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六章 (3)
    她很怕人家說她身上有豬屎味,所以她洗頭,洗澡,洗衣服,洗得很勤,家裡的肥皂票總是不夠用。後來她改用皂角洗頭洗澡,把石鹼砸開洗衣服。皂角養頭髮,她的一頭短髮越洗越黑,有一回羅想農在河邊涮鞋,遠遠看到楊雲沿著灌溉渠岸下班回來,夕陽照在她的頭髮上,亮燦燦的,跳躍著無數金光閃爍的點,襯得她那張臉既生動,又年輕。羅想農腦子裡一下子跳出父親那顆黑白斑駁、花裡胡梢的腦袋,心裡就感覺怪怪的。

    羅家園現在有了一個無法克制的習慣:每天都要步行兩公里到新建的種豬場轉上一圈。他背著手,佝僂著腰,腦袋伸在前面一衝一衝的,臉吊出有一尺長,嘴唇緊閉,活像滿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大錢。他走出家門,先到場部宣傳欄前面逗留一下,在印製粗糙的、五顏六色的傳單中瀏覽一番,看看有沒有關於批判他「走資本主義路線」的新的大小字報。這些東西,有些是農場造反派們搗鼓出來的,有些是青陽城裡的紅衛兵們行軍下鄉「點燃革命火種」的樣本。要是找到了他的打上了紅叉的名字,他會歪了腦袋讀一遍,嘖一下嘴,再走開。

    然後,他順著環繞場部的灌溉渠,走二里路左右,過水泥小橋,折往良種試驗田。灌溉渠是大躍進那年他親自帶著民工們修起來的,寬廣,筆直,渠岸遍栽楊柳和洋槐。實際上,農場地處江邊,水資源豐富,僅僅為了灌溉農田,用不著修這麼氣派的一條人工渠道。可是大躍進年頭人人都要大放衛星,作為農業局長,他手裡必須要有一個示範工程。因為修這條渠,那年的秋糧無暇收割入倉,食堂裡的存糧吃得一乾二淨,隔年春天,渠岸上的新發出來的嫩洋槐葉都被人捋盡了,吃光了,樹皮也剝光,樹死得七零八落,現在長在渠岸上的鑽天楊,是後來補種上的。

    良種試驗田在灌溉渠外,喬六月下放到農場之前還是一片蘆葦雜生的江灘地,喬六月來了之後自告奮勇開墾出來用於水稻育種。他帶了幾個人,翻地,斬斷蘆根,挖排水溝,曬田,苦幹了兩年,如今的試驗田成了農場最肥沃的一塊土地,隨便抓把土都能夠捏得出油。試驗田秋播小麥,夏插稻秧,長什麼什麼得勁。時常有四鄉八鄰的生產隊長轉悠到田邊,觀察喬六月怎麼下種,怎麼追肥,有時候也開口討要種子,但是農場禁止良種外流,隊長們喜歡緊了,風高月黑夜會派人下手來偷,白天偵察好了地塊,夜裡拿個麻袋來,剪上百十來穗裝回去,來年那個隊裡也就有了蘆席大小的一塊種子田。這樣,莊稼成熟的季節,良種田要搭窩棚看夜,就好像果園和瓜地的防賊措施一樣。

    喬六月有點於心不忍,他認為種子培育出來就是為全人類用的,別說附近的公社生產隊,就是非洲亞洲的國家有人要,那也應該給。但是他又說,良種培育其實是個漫長的過程,隊長們把種子偷回去,不會種,兩年一過就要變異,可惜了。

    這麼說起來,防偷又有了必要,否則喬六月將永遠看不到他的最終培育成果。

    羅家園到了試驗田邊,就小心起來,先踮腳四望,確信視線裡沒有喬六月的影子,才哈了腰,借莊稼和樹木的掩護,貼著田邊小步快走,往楊雲的種豬場。

    種豬場和良種田靠得這麼近,幹活兒干膩了,抬腳就可以串個門。誰能夠看得到?誰也看不到,這地方偏著哪,是農場的「西伯利亞」。這個狗日的袁大頭!

