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奶瓶,就把輸液鹽水瓶的橡膠瓶塞剪個小洞,對付著用。從食堂裡打回來大麥糝子粥,灌進瓶子裡,奶嘴兒塞進小豬嘴巴中。
小豬崽餓狠了,一點不挑食,也不嫌奶嘴上一股橡膠味,閉著眼睛一口氣喝下小半瓶。楊雲喜得連聲說:「好了,有救了。」
可是當晚便發現,小豬崽的腸胃不接受麥糝子粥,喝下去就拉稀,喝得越多拉得越多,屁股眼兒拉得發了紅。羅想農不停地跑出去找煤渣,找草木灰,更換草筐裡的土,還是不行,家裡總是有一股驅趕不去的酸臭味。
羅家園背著手,拿腳尖撥弄一下草筐裡半死不活的小東西:「早晚都是個死。」
楊雲很惱火:「你怎麼就不想想如何讓它活?」
羅家園也發火:「讓它活,我們一家就不要活了!你看看這家裡成了什麼樣?」
楊雲自覺理虧,找了些蘆竹竿,在屋外小河邊扎個柵欄,還拿油毛氈搭個頂,把小豬崽圈進去。
羅家園馬上大動干戈地指揮兩個兒子給家裡做衛生,地面剷去一層下腳灰,桌椅拿清水洗過,門窗打開透氣,沿屋角撒了一圈「六六六」粉。
做父親的很興奮,他終於勝利了一回。可是羅想農始終不敢抬頭看母親的臉。他總覺得,把可憐的小豬崽趕出門,這是他的錯,他沒有更勤快地換土,開窗透氣,給小豬洗澡沖水,提供良好的生活環境。他在無形之中又一次背叛了母親。
場部的孩子們一撥又一撥地跑到河邊看小豬,這個怪模怪樣的小東西引得大家興奮不止。八歲的喬麥子把她父親喬六月也拽了過來。
「這不行,」喬六月憐惜地盯視著腹瀉不止的小豬崽,「它的消化系統還沒長成,必須餵奶,至少也該喂米湯。」
楊雲也知道最好是喂米湯,關鍵米湯這玩意兒不好弄。熬得稀了吧,米是米湯是湯,清湯寡水根本沒營養。熬得粘稠一點吧,米粒和米湯攪在鍋中分不開來,如果連湯帶米灌進奶瓶,米粒會堵奶嘴。喬六月想了想,建議說,把大米舂成米粉使用。
農場是自給自足的單位,場部有木工鋪,鐵匠鋪,裁縫鋪,理髮店,郵件收發室,小賣部……雞零狗碎什麼都有,偏偏就沒有舂米房。但是喬六月有辦法,他自己能夠做米粉。他先用溫水泡米,泡上一天一夜,泡得手指一碾就能碾成粉末時,把米撈出來,稍晾一晾,倒進一個粗瓦罐,拿擀面杖不停歇地搗。鬆軟的米粒很快被搗碎,成了花白白的米粉。拿到太陽下攤開曬乾,裝進容器,餵食前抓上一小把,加水煮開,方便好用。
喬六月蹲在河邊柵欄前搗米粉時,楊雲也跟著蹲在他對面,兩手撐在膝蓋上,興致勃勃地看。兩個人的腦袋都往前探著,幾乎要碰到了一起。喬六月說了一句什麼話,楊雲頭一揚,笑起來,身子往後一晃,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地又是一陣笑。過一會兒,她把喬六月手裡的擀面杖要過去,自己搗。搗碎的米粉瀰漫出米香,她停手,埋下頭,用勁吸一鼻子,又把瓦罐舉起來,讓喬六月聞。然後她說了一句話,沒等喬六月表態,自己先笑了,聲音脆亮得像個小女孩。她的面孔揚起來的時候,五月的陽光在她臉上嘩地一聲淌開,變成一片五顏六色的釉,鼻尖上那一片是亮彩,光閃閃的,兩頰鼓起來的肌肉,像展開的兩片蝴蝶翅膀。
羅家園站在屋子裡,從窗口落寞地望著遠處河邊那一幕,輕聲嘀咕說:「笑!笑!舂個米粉有那麼好笑啊?」他對著進屋拿東西的羅想農抱怨:「你說說這算什麼?小孩子過家家嗎?弄個豬娃娃當兒子養?」他嗆咳起來,嗽出一口痰,往窗外吐出去。
藉著窗口的光線,羅想農看到父親的眼泡很大,鬆鬆地掛著,幾乎佔據了半個面頰。他吐唾沫的時候,嘴巴尖起來撮成一個圓,沿著嘴巴集合了一圈深褐色的豎紋,看起來像一個鳥窩。
羅想農的心裡一陣抽緊。他站在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不知道應該進來還是出去。
