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秘密藏書中,蘇俄小說占據多數,余下也有魯迅的雜文,郭沫若的詩集,植物栽培手冊,育種學的普及讀本,生物學和遺傳學專著。小說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識讀本之類半懂不懂,大部頭的科學專著就完全是一頭霧水。好在喬六月是現成的老師,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談者,在他數著種子的顆粒,放在天平上秤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開種子胚芽時,他同時就對羅想農普及了生物學知識,使這個男孩對自然界未被發現的奧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後羅想農成為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那間種子實驗室就是他的另一種生命開始的地方。
黃昏來臨,羅想農從學校放學,不由自主地就會走到喬六月的種子室。此時喬六月也恰好從田裡回家,褲腿上沾著泥土,口袋裡裝著他當天收集到的稻種,麥種,也或者就是一把野稗子野蕎麥的種。他在進家門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種子室,放下他的這些寶貝。他和羅想農在門口相遇。他們很默契地並肩進門。羅想農如果不看書,就會一聲不響地看喬六月忙完自己的東西,然後兩個人在房間裡僅有的兩把椅子上坐一坐。喬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頭釘成的,白茬茬的木頭斷面甚至都沒有打磨過,褲腳碰上去,會發出輕微的絲拉聲。他喜歡用屁股把椅子抬起來,只用兩只椅子腳支地,椅背抵住牆面,人跟著仰倒,長長地伸出腿,坐出一個很舒適的姿勢。羅想農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頭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發出咯吱吱的怪聲,所以羅想農總是坐得畢恭畢敬,兩腿並攏,手肘撐在膝蓋上,手心托著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喬六月的鼻尖。這樣的姿態,無形中提升了他對喬六月的親近。
他們的交談是隨意和隨機的,總是喬六月說,羅想農聽。有時候喬六月談文學作品,《靜靜的頓河》裡的葛利高裡,雨果如何描寫巴黎聖母院,也有時候說說南京的法國梧桐樹,中山陵的桂花,當年他因為做了什麼被打成右派,那個滿嘴胡言的努日金為什麼四處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學。有一次他說到了楊雲為喬麥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傾上前,笑吟吟地看著羅想農:“你猜我腦子裡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麼?是你坐在灶膛後面燒火的模樣!你那麼一點點小,臉瘦得沒有一個巴掌大,渾身都在發抖,就像只被彈弓打傷的小麻雀。”
羅想農恍然大悟地想,原來是這樣,喬六月那時候是覺察到他的驚慌和混亂,才特意坐到他身邊,陪他燒開了那一鍋水。
黃昏中的光線是粘稠和沉緩的,喬六月的面孔一點一點地隱入到窗外湧進來的霧靄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個等邊形的光點。因為是仰躺,他臉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膚繃得更緊,說話的時候,能看到一塊塊肌肉在皮膚下面滑動,傳遞出生氣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糧食和泥土的氣味,農田化肥和除草劑的氣味,沾在鞋幫上的田邊豬籠草和拉拉籐的氣味。門外,有兩個女人在笑罵著什麼,好像是一條狗要追著舔他們孩子的屁股,她們跺腳把狗罵走。食堂裡的司務長吹響了哨子,高聲吆喝大家趕緊去打大麥糝子粥。還有一個更威嚴的聲音,喝斥幾個女工今天沒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時間爬到江堤上看一戶人家娶新娘子了。羅想農能夠辨認出來,這是農場革委會主任袁大頭的聲音。
羅想農雙肩收縮,蜷起身體,舒服地打出一個噴嚏。他的腦子裡突如其來地出現了父親羅家園的形象。父親知道他跟喬叔叔共度的這些快樂時光嗎?父親無疑是愛他的,可是父親跟他之間從未有過心靈和智慧的交流。十五歲的男孩子需要這個,他必須從他的身邊挑出一個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親,他在成長中希望拔腿追趕的偶像。
羅想農所做的,實際上也是他的母親楊雲很多年前做過的。他們景仰和愛慕的是同一個人。羅想農和楊雲身上有最相似的東西,只不過楊雲從來不知道,或者說,她不肯在心裡這麼想。
他的弟弟羅衛星,頻繁出入喬家卻是另有原因:這孩子迷上了畫畫。
畫畫跟喬家有什麼關系呢?有,喬麥子的母親陳清漪,下放農場之前是小學美術教師。農場的文革運動開始後,陳清漪憑著她的一點美術功底,居然練出了一手絕活:她能夠爬上梯子,在向陽的牆壁上,在場部的黑板報欄裡,在禮堂裡的“毛主席語錄”畫框中,維妙維肖地畫出偉大領袖的巨幅肖像。
有一回,陳清漪站在梯子上,為場部影壁上的領袖像做修補,塗抹一層新的紅油漆。她感覺梯子下面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一低頭,是羅家十歲的小兒子羅衛星。這孩子把書包扔在一邊,頭仰著,全神貫注看她的動作,一根手指伸出來,在虛空中描劃線條,煞有介事。
她爬下梯子,問他:“喜歡畫畫?”