    有兩次羅家園在田邊撞上了農場現任革委會副主任王六指,老傢伙頭上扣頂破草帽,帶著餌食和魚鉤蹲在稻田邊釣黃鱔。羅家園當農業局長的時候,王六指是他的下屬,江邊良種場的黨委書記。文革運動一起來,袁大頭造了王六指的反,一度有傳言說王六指的第六根指頭裡藏著美蔣特務的微型發報機,當然後來證明是不可能的事。王六指曾經被鬥得斷了兩根肋骨,一隻眼睛差點瞎掉,現在眼仁上長出了一層白白的翳,抬眼看人時眼珠不動,像假的一樣。

    王六指下了台,當了副手,落得不管事,有會去聽聽,沒會就拎根釣魚桿四處跑,釣到小魚後拿給食堂大師傅幫忙拿油一炸,端回家就老酒。據說他家裡還時常有女人,他對外界說女人們是來幫他洗被子的,補衣服的,縫鞋子的。究竟是做什麼的,看在老單身漢的面子上,大家都睜眼閉眼不追究。

    王六指看見羅家園貼著田邊走過來,起身招呼他:「晚上過來喝兩口?有黃鱔下酒。」他指指游在鉛皮桶裡的幾條小手指頭細的鱔魚。

    羅家園繃著臉,搖搖頭。他對人很少有笑容,這是從前當局長的習慣。

    王六指看看他的臉色,哈哈地笑起來:「心事太重會折壽的!世上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啊?吃點兒喝點兒比什麼都好!」

    羅家園心裡騰起惱火,他覺得王六指看穿了他心裡想的東西。這老傢伙表面糊塗,肚子裡猴精。

    羅家園冷冷地說:「你還是管好自己,別弄出民憤。」

    王六指就罵他:「跟老哥們都不說心裡話,沒勁!」

    羅家園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種豬場是開春之後才移址重建過來的。工程很簡單:地平整好了之後,拉來幾船磚頭和水泥,農場竹園裡砍來毛竹,搭上江邊割回來的蘆葦,地基、屋樑、牆、頂全都有了。豬不是人,它們對居住場所不講究,日曬不著雨淋不著已經是幸福。

    楊雲穿著齊膝高的膠靴,胳膊上套著回紡布的袖套,腰裡系一條黑色橡膠圍裙,拿一把竹掃帚嘩啦嘩啦地清掃豬圈。她的臉色紅樸樸的,烏黑的頭髮被汗水浸濕,低頭時,就一絡絡地粘在腦門和臉頰上。因為手髒,她會時不時地扭頭在肩膀上蹭一蹭,把遮住眼睛的髮絲蹭開,動作很自然,帶點孩子氣。她把豬糞掃到牆角的一個拱洞口,再從洞口推出去,讓糞便進入蓄糞池。豬糞是寶貝,農場的果園菜地搶豬糞搶得要打架。掃過的地面她還嫌不乾淨,還要拿水沖一遍。相比起來,她對自家的家務事倒沒有這麼認真。豬圈有幾頭半大不小的豬,被楊雲的竹掃帚驅趕得竄來竄去,豬蹄子在水泥地面上敲出咚咚的聲音。豬是白豬,身條兒很長,一望而知是洋種,長足了總要有三四百斤重。

    楊雲明明是獸醫,現在卻要兼任飼養員,跟種豬場的農工們干一樣的活兒,糞水潲水沾得滿手滿身,羅家園很心疼。他自責是自己的身份連累了她。轉念一想,她明明可以不來,卻偏要跟著他來,什麼動機呢?跟他羅家園有沒有關係呢?心裡又湧上憤怒。

    羅家園承認,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捨不得楊雲,又怨恨楊雲,偷偷地跑來監視她,盯她的梢,如此的陰暗和卑俗,他的墮落已經連他自己都不恥。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忍不住地要跑過來,隔著老遠的距離,遙遙凝望,悲欣交集。

    有一天,楊雲忽然問了羅想農一句話:「你看了托爾斯泰的《復活》了?」

    時間是在晚上,羅想農在頭頂十五支光的燈泡下忙著寫他高中一年級的作業:一篇批判劉少奇是叛徒和工賊的文章。這樣的文章不難寫,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現成的內容,揀其中的一段摘抄,加個開頭和結尾,湊夠兩張作文紙,差不多能交差。全班同學都是這麼幹的——一個鄉村中學生跟劉少奇哪兒搭得上邊呢?

    楊雲手扶著門框,頭微微地歪斜,悠閒而恣意。她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線中變得柔和,突出了額頭、鼻子和臉頰,其餘尖銳的部分統統消解,隱入黑暗。她臉上甚至浮動著笑意,笑吟吟的,小女孩子一樣嬌嫩的神情。

    羅想農抬頭,鋼筆橫在右手的虎口上,片刻間竟然呆住。

    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樣跟他說話,這樣的羞澀,甜蜜,溫柔。

    他拚命調動自己大腦裡的細胞,回憶他在喬六月的實驗室裡讀過的所有的小說。是的,他讀過《復活》,一本豎排版的紙頁發黃的書。可是他讀得非常馬虎,匆忙地翻過去,因為書裡的內容太深奧,有關宗教精神,道德拷問,大段的心理描寫,他不能完全明白。書裡的那個貴族青年叫什麼?聶赫留道夫吧?他在法庭上偶然重見了家中的女奴瑪絲洛娃,發現一切罪惡皆因他而起。然後呢?然後呢?