有了米粉,餵養得當,小豬崽止住拉稀,開始飛長,小肚皮肥得圓滾滾的,抓它起來時,一隻手抓不下,要兩隻手伸進去抱。很快它能夠用三隻腳站立,一蹦一蹦地跳躍前進,像兔子行走的姿態。它喜歡不停地翕動鼻孔,用嗅覺辨認世界,時不時地拱翻曬在河邊草地上的淘米籮,半幹不濕的球鞋,斜靠在樹上的簸箕。有一回它活潑得過頭了,把一包石灰拱翻了,石灰揚起來,嗆得它一個勁地眨眼睛,甩腦袋,還打著古怪的噴嚏,把羅衛星笑得從椅子上滾到地上。
羅家園憂心仲仲詢問羅想農:「你說它再長大點怎麼辦?長成大豬怎麼辦?」
羅想農也不知道怎麼辦。他想,母親會有辦法,她會把它帶回種豬場吧?畢竟這是國家的財產。
可是沒多久,小豬卻死了,原因是它學會了拱圈,把蘆竹柵欄拱開一個洞,自說自話地蹦到河坡上啃青草。河坡陡,小豬的三條腿走不穩路,一滾,滾到了河心。
楊雲不在家,險情還是羅家園發現的,他站在河邊大聲喊,羅想農聽到喊聲衝過去,鞋子都沒顧得脫,噗通跳下河,三劃兩劃把漂浮在水面的豬崽撈上來。小豬已經喝飽了水,肚子脹得像個小圓鼓。羅想農蹲在河邊上,倒拎著它控水,還按摩它的心臟,試圖做人工呼吸,都沒用,救不過來了。
羅家園臉色很難看,顛三倒四地嘀咕道:「你媽媽會怎麼想?啊?她會不會認為是我幹的呀?這事我跟她說不清啊……」
他此刻的神情,沒有一點兒幸災樂禍,相反,全都是忐忑不安,驚慌和懊惱。
羅想農回頭對他說:「爸,是它自己掉下河的,我看見了。我會告訴媽。」
羅家園眼巴巴地看著兒子,小聲問:「行嗎?她不會連你也怪罪了吧?要不要跟羅衛星也說一聲?」
羅想農不耐煩:「跟他說什麼呀?」
「讓他也證明一下。你媽媽相信他。」
羅想農衝著父親大聲吼一句:「不用!我說不用就不用!」
他說完一低頭,眼睛裡差點兒有眼淚掉出來。
八月,立秋剛剛過去,一早起來天就悶得像蒸籠,樹上的蟬兒嘶叫不停,陽光隔著厚厚的雲層,看不見,感覺到它的熱度,人坐在屋裡不動,汗還是不停地淌,自己都能聞到頭髮根裡冒出來的餿味。
早晨楊雲出門上工時,羅家園在食堂司務長那兒買飯票,恰好看到喬六月從自己家裡出來,在灌溉渠的水泥橋頭會合了楊雲,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豬場和良種田的方向走。羅家園當時呆住,接過司務長遞給他的飯票,數都沒數,拖拉著腳步回到家中。
「想農,」他對放暑假在家的大兒子說,「喬叔叔是不是天天約了你媽一塊兒上工?」
羅想農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回答:「我不知道啊。」
「他們同路,同來同往是可能的。」
羅想農瞥了父親一眼:「那你還問什麼問啊?」
羅家園就不響,神情卻很鬱悶,上午到棉花地裡出了一會兒工,間苗,間了不到一垅地,頭暈要吐。場部衛生員去看了,說他血壓太高,還有點兒中暑,把他扶回家休息。
羅家園卻躺不住,一時坐在竹椅上嘩啦嘩啦地揮著扇子,一時站起來屋裡屋外來回走動,往門外張望,弄得正在臨摹小人書上「武松打虎」畫面的羅衛星抗議:「爸你遮住我的光線了!」
羅家園老老實實回到裡屋坐下。坐不到兩分鐘,忍不住還是站起來:「想農,天這麼悶,怕是要下一場大雨。」
「那就下吧,下了涼快。」羅想農隨口答。他也有自己的事:答應了用麥草給喬麥子編個蟈蟈籠,此刻籠子收了頭,卻發現沒留門洞的籠子沒法把蟈蟈放進去。他左右端詳手裡的玩意兒,尋思這個難題該如何解。
「要是下雨的話,你媽出門沒帶傘。」羅家園一個人自言自語。
「夏天的雨下不長。」羅想農開始拆那個蟈蟈籠。
「我要不要去送把傘?」
「送就送吧。」麥草不比竹篾,沒有什麼韌性,一拆開就斷了,編好的蟈蟈籠分崩離析,只能夠重起爐灶。