羅衛星不好意思,手藏在身後,嘴巴抿著,臉飛紅。
陳清漪喜歡這個跟喬麥子年紀相仿佛的清秀的男孩兒。她吩咐他:“你過來,幫我提著油漆罐。”
這樣,羅衛星就成了陳清漪私授的學生。陳清漪應邀到農場各處畫領袖像和刊頭畫,羅衛星只要不上課,一定會跟過去,提油漆桶,拎顏料箱,腋窩下夾著長長短短的油畫筆,還有板尺,刷子,炭條,刮刀,一切有可能用到的用具。
不出門畫畫時,陳清漪在家裡教學生基本功,從線條開始。羅衛星學畫有耐心,用鉛筆在廢報紙上畫直線條,嚓嚓地一口氣畫上幾百根,畫完才把迸著的一口氣吐出來,歪頭琢磨自己是否有進步。
陳清漪碰到楊雲時,對她說:“羅衛星的線條感覺非常好,他將來能夠畫出來。”
楊雲笑瞇瞇地:“真的啊?那就拜托你費心了。”
每當有人誇獎羅衛星,楊雲總是一副陶醉不已的樣。如果換了是羅想農,楊雲僅僅點個頭,不置可否地一笑,弄不清她贊同還是不贊同。
初春的一天,暖陽曬得人額頭出汗,田裡的麥子和蠶豆拼了命地拔節生長,渠岸邊的楊柳樹長出了一串串毛毛蟲一樣的花穗,迎春花開得金黃燦爛。
羅家園沿著溝渠,視察式地走了一圈之後,過橋往麥田,去看婦女們撒化肥。羅家園在農場有特權,他可以勞動,也可以不勞動,看他自己高興。他有點老了,又被人奪了權,在農場干部群眾的心裡算是個走霉運的人,這個人的勞動表現如何,睜只眼閉只眼吧。他這天穿的是一件軍裝式棉襖,棉襖的扣子敞著,露出裡面同樣是軍綠色的、帶兩個口袋的對面襟絨衣。按照老習慣,他走路背著手,頭略略往前勾出去,眼睛低垂著往兩邊看,不放過一壟莊稼一根草,隨時都准備挑出毛病的模樣。他的腰背已經有點佝僂,頭發花白得不均勻,東一塊西一塊地間隔著,遠看很滑稽,滑稽中又透出滄桑和悲涼。
走上兩塊水泥板搭成的橋,一抬頭,他站住不動了,心裡後悔踏上這條路。
他的對面,同時間站到橋面上的,是農場的革委會主任袁大頭。
文革運動前袁大頭在場部當會計,是農場上少有的能說會道的人,運動中扯起造反旗,把原來的黨委書記王六指拉下了馬,“三結合”之後自己當主任,讓王六指當了他的副主任。革命兩三年,袁大頭成了農場一霸,講話說一不二,誰敢違拗他的意思,不談別的,一場批斗會,一頂高帽子,任你是鋼打鐵鑄的漢子都要服軟認輸。
羅家園下放到農場後,骨子裡還沒有放下架子,還把袁大頭認作自己的下屬,所以一來就跟對方硬碰硬地頂了兩次牛。
一次是冬天,冬季征兵的事。這回部隊要招小兵,十六歲的,招去培養了搞通訊,很好的前途。農場分到一個招兵名額。羅家園一心一意要把羅想農送過去。羅想農年紀小了點,十五歲多,十六歲不夠。這樣的情況,如果場裡肯幫忙,私底下改個戶口,也就混過去了,農村中這樣的事情很普遍。袁大頭不肯幫忙,因為私下裡他已經把招兵名額當人情送給了縣裡的當權派。羅家園跑到袁大頭家,拍著桌子罵他混蛋,罵他狗眼看人低,罵他屁本事沒有,就知道溜須拍馬舔人家屁股溝。袁大頭掌權多日,從未遇到羅家園這樣強勢的挑戰者,臉白得哆嗦,當即叫人拿繩子捆起這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要不是和事佬王六指好說歹說兩邊勸,羅家園真要被糊上一身大字報。
