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六章 (6)
    羅想農的學校裡挖出了一個「五一六」分子。令羅想農大為震驚的是,新挖出的這個階級敵人居然是他的語文老師!

    老師姓馬,原先在縣中教書,因為父輩中有人在台灣,屬於「政治關係複雜」的人,去年被下放到農場中學。他白淨,微胖,戴一副圓圓的眼鏡,喜歡穿中式立領對面襟的衣服,冬天加圍一條米色圍巾,一頭垂在前胸,一頭搭在後背。因為政治上不能抬頭的原因吧,他連走路都是靠著路邊,低眉垂眼,偶爾不小心碰到一個人,一驚,馬上後退,彷彿被蛇咬了一樣。農場的人都覺得他無趣,沒有多少人願意跟他搭訕。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成了險惡的「五一六」分子,誰都沒有想到。據說是他在縣中的舊同事進了「深挖五一六」學習班之後把他交待出來的。

    一時間,農場各處都張貼上了關於「深挖五一六」的標語,場部專門出了一期大字報專欄。袁大頭要求陳清漪給專欄畫一個報頭,陳清漪到處打聽,弄不明白「五一六」分子是一種什麼人,有什麼樣的形象特徵,只好籠統地畫一個「工農兵」模樣的巨人,伸出的鐵拳中握一個呲牙咧嘴蜷縮身體的小人人。

    羅想農心裡同情這個語文老師,因為有一天上課的時候老師給他們讀契訶夫的《萬卡》,讀到最後聲音居然哽咽!羅想農覺得,這樣的老師不太可能參與到反黨反毛主席的活動中。他把這個想法悄悄跟喬六月說了,喬六月神情黯然地回答他:「我們大家都是踩在冰面上的人,有一個人掉下冰窟窿,他伸手一拉,旁邊離他最近的那個就跟著掉下去。沒有什麼可能和不可能。」羅想農想了想,毛骨悚然地說:「路線鬥爭太殘酷。」喬六月反對說:「不,路線鬥爭實際上是毒品,參加者是吸毒,會興奮,會上癮。」

    這句話就說得比較深入了,羅想農一時不能懂。

    馬老師還沒有放回來,有一天縣裡忽然又來了人,從場部搓草繩的倉庫裡直接把羅家園帶上了吉普車。袁大頭跑到種豬場向楊雲報告說,羅家園也是「五一六」集團的人,這回中央由上而下地辦學習班深挖,就是要把所有的根根蔓蔓挖出來,一個也不放過。

    楊云「啪」地一下把一個舀豬食的大葫蘆瓢扔進食桶裡:「老羅是『五一六』,我怎麼不知道?」

    袁大頭攤攤手:「這種事,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兒女,夫妻之間都不能做上下線,你怎麼能知道?」

    楊雲呆立著,什麼話也說不出。

    羅家園去了半個月,杳無音信。農場的幹部們人心惶惶,都感覺頭上懸著一把劍,不知道這把劍什麼時候會落下來,把自己的脖子斬斷。照樣逮魚喝酒的只有王六指,他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從四九年南下至今只混了個農場副主任,貶無可貶,也就用不著在乎。

    天冷了,開始進入寒冬,袁大頭又一次給楊雲傳了話:羅家園暫時不能出學習班,家裡可以去個人給他送棉衣。

    楊雲收拾了一包衣服,拿一塊包袱皮紮緊,讓羅想農去青陽見父親。楊雲說:「你爸見你要比見我高興。」

    剛巧喬六月要往縣種子站送幾包稻種,兩個人結伴一塊兒走。

    汽車站離農場有七八里路,喬六月借了農場的公用自行車,把裝稻種的麻袋掛在車座兩邊,上邊摞著裝衣物的包袱,用根麻繩綁緊,光啷光啷推著出發。

    江邊風大,棉襖被風吹透,後背涼到前胸,好像衣服薄得成了紙。羅想農拚命地縮著脖子,用胳膊肘夾住棉襖下擺,把肌肉收緊,抵禦寒冷,不一會兒就累得腰酸背痛。

    喬六月看他一眼:「不行,你不要縮著頭走路,乾脆放鬆,脖子直起來,隨它怎麼冷,冷到極限自然就不覺得了。」

    他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身體和自行車之間傾斜出一個小小的夾角,兩手鬆松地搭在車把上,一步一步走得從容不迫。