羅家園起身,去床後悉悉索索翻了一陣,拿出一把帶霉點的油布傘,站在屋中間想了想,又放下:「雨又沒下,我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羅想農手裡抓著一把捂軟的麥草,同情地看著父親。父親真的是老了,顛三倒四,優柔寡斷,光為一把傘就把自己弄得坐立不安。
雨一直撐到傍晚收工前才突然而至,一下就下得鋪天蓋地,恣意汪洋。辟啪的雨聲如同鞭子抽在屋頂,屋內幾處常漏雨的地方很快滴嗒起來,羅衛星開心地跑來跑去,動用臉盆、腳盆、洗衣盆、飯盆在各處接水。門前的路上眨眼間汪起了一條嘩嘩流淌的河,雨柱把河面砸出無數水泡,像一朵接一朵開了又謝的花。放工走在半路上的人來不及避雨,只好捂著腦袋拚命在水中奔跑,腳步翻飛,一片啪嗒聲響。江岸邊的水質粘性大,泡了水之後鼻涕一樣滑,好多人跑著跑著突然一屁股坐倒,兩腿前伸,小孩子坐滑梯一樣,趟出好遠才能停住。摔倒的和沒有摔倒的,大雨中互相笑罵,都覺得快樂。
羅家園終於拿起那把油布傘:「我去豬場看看。」
羅想農跳起來:「爸,我去吧。」
羅家園一閃身,護住手裡的傘:「我去,我路熟。」
他在門口換上雨靴,撐開傘,小心地趟進門前小河中。雨點頃刻間把傘面打得爆豆一樣響,水花四濺開,又順著傘面急速淌下來,他的肩上如同頂起了一圈小瀑布。
羅衛星笑嘻嘻地望著門外說:「你信不信?等爸走到種豬場,雨就會停了,他白跑一趟。」
羅想農回答他:「你根本就不懂。」
羅衛星抬了頭,傻乎乎地問他:「不懂什麼?」
羅想農沒有再說下去,收拾飯盆,準備等雨停了去食堂打粥。
雨下了約摸一個小時的時間。雨一停,門前的小河迅速消失,路面留著一個又一個腳印,每個腳印裡都窪著一泡水,映出一片紫瑩瑩的暮靄。場部的小孩子們穿著短褲衩傾巢而出,赤了腳去跺那些水泡,故意地讓泥水四濺,每個人都弄成了沒鼻子沒眼睛的泥猴兒。他們的父母喊不回兒女,大呼小叫地出門來逮,卻呆站著沒法動手,因為分不清小東西們誰是誰了。
羅家園一身狼狽地從泥濘中走回來,雨傘挾在腋下,衣服褲子糊滿了泥巴,一路滴著泥水。他進門就問:「你媽回來了嗎?」
原來他在種豬場沒有找到楊雲。豬欄、配種室、辦公室、值班室、飼料間,哪兒都沒有。住在豬場的工人告訴他,楊醫生下雨前就離開了,他們都以為她提前回了家。
羅想農打了一盆熱水讓父親洗澡,趁著朦朧的暮色,把他換下的衣服和雨靴拿到河邊涮洗,晾出去。雨停了之後,氣溫並沒有下降多少,炎熱重回大地,濕衣服不及時處理,一夜間會餿得發臭。
「她就是半路跑到哪兒躲雨,也該回來了。」羅家園坐在小竹椅上,心神不寧地扇著芭蕉扇。放在他面前的一海碗大麥糝兒粥,他動都沒有動,粥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皮。
一直到天黑透了,還是不見楊雲的人影。羅家園不停地把頭伸出門口,往路上張望。其實這是個月黑夜,出門幾步就什麼也看不見,羅家園的張望沒有任何意義。
「想農,爸跟你商量啊,好不好去喬叔叔家看看?」他搓著手,眼神躲閃,用詞謹慎地對兒子乞求。
羅想農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想要確認喬六月是否跟楊雲一塊兒失蹤,今天一整天他心裡都有這個疙瘩。
這樣的用意太明顯,也太不光明,十六歲的羅想農脹紅了臉,斷然否決:「不好!」
「那行,那行,」羅家園說,「不去就不去,人家的事情我們管不了。」
說完了「不去」,他更加煩燥,一連聲地喊熱,又抱怨家裡蚊子太多,只只下嘴都狠,簡直就不讓人過日子。轉悠了一會兒,他拿了一隻手電筒出門,說是上廁所,解大手。他的這個「大手」解了有半個小時,回家時的模樣就不是煩燥了,是喪魂落魄了。
「關門!睡覺!」他咚地一腳踢上門,恨聲恨氣地吆喝兩個兒子。
羅想農於是明白,父親已經做完了偵察,而且確認了喬六月也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