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六章 (7)
    羅想農隔著一片高高低低的肩,發現喬家的門其實緊閉著。陳清漪把自己和女兒關閉在門內。他頂開人肩,擠到窗戶下,從窗縫裡往屋內張望。陳清漪擁著喬麥子呆坐在大床邊,臉是青灰色的,下巴尖成錐子,臉頰凹進去兩個深坑,短短的時間已經瘦得形銷骨立一樣。羅想農隔著窗戶喊她,她不抬頭,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不理睬。

    她是個脆如玻璃的人,羅想農想。喬六月就是托著她這塊玻璃的板,板子抽掉了,玻璃就容易碎了。

    晚飯後,楊雲惦記著陳清漪,怕她臉皮嫩,受不住丈夫被抓走的打擊,便指派羅衛星去察看情況。「順便問問陳阿姨,夜裡還要不要你們兩個人去陪住。」她囑咐。

    羅衛星夾了畫板奔進夜色中。隔了十分鐘又奔回來。「陳阿姨不在家。」他扔了帽子,頭上冒出熱氣。「喬麥子說她媽媽被人喊去談話了。」

    「誰喊她去了?總不見得她也是『五一六』吧?」楊雲用一塊生薑擦她的生了凍瘡的手,神情忿忿的。

    「喬麥子不知道。」羅衛星回答她的話。

    天冷,四面漏風的屋子簡直像冰窖,晚飯帶來的一點熱量很快就消失了,手腳都麻颼颼地疼。沒有喬家的動靜,楊雲以為陳清漪不想讓別人這時候去打擾她,催著兩個兒子洗腳上床。被窩裡也冷,羅想農縮成一團,抱著兩隻腳搓揉了半天,搓得活了血,才敢把身體放平。屋外北風猛烈,風從屋頂窗簷掠過去的時候,發出尖聲嘯叫,活像一群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哭。除此之外,農場上空死一般地沉寂。

    半夜,羅想農被楊雲搖醒。屋裡已經開了燈,楊雲披著棉襖站在他床前,壓著喉嚨說:「想農你聽聽,是不是有人敲門?」

    羅想農從枕頭上抬起頭,的確聽到微弱的敲門聲。他趕快爬起來穿衣服,一邊安撫母親:「你別怕,我去開門。」

    打開門,冷風呼地一下子灌進來,門外站著一個灰色的小影子。楊雲眼尖,一伸手把那個影子拉進了屋。是喬麥子。她大概剛哭過,眼腫著,一路走過來,臉上的淚痕被吹出無數道皴裂的細紋,小臉上紅中帶紫,紫裡泛青,斑駁不堪。她的上身拖拖掛掛穿著她媽媽的一件大棉襖,下身卻只穿著一條短到腳踝的舊絨褲,赤腳套在棉鞋裡,光著的腳踝和腳背已經凍成兩個紫饅頭。

    「我的天!」楊雲一把抱起喬麥子,扒下她身上的棉襖,就手把凍成了冰人的小姑娘塞進羅想農剛剛爬出來的熱被窩。「你怎麼半夜跑出來了?你媽呢?」

    楊雲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滿眼都是驚恐。

    喬麥子哇地一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楊雲哆嗦著拍她的肩:「別哭麥子,告訴阿姨出什麼事了?」

    喬麥子抽抽咽咽說,媽媽不見了。她睡覺之前媽媽回來過,給她洗了臉,洗了腳,還梳了小辮子。可是她一覺醒來,媽媽就不見了。

    楊雲雙手抓緊喬麥子的肩膀:「你媽媽有沒有跟你說什麼話?」

    喬麥子抽咽:「媽媽說,天亮了去找楊阿姨。」

    「還說什麼?」楊雲的兩隻手幾乎要把喬麥子的小肩膀夾碎。

    「還說,她身上弄髒了,要洗洗。」

    楊雲愣了有一分鐘的時間,騰地站起身:「想農你照看妹妹,我出去找人。」

    那個夜裡,楊雲拼著命地擂開了農場一家又一家的屋門,把男人們驅趕出去尋找陳清漪。人們打著手電筒在田野裡奔走和喊叫,扛了兩三丈的毛竹竿到河邊,捅開薄冰層,小心地往河底探戳,還有人跑到雜樹林子裡,仰著頭往樹杈上看。學校找過了,食堂柴草垛子裡找過了,豬場、牛圈、拖拉機班,哪兒都找過,就連豬場後面的漚糞池都用竹竿捅了一遍。最後有個人說了一句話:「八成跳了江。」

    這是自然的,如果哪兒都找不到的話,陳清漪一定是把自己藏到江底了。

    誰是那個當晚找她「談話」的人?談了什麼?談話的過程中又做了什麼?

    農場工人們私底下議論說,全農場誰有資格找人「談話」呢?掐著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的,不是領導還能是誰?