    「這塊包袱皮有歷史了,我認識。」喬六月瞄一眼車後座,跟羅想農說閒話。「五二年你母親從農校回家過寒假,包行李用的就是這塊紫花布。」

    「真的呀?」羅想農心裡好奇,緊走兩步跟上喬六月。

    「我也是這樣推著車,把她送到鎮上。那時候她穿列寧服,藍色的,稍稍有一點掐腰。頭髮比現在要長一點,齊這兒。」他騰出一隻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我們說好了,寒假結束前,她寫信告訴我動身的日子,我還到鎮上去接她。結果她沒有寫信。」

    「你去接了嗎?」

    「去了。她不來信,我就估摸了時間,每天守株待兔,接到了她。」

    「我媽為什麼不寫信?」

    喬六月抬著頭,目光直視,疾步地往前走,臉頰和耳朵都被寒風吹得發紫。走出好幾步之後,他才慢下來,扭頭望著羅想農:「實際上,那時候你已經在她的身體中。」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羅想農的心裡卻是驀然一驚,依稀明白了母親一直以來對他的怨恨。

    羅想農不再說話了,跟在自行車後面拖拖沓沓地走。寒風依然凜烈,可是太陽出來之後,淡黃的陽光把肩頭照得有了點熱氣,脖子裡居然微微的滲出汗意。凍成石頭般的路面原本是灰白色,開始化凍後,東一塊西一塊,泛出淺淺的不規則的灰黑,潮潤潤的,閃出烏金般的亮。麻雀在地裡跳來跳去,刨開鬆動的泥土,啄食小蟲和沒有來得及發芽的麥種。喜鵲和白頭翁們都聚在高處,在鑽天楊、榆樹和銀杏樹的樹梢上,偶爾才飛起來,一隻跟著一隻地掠過麥地,佔據另一片樹梢。它們彼此之間都有暗號,行動充分一致,飛起落下時,麥田上空漾起一陣黑白花雨。

    喬六月招呼羅想農加快腳步,因為路面完全化凍後,就泥濘打滑,很不好走了。

    到了青陽,羅想農去東大街的關帝廟見父親,喬六月扛著麻袋往種子站辦事,說好在下午在汽車站碰頭。喬六月本來也想去看看羅家園,但是來之前袁大頭交待過,學習班上只准去一個家人送衣服,大概是怕串供吧。喬六月說,他就不去了,免得節外生枝,給那些想整羅家園的人送上一個借口。

    東大街的關帝廟羅想農很熟,小時候他常去那裡看雜耍,偶爾羅家園塞給他五分錢,能吃到一個糖稀澆出來的孫悟空。文革中雜耍藝人被趕走了,先後做過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司令部,廟門口兩派紅衛兵真刀真槍地打過仗,門楣上留著幾個一指深的槍眼。羅想農把包袱拎在手裡走過去的時候,看見廟門緊閉,附近有流動的崗哨,不讓行人靠近,廟牆上上下下貼滿了各種標語口號,花花綠綠的大小字報,還有一版一版的報刊社論。新貼上去的比較光鮮,時間長一點的,紙片剝落,或者被北風撕成了碎條,冬陽一照,拖拖掛掛顯得蕭瑟。

    遞送衣物專門有一個窗口,在兩個持槍民兵的監視下,家人和被關押者可以隔著窗欄說幾句話。羅想農看到父親骨瘦如柴,發須蓬亂,臉上有青有紫,嘴唇乾裂著滲出血痕,眼睛紅腫得如兩顆火炭。羅想農當即哭了出來,他沒有想到辦一個學習班會把父親折磨成這樣。

    「打人,不讓睡覺。」父親小聲說。馬上他又改為大聲:「放心,我死不了。」

    羅想農嘴唇哆嗦著告訴父親:「棉襖很暖和,媽新絮了棉花。」

    「你媽怎麼不來?」

    「……豬場老母豬要生了,她走不開。」羅想農這麼回答。

    羅家園慈愛地看著他。「你一個人過來的?」

    「喬叔叔帶著我。他去種子站了。」

    羅家園的嘴巴咧了一下,好像是被打傷的地方很疼。「他倒是逍遙啊,右派,死老虎,什麼都挨不著。」他哼了一聲。接下來,他還想說什麼,嘴張開,卻又把話嚥了回去,臉上有一種奇怪的悵然和陰鬱。「算了,」他揮揮手,「這話別跟你媽說,她會多心。」

    羅想農不明白父親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琢磨,是不是媽派了他來,自己不來,父親不高興了。可是媽派了他來明明是想讓父親高興的。

    「今年這個年,我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回家過呢。」父親最後的這句哀歎,把羅想農對父親的感情推到頂點。父親哀求一樣地盯著他的眼神,也讓他年少的心無法承受。