    他心中忐忑,生怕楊雲要跟他討論書中的內容,而他結結巴巴說不利索,讀了等於沒讀。可是在他千轉百繞打著腹稿準備應答時,再一瞥眼,楊雲已經不見了,留著一個空蕩蕩的門框,還有屋子裡若有若無的「蜂花牌」香肥皂的氣味。

    第二天一放學,羅想農直奔喬六月的種子室,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被藏在一盒紙制標籤下面的小說《復活》。他連著讀了好幾天,讀得費力而且辛苦。豎排版的繁體字讓他頭昏腦脹,書中的陰鬱沉悶也令他呼吸不爽。他讀著,心裡想的是,如果楊雲再跟他提到這本書,他如何回答才會讓她驚喜。

    楊雲卻彷彿忘記了有過那次半截子提問,她依然是早出晚歸,燈光下忙碌著一家人的瑣事,補衣,納鞋,把羅衛星嫌短的褲子接出來一段,在容易髒的被頭上加縫一條便於拆洗的毛巾。她進門出門,忙裡忙外,每一個轉身都帶起一股輕微的旋風,在屋裡激盪起令人心驚的氣流。因為全神貫注於手中的家務,她似乎無暇跟屋裡的三個男人說話,她把他們晾在一邊,不理不睬,任憑他們澎湃的感情自生自滅。

    但是羅想農一點兒都不傷心,因為他明白了他的讀書行動被母親知曉了,並且隱晦地肯定了。她問他:「你讀過了托爾斯泰的《復活》嗎?」這是一個暗號,說明他們之間的暗道已經打通,他們像向日葵的花盤一樣,在某一個時刻,同時朝向了某一個方向,享受同樣一種快樂。

    想到他讀過的每一本書,可能都殘留著母親的指紋,她呼吸的氣息,她目光的餘溫,羅想農的心裡就會激動。

    蠶豆剛剛開花的時候,楊雲把一隻剛出生的小豬崽裝在她的袖套裡帶回家。她蹲在家門口,輕手輕腳從袖套裡掏出那隻小豬時,羅想農看見,小東西耷耳閉眼,半死不活,瘦得還不如一隻貓咪大,紅不拉嘰的皮膚上又是粘液又是豬屎,看著很是噁心。

    楊雲頭也不回地吩咐:「弄盆水來,我給它洗個澡。」

    沒有指定對象。但是羅想農知道,這樣的指令一般都是對他發佈的。

    他奔回屋裡抄傢伙,卻拿不準應該拿臉盆還是拿腳盆。想想是給一隻豬洗澡,臉盆腳盆都不合適,轉了一圈,把床底下一個裝雜物的小瓦缸騰出來,舀了半缸水,拖到楊雲手邊上。

    楊雲不滿意:「做事動作這麼慢!」探手一試水溫,馬上皺起眉:「用不用腦子啊?天還涼著呢。」

    羅想農衝回屋裡拿熱水瓶,往小瓦缸裡倒進多半瓶開水。

    楊雲支愣起兩條胳膊,示意羅想農幫她把衣袖往上挽,然後一隻手托著豬崽,慢慢地浸到溫水中,另一隻手撩水往它身上澆,用巴掌輕輕擦去那些污穢。小東西不知道是快活還是驚慌,閉著眼睛,細聲細氣地哼哼著。

    瓦缸裡的水渾濁起來,泥污和糞便沉下去,一些草屑浮在水面上。

    「別抱怨了,」楊雲對小豬崽說話,「是你媽不要你,不是我閒得沒事帶你回家玩。你看看,洗個澡多舒服!來,把嘴巴張開,讓我掏掏你的舌頭……」

    洗完,擦乾,放在一個舊棉花墊子上,羅想農才發現這是一隻有殘疾的豬崽,四條腿不知道怎麼只長出三條,因此它沒法站起身,勉強抓著它起來,手一鬆,它身子一歪,又軟不溜丟地倒下去。

    楊雲端詳著模樣怪異而醜陋的小豬,自言自語道:「可能是遺傳有毛病。」

    之前她異想天開要培育一種專為國家出口用的「瘦肉型」的豬,就從附近村裡弄來一隻瘦骨伶仃的本地黑母豬,跟場裡飼養了好幾年的一隻從東歐引進的大洋豬做了交配。不知道是不是洋豬跟當地土豬的基因差距太大,誕下的八隻雜種豬,兩隻是死胎,一隻就是眼前的這個「三腿怪」。

    三條腿的豬崽沒法爬到母豬懷裡吃奶,楊雲把它弄回來人工餵養。是她胡亂試驗造下的孽,她要承擔一份欠疚和責任。不管怎麼樣,眼前這個肉團團好歹是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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