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四章 (4)
    羅想農的身子在牆上磨蹭了一下,沒有動。

    「快去,熬了粥也給你喝一碗。」楊雲以為孩子消極怠工,安撫了他一下。

    羅想農手摳著牆壁,小心翼翼報告:「沒有米了。」

    楊雲才想起來,已經到月底了,這個月定量供應的大米早就吃光了。

    一瞬間,她的臉窘得發了紅,眼睛移來移去,不知道往哪兒看才好。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摸口袋,好像褲袋裡能夠摸出幾顆米粒。

    「真是的,我們家,三個都是男的,太能吃……」她囁嚅。

    「別費事,我們有乾糧。」喬六月趕快申告。

    「那怎麼行?剛生過孩子怎麼可以吃乾糧?等著作下個什麼病啊?」她搶白喬六月。然後,她繞過他,走到大床背後,蹲著把幾個裝糧食的罐罐都打開看,一個一個伸手進去摸,摸到一個罐子裡還有一點蕎麥面,高興起來:「今天對付一下,吃蕎麥面疙瘩湯吧,明天就能買到下個月的糧了。」

    「明天我們走。」喬六月手裡抱著嬰兒,又一次重申。

    楊雲直起腰,終於接了他剛才的話頭:「外面多冷,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讓她們娘兩個出門凍死?你們在我這兒住一個星期,怕誰呀?怕我還是怕羅家園?怕我沒必要,我出身不比右派好多少。怕羅家園的話,放心,他一下鄉,十天半個月不會回家。」

    床上的陳清漪忽然哭起來,抽抽咽咽,白寥寥的臉在燈光下像一團揉成稀爛的抹布。哭著,她覺得難為情,伸手把被子扯上去,蓋住自己的臉。

    「叫她別哭,將來眼睛會爛。」楊雲認真地警告喬六月。

    楊雲從喬六月面前消失後的幾年,是喬六月頻遭惡運的時段。

    一九五三年春天,喬六月從南方選了一批生長期短但是產量不高的稻種,興致勃勃地回到農校。他期盼用它們跟本地的優良品種雜交,培育出產量高、口感好的雙季稻種。

    喬六月不認為在本地種植雙季稻有多少優勢。前幾年他一直在做這個試驗,但是從未成功。晚稻在地裡才開始揚花抽穗,霜降就已經開始。霜降一來,萬物凋零,勉強結出的稻穀籽小粒枯,褪去穀殼,基本只剩癟癟的谷皮,牲口都不愛吃,嫌癟谷子扎嘴。但是育種是農業部門的大事,由不得喬六月發言,領導們要積極推廣雙季稻,指望讓當地的稻穀產量翻一個跟頭,喬六月只有努力去執行的份兒。

    那個時候,蘇聯園藝學家米丘林在中國紅極一時,米丘林的故事上了小學語文課本,但凡上學唸書的,個個知道蘋果和梨可以雜交,西紅柿和土豆有可能長到一根籐上。既然米丘林那個大鼻子老頭兒能夠把傳奇變成可能,中國的農業學家們又豈能落於人後?中國是農業大國,然而千百年中基本上是廣種薄收,如果有一天提高了單位面積產量,那會是什麼樣的飛躍?那時候中國的糧食會鋪滿地球上每一個角落!

    喬六月承認領導的出發點是好的,客觀上也是會促進中國的農業水平提高的,所以他兢兢業業去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通過優勢雜交,將本地雙季稻的夢想真正落實。

    回到農校的第一天晚上,喬六月就著一桶溫水洗了頭,洗了澡,修剪了指甲,把臉頰刮得光光溜溜,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去圖書館尋找楊雲。他知道她會在那兒。即便不在,圖書館金老師也知道她的去處。

    圖書館還在原地,但是做了修葺,在旁邊接出一間閱覽室,牆壁上新刷了一層石灰,沿牆打了一排簡易的閱讀台,增加了報刊數量,燈光也比從前明亮許多。不少學生有了自修習慣,開始把閱覽室當作溫習功課的絕好去處。

    事情總是在進步,農校也在進步,喬六月想。他站在進門處,用目光尋找楊雲。

    「她不在了,休學回青陽了。」瘦小的金老師像個影子似的走到喬六月面前。她費勁地抱著一摞書,是白皮的,政治讀物。她的紫花布的袖套有些松,滑落到肘下,布料一圈套著一圈重疊起來,像是一截因為脫肛而凝血壞死的大腸,而她的枯瘦的小手就藏在腸套中。

    喬六月嚇了一跳:「休學?她病了?」

    金老師從書堆後面探出頭,憐憫地看他:「不是,是懷孕了。生完孩子再來復學。不過也難說,也可能就不來了。」

    喬六月懵頭懵腦,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懷孕」這兩個字的含義。金老師話裡的信息量太大,他好像冷不丁地被高壓水龍頭沖了一下子,一時間踉踉蹌蹌失去方向。

