編號的紙袋,一屜一屜已經發芽長葉的秧苗,桌上的天平,檯曆記事本,窗台上用來殺死無用花粉的酒精瓶,玻璃試管,洗得很乾淨的毛筆。黃昏的光線透進窗戶,喬六月在椅子上坐成一個半躺倒的舒適姿勢,笑吟吟地跟他說話,黝黑的皮膚在臉上繃得很緊,顯得年輕,健康,生氣勃勃。他身上飄出汗液的氣味,田野中泥土的氣味,化肥和除草劑的氣味。

    他重新用棉絮蓋好那些書,帶著羅衛星離開棚屋。晚上,天黑透了之後,他從家裡帶了一副扁擔繩套,返回原地,把兩個沉甸甸的書筐挑回家。

    半夜裡他夢到喬六月回農場了,扛著一把鐵鍬,在菜地、竹林、豬場、苗圃各處轉來轉去,這兒挖挖,那兒刨刨,尋找丟失的書。他拚命地追著喬六月,要告訴他,書在自己手裡,可是他的腳重得像帶了鐵鐐,越著急越走不上前。他跟喬六月之間始終隔著一個目力能及但是無法靠近的距離。

    他急得醒了,翻身趴在床沿上看,兩個籐筐好好地擱在床下。他忽然想到,幾年之前,喬六月就是在小年夜的日子被抓走的,陳清漪也是在這一天的夜裡失蹤不見的。他想,喬麥子選擇在今天向他移交這些書,是不是有提醒他的意思呢?這個舉動的背後,到底是愛還是恨啊?

    這個春節是他最後一次回到農場。兩年之後他畢業,分配到青陽縣醫院。再隔半年,「四人幫」打倒,老幹部們「解放」,羅家園和楊雲雙雙調回縣農業局,羅家園仍舊任局長,楊雲在下面的縣畜牧站。

    說起來也怪,父親母親分為兩個家庭生活,卻從來沒有提過「離婚」這兩個字。是遺忘了呢,還是人老了就不把這種形式上的東西放在心上了?兩個家庭之間,羅想農和羅衛星都是橋樑,不時地來回往返,傳遞一些必要的信息和少許的物資交換。甚至,喬麥子的數理化功課有困難,成績平平的羅衛星解決不了,他會在羅想農下班後送過來,盯著哥哥解答完畢之後,再帶回去向喬麥子報功。但是羅家園和楊雲之間不照面。喬麥子跟羅想農也不照面。他們互相躲避,就好像宇宙中的星球各自運行在不同的軌道,碰撞便會引出災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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