    領導有好幾個,抓革命搞造反的袁大頭,成天晃蕩著喝酒找女人的王六指,另有一個專管生產的副主任。當晚在場部招待所,還住了一個縣革會下來指導運動的洪常委。這些人當中,誰對陳清漪做了豬狗不如的事?

    沒有人膽敢繼續猜下去。文革那幾年,死人的事情太多了,人們其實也都麻木了。

    喬六月一去不返,沒有再回農場。羅家園後來打聽到說,他在學習班上態度死硬,說了一些不恭敬的話,被定了個「現行」罪,一傢伙發到了海邊鹽鹼灘上的勞改農場。十多年的時間他音信全無,大概是對自己的前途絕望,不想連累家人。

    楊雲收留了喬麥子。麥子成了羅家的小女兒,羅想農的小妹妹。

    大年三十,農場給每戶人家分了二斤肉,兩條魚。之前一天楊雲在豬場幫忙殺豬開膛,弄得渾身血污,回家讓羅想農燒熱水,洗了兩遍澡,才算沒了那股令人作嘔的味。她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恨恨地罵:「袁大頭這個混蛋,他明知道我把那些豬從巴掌大養到磨盤大,還逼著我去殺它們!」

    她侍弄那些豬,照顧它們吃,喝,排泄,當它們是兒子一樣。豬們死前淚汪汪盯視她的眼神,在那個絕望的冬天令她崩潰。

    三十那天農場沒有放假,但是沒有人下地出工了,知青和外地的農工們已經走了個乾淨,週遭一下子變得空蕩冷清。楊雲領著三個孩子,剁肉,剖魚,還到菜園子裡買了兩把韭菜,準備包一屜餃子。羅想農明白這是為喬麥子做的,如果不是為了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孩,楊雲不會把心思用在家人的吃喝上。

    楊雲關照三個孩子:「過年誰都不准哭啊,三十和初一哭了,明年一年都不會順當。」

    這話其實是對喬麥子說的。新近喪母的小女孩每天夜裡都要在楊雲身邊哭醒,一來二去,楊雲說她聽到哭聲心裡就會突突。

    中午之前,楊雲紮著圍裙在鍋上煎魚,羅想農賣力地剁韭菜,羅衛星和喬麥子趴在桌上研究窗花的圖樣,門口忽然一暗,一個背著破行李卷兒的要飯花子站了下來。他呆愣了約摸五秒鐘,喉嚨瘖啞地招呼屋裡的人:「過年啦?」

    羅想農第一個反應過來,匡地一聲扔下菜刀,大聲喊楊云:「媽!媽!是爸回來了!」

    楊雲扭頭看,瞇縫著眼睛,似乎一時間不敢相信。直到鍋裡的魚發出焦糊味,她才猛醒,忽忙撤了火,在圍裙上擦乾淨手,過去招呼羅家園:「進來,進來。」

    羅家園小心翼翼地進門,輕輕放下行李卷兒,拘促地站著,一個一個地打量他的家人,臉上掛著硬擠出來的陌生和討好的笑容。他的頭髮八成是自己用剪刀剪的,長一撮短一撮沒個形狀,刺蝟一般扎撒在腦袋上。人很瘦,眼窩和兩腮深陷,脖子長長地伸著,茂密的鬍子帶了花白,眼神怯懦和躲閃,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落魄的驚嚇過度的老頭子。

    羅想農心裡簡直想哭,他沒有料到父親成了一個這樣的人。

    楊雲倒還鎮靜,暫停了年夜飯的準備,指揮羅想農燒水,支使羅衛星出門請剃頭匠李麻子上門,她自己翻箱倒櫃尋找羅家園的換洗衣物,架出澡盆,用鎯頭把兩根皂角捶爛,扔在澡盆裡。

    「這是喬家的姑娘吧?」羅家園的目光落在喬麥子身上。

    楊雲把羅家園扯到旁邊,跟他耳語了幾句話。羅家園失神地張著嘴,啊啊了兩聲,轉頭再看喬麥子,眼睛裡的神色越發驚惶。

    洗完澡,剃了頭,飽飽地吃了一頓飯,羅家園說他倦了,到床上倒頭便睡。之前在飯桌上,楊雲說了一些農場的事,他垂著眼皮嗯嗯著,似聽非聽。他對兩個兒子也沒有多少親熱的舉止,不交流,連眼睛都很少往他們臉上看。

    羅家園睡著後,楊雲收拾他換下來的臭烘烘的衣物,語帶嘲諷地說了一句話:「能把你爸整成這樣也不容易。」

    羅家園這一覺睡了一個下午。期間羅想農心裡擔心,躡手躡腳進去看了幾回。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父親其實並沒有睡著,擺出睡眠的姿態,是為了把自己跟家人隔開。

    羅想農心裡替父親解釋:他在學習班上習慣了一個人獨處,可能一時間還不能適應家庭生活。

    傍晚,韭菜餃子已經包好,一個一個地站立在鍋蓋上,韭菜的香味讓人直打噴嚏。羅衛星按捺不住地把羅家園催促起了床。這時候突然跌跌撞撞衝進家門一個人,進門就撲通往羅家園面前一跪,把屋裡的人都嚇一大跳。