    回家的路上,他寡言少語,眼前晃動著父親那張青紫失神的臉。他不知道父親受過了怎樣的酷刑,但是能讓父親對他訴苦,那一定不是平常的折磨。他心裡哆嗦,害怕父親會頂不住,會死去……

    臘月裡,農場各個分隊食堂都蒸了大批饅頭,拿著飯票就可以敞開購買。饅頭不是圓的,是長筒狀的,一條一條像成年漢子的手臂,便於家家戶戶買回家切開曬乾,來年春天日頭長了,農活兒又忙起來的時候,泡在粥湯裡吃,抵餓。

    楊雲咬牙買了三十斤,攢積多日的飯票用得精光。羅想農和羅衛星跟著去食堂領貨,雪白噴香的饅頭條兒暄暄騰騰堆了一大籮筐。楊雲把一條饅頭一掰兩開,給兩個兒子一人一半:「趁熱,吃吧。」

    羅想農扭開身子:「媽,還是等爸回來再吃。」

    他這麼一說,羅衛星只好把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也聲明要留著等爸爸。

    楊雲嘲笑他們倆:「一會兒我切饅頭片,別偷著嚥唾沫啊。」

    她在門前搭起一張蘆竹床,鋪了一張草蓆,把切好的饅頭片晾上去。兩個兒子的任務是輪留看守這個糧食重地。新鮮的饅頭片散發出醉人的麥香和酵母香,魚鉤一樣地勾著他們肚裡的饞蟲。但是男子漢說話不能不算數,他們只能勤快地翻動饅頭片,把掉落的碎屑攏成一小堆,拿指頭撮著,放在舌尖上品。羅衛星很文藝腔地跟哥哥交換感受:「唾沫一沾就化了,像雪花哎!」

    家家戶戶門前都曬著白花花的饅頭片。糧食的香味壓過了泥土、化肥、乾柴、樹汁、小孩子的便溺、漚爛的鞋襪、風吹過來的江水的氣味,濃濃地籠罩在農場上空,提前製造出了過節才有的狂歡氣氛。鳥兒們在第一時間獲知信息,一群一群地聚攏在河邊樹梢上,等待偷襲時機。喜鵲和白頭翁們還比較矜持,不願意在有人看守時涎臉行動,麻雀們可就不管不顧了,它們成群結隊地在農舍門前撲來撲去,把白花花的鳥屎拉在饅頭片上,不要命地發動搶劫,瞅準目標下嘴,叨起來就走,留下主人們氣急敗壞的咒罵。

    晾曬饅頭片的每一天都是艱苦卓絕的戰鬥,因為看守者是個人,搶掠者是群體,個人要與群體戰鬥,雖然有體量的差別,還是力不從心。好在是,太陽光雖然稀薄,江邊的風卻硬,晾個三五天,損失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份量後,一家挨一家地鳴鑼收金,拿口袋裝起嘩啦啦作響的饅頭干,藏進瓦缸,缸蓋上壓塊石頭,提防老鼠作祟。

    羅衛星在楊雲面前居功自傲:「我趕的麻雀最多!喬麥子家的饅頭片只剩一半了。」

    他又哀求楊云:「分點給喬麥子家吧,她們家的饅頭片丟得多,喬麥子都哭了。」

    楊雲點著他的鼻子說:「你怎麼像個賈寶玉呢?」

    羅衛星懵懵懂懂:「賈寶玉是誰?」

    他不知道這個文學史上著名的憐香惜玉者,但是這不妨礙他小小年紀就懂得對女孩子好。成年之後他遭遇一次又一次愛戀,在他的懷抱裡吸納一個又一個女人,不是他見異思遷,是他從來都不知道拒絕。

    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神的日子。農場人家大都吃食堂,自家不起灶,對這個日子容易忽略不計。然而這一年的灶神節羅想農印象很深刻,因為從青陽來的吉普車再次停靠在場部,押走了喬六月。

    羅想農聞訊奔到喬家時,坐著喬六月的吉普車剛好絕塵而去,羅想農依稀看見車窗裡喬六月扭過來的臉。場部很多人聚集在喬家門口,有的歎氣,有的嘖嘴,都說喬六月怎麼可能是「五一六」?他都下放農場這麼多年了,平日不見他出門,也不見有人來找他,他那個反革命集團怎麼活動啊?王六指穿著一條趟魚人下河才穿的皮褲子,在人群中扎撒著胳膊,來來回回把人往家裡趕:「都回去,都回去,別給人家陳老師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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