這事過去不久,春節之後,農場擴建種豬場,把地址選在喬六月的良種試驗田邊上,跟場部隔著一片果園和一條灌溉渠。羅家園聽說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大冷天地跑到工地上,攔著挖地基的人不讓下鍬。袁大頭聽人一匯報,認定羅家園是無事生非跟他對著干,找了條化肥袋趕過去,不由分說往羅家園頭頂一套,像套了個野物一樣,讓幾個大小伙子抬手拖腳地送到楊雲面前。
“楊醫生啊,”袁大頭壞壞地笑,“老局長這兩年是不是被造反派被斗壞腦子啦?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我就不往你面前送啦,直接送精神病院去。”
羅家園扯掉化肥袋,呼呼地喘粗氣,臉色像死灰。
楊雲一聲不響地盯住羅家園,盯了半天,一句話沒說,提了藥箱就走。
袁大頭越發地幸災樂禍:連楊雲都是這麼一副態度了,說明羅家園的威勢確實到頭了。
現在,兩個人在橋上冤家路窄,羅家園心裡惱火,卻不能掉頭往回走,那就擺明了是怯懦。他咳嗽一聲,頭抬起來,肩膀端起來,目不斜視地開步往前。對面的袁大頭當然不甘示弱,同樣是頭昂著,胳膊甩著,擺出一副螃蟹橫行的架勢。
水泥橋只有兩塊橋板,僅容兩個人交身而過,交匯的一瞬間,羅家園的棉襖袖子和袁大頭披在肩上的軍大衣的袖子摩擦在一起,嘶啦地一聲響。
羅家園突然回頭,喝道:“你站住!”
袁大頭被嚇住了,下意識地回身,不知所措。
羅家園才想起來,自己跟對方實在無話可說。他沮喪地擺擺手,示意袁大頭接著走路。
袁大頭這回不干了,牛氣沖天的革委會主任豈能接受這樣的戲辱,他馬上把一個難堪還給了羅家園:“老羅,種豬場選址的事,我還真要跟你道個歉,這事算我糊塗。”
羅家園警惕地盯住對方的臉。
袁大頭笑得腮幫子抖抖的:“我才聽人說,楊醫生和喬技術員的關系不一般啊!你說我怎麼就做出這種笨事呢,把種豬場和種子田放一塊兒,不是存心給人家提供方便嗎?也怪你老羅,當初不該發悶火,直截了當對我說明白,換個地址,不就結了?多大事?”
他說完,嘖了一下嘴,爆發出更加響亮的笑,一顆大腦袋在肩頭上搖來晃去,脖子裡安上彈簧一樣。
羅家園兩眼瞪成兩顆玻璃球,憤怒地揮了一下手:“袁大頭,我******!當年搞四清我怎麼就沒有把你吊起來槍斃了你!”
袁大頭聳聳肩膀,把散開的軍大衣掖得緊一些。“羅局長哎,”他咧著嘴巴說,“後悔吧,往後有你好看的。”
他一溜小碎步走下橋,走出老遠後,還能聽到他嘎嘎的笑聲。
羅家園迎著初春的陽光,一個人在橋上站了很久,那副詫異和迷惑的模樣,就好像有什麼東西丟了,他在仔細地回想,可以從哪兒把那東西找回來。
楊雲在種豬場上班,她很享受這份工作。早晨她總是比兩個上學的兒子出門還早。出門前,她用木梳子沾著臉盆裡的水,把隔夜睡得翹起來的頭發抿下去,左手按住頭發,右手把發夾送到齒間嗑開,貼著頭皮捅進發根,在耳朵上方夾緊。然後她從晾衣繩上取下前晚洗干淨的圍裙和袖套,迭起來放進花布拎包,准備到豬場之後再拿出來穿用。最後是換上一雙長筒膠靴,褲腿塞進靴筒裡,掖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