    楊雲扎撒著一雙沾了麵粉的手,驚叫:「馬老師,你這是幹什麼呀?想農快扶你老師起來!」

    農場中學的馬老師把身子用勁地墜著,不肯起身。「羅局長,楊醫生,我對不起你們,羅局長上學習班是我供出去的,我今天不說出來,這個年我過不下去,我悔也要把自己悔死了……」

    羅家園兩手發抖,眼睛望天,一句話都不說。

    楊雲憤怒地解開圍裙,扔在飯桌上:「馬老師,我們老羅跟你無怨無仇,你怎麼能對他做這種事!」

    馬老師涕淚交加:「楊醫生,說了你不相信,我就是為了湊足十個人。交待滿了十個人我才能被學習班放出來。我是實在熬不下去……」

    「你為什麼偏要扯上老羅啊?」楊雲拍著飯桌叫。

    「……我總共不認識幾個人。老羅是走資派……我想交待我在鞋帽廠的小舅子,人家都不信……」

    這樣的理由實在荒唐,楊雲想發火都沒法發。

    一頓年夜飯吃得很沉悶,這個近乎荒誕的插曲插得不是時候。羅家園受了這麼大的罪,起因卻是這麼的微不足道,這使得楊雲骨鯁在喉,一肚子怨氣憋得難受。

    「老羅,」她抬眼看他,「你是怎麼出來的?」

    羅家園把一個餃子咬在嘴裡,差點兒嚥住。

    「我是說,那些人不會也讓你供出十個名字吧?」楊雲探了頭,懷著一線希望。

    羅家園困難地嚥下嘴裡的食物,含混道:「你沒進去過,你不懂……」

    楊雲呆住,驚慌地盯住他:「你真說了?都說了誰?你用哪十個人換了你一條命?」

    羅家園從進門之後一直低姿態做人,此時終於爆發,把手裡的碗啪地往桌上一頓:「什麼意思?你希望我怎麼做?讓我在裡面被打死啊?我死了你才稱心?」

    喬麥子嚇得小臉蒼白,身子一個勁地往下出溜,恨不能鑽進桌底。羅衛星適時往她碗裡夾一個餃子,安慰了她。

    事己至此,羅家園不可能繼續坐在桌上享用晚飯,所以他扔了筷子,起身進裡屋。楊雲愣一愣,瞥了喬麥子一眼,跟著也把筷子一扔,起身進去,隨手關緊了房門。

    劇烈的爭吵。楊雲的聲音裡帶了顫抖和絕望。羅家園發洩一樣地吼,用拳頭咚咚地砸著牆壁。一張靠牆的三屜桌被掀翻了,桌上的搪瓷杯和藥瓶叮裡光啷地滾了一地。唯一的扶手椅被推倒,聲音沉悶。不知道是誰砸了一個熱水瓶,一股冒熱氣的水從門縫裡汩汩流出,蜿蜒到羅想農的腳下。他趕快縮了腳,怕棉鞋被水浸濕。

    桌上的一條紅燒魚剛吃完一半,露出排列整齊的一行白色魚刺。炒肉片的盤子周邊凝固了一圈豬油。沒吃完的餃子沉默著沾成一團,再沒有剛盛進碗裡時活潑潑的模樣。三個孩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沒有吃飽,可是都不敢再動筷子。

    片刻之後,羅想農起身,把桌上沒吃完的飯菜收進碗櫥,就著鍋裡的溫水洗碗,抹桌子。羅衛星更加乖巧,不光自己一聲不響地洗手洗臉,也照顧著喬麥子把手腳洗了。楊雲滿臉淚水地開門出來時,三個人一溜排地站著,臉上是一模一樣的驚惶和乞求。

    楊雲吸了一下鼻子,看看羅想農:「從今以後,你進去跟你爸睡,我和喬麥子睡你的床。」她補充一句:「我跟他不再是夫妻了。」

    羅想農張了張嘴,想抗議,卻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兩個大男人睡一張床,他不習慣。父親的睡眠顯然不大好,總是輾轉反側,弄得羅想農渾身僵硬,把自己縮在床邊一塊很窄的地方,動都不敢多動。夜裡他有尿也不敢撒,憋著,怕父親知道他醒了,要跟他說些什麼。他一直害怕父親開口,坦白出一個令他心驚的秘密,尤其是親口說出那個名字。他不斷地在心裡祈念:別說,別說!

    是的,有的事情真是不能說。說和不說的結局完全不一樣。不說的話,大家還能夠坐在水缸蓋子上,馬馬虎虎把日子過下去;說了,蓋子掀開,大家再沒有地方可坐,就只能各自散去,尋找新的安身之處。

    羅想農不希望這樣,他和羅衛星喬麥子都沒有長大,他們需要父親和母親。

    夜晚的這樣一種格局維持了至少兩年,一直到喬麥子十二歲,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知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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