    「什麼意思啊?」他一把抓住金老師的胳膊。

    金老師的身體被他拽得一歪,一摞書在她懷抱中晃了兩晃,幾乎就要傾斜墜落。她緊走兩步,半個身體倚在牆壁上,頂住那些書。

    「喬老師,楊雲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問了。」金老師把下巴頦兒壓在最上面的一本書上,側了臉,用年長者的口氣囑咐他。

    喬六月上前,接過那一摞沉得墜手的書本,替金老師放進櫃檯。「看在愛書人的面子上,你必須告訴我。」他說。

    金老師解除了手中的負擔後,把鬆垮的袖套往上拉了拉,意味深長地瞥了喬六月一眼,歎口氣:「喬老師啊,我跟你說,人類的很多美好願望,有時候必須屈服於現實。」

    她開始忙碌起來,把學生交還的書收拾好,借書卡一一地插回封底紙袋裡,把捲了角的書頁抹平,看到快要掉落的封面,用手邊備好的透明紙和漿糊修補。

    她始終抿著嘴,低垂著眼皮,不準備再跟喬六月做任何交談。她延伸在白牆上的影子,是沉默的,幽秘的,也是退縮和決絕的。

    喬六月回到住處,輾轉一夜,腦子裡全都是楊雲坐在獨輪車上漸行漸遠的模樣。他們分手才不過三四個月,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面對這樣的結局:楊雲留給他的是一個不告而別。他想,楊雲不會是懷孕了,她休學也許另有隱情,她那樣的家庭,什麼樣的可能性沒有?她不便對學校說,才編造出女人尋常的理由。他想他該去一趟青陽縣城,找到楊雲,當面問個畢竟。說不定楊雲正在青陽等著他,眼巴巴地盼著他去,他是她的救星。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被校領導叫去談話,宣佈調往省農林廳工作。

    「去南京?」他驚詫。

    「介紹信開好了,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有車子送你走。」

    「那我的稻種呢?」他指的是剛從南方弄回來的雜交母種。

    「放心,總有人接你的班。」校領導笑嘻嘻的。「上省裡工作,空間大了,好事啊。以後有機會,多關照我們農校。至於你在農校的事,以後就不提了吧。」

    喬六月愕然:他在農校的事?他在農校有什麼事?他犯過思想或者路線上的錯誤嗎?他貪污過公款或者損害過公物嗎?他執意要向領導討個明白。他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神情嚴肅,兩手在膝蓋上抱成一個拳頭,腳尖緊抵著地面,一副破釜沉舟追問到底的模樣。

    校領導終於不耐煩了,站起來,小小地發了火:「喬六月你裝什麼糊塗?人家農業局長的愛人你也敢往上湊,膽子夠大啦。我告訴你,青陽縣的羅局長可是老革命,解放戰爭立過戰功的,別說在我們農林口,全省哪條戰線沒有他的戰友和同志?你犯事犯到他手上,那就是自己找沒趣。」

    領導的眼神,領導說話的口吻,領導所持的立場和對知識分子的鄙視輕蔑,這一切彷彿一把鈍器,一下一下地刮擦在喬六月的心臟上,刮出青紫,但是又流不出鮮血。他不由自主地摀住胸口,那裡疼痛得發悶。

    楊雲是局長愛人?她結過婚?她身為已婚女人卻又渴望喬六月的愛情?

    多麼荒唐的事情!

    喬六月還是不能相信這樣的荒唐,他不相信楊雲欺騙了他。這件事情一定是在哪兒出了差錯,讓彼此有了誤會。他於是寫了一封信到青陽農業局,找楊雲詢問。

    「你真的寫過信?」楊雲在院子裡的水缸蓋上彎腰刮小鯽魚的鱗片時,側了腦袋問旁邊笨手笨腳洗尿布的喬六月。

    「我寫過,沒有回信。我還打過電話,接電話的人說你在家待產。」

    楊雲直起腰,甩去手指上的魚鱗,伸出右手的中指,把披散下來的一絡頭髮掖到耳後。她的手在冷風中凍得紅腫,看起來肥厚粗大。沾在指甲蓋上的一片魚鱗移到了頭髮上,薄薄的一小片,像一塊顫巍巍的蟲卵,被風一吹,搖搖欲墜。

    她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她把刮去鱗片的一拃來長的小鯽魚們掃進水盆,舀一瓢水進去,清洗魚腸和魚腮。水盆中的水剎那間被染成鮮紅,紅而發紫,飄浮起魚泡、肚腸、腮片還有墨綠色的黃豆大小的苦膽。鯽魚湯是下奶的好東西,她本來想買兩條大的,半斤來重的,在街上走了一個來回都沒有見到。飢餓年代,似乎連河裡的魚蝦們都餓得長不成形狀。

    喬六月去了省農林廳報到,一天都沒有耽擱。在中國,人不是單獨的個體,人是組織的附屬物,來來去去只需要一張調令一次談話。他到了廳裡之後,又被二次分配到省農科院。這是個很理想的單位,對於從事育種學研究的喬六月,似乎是大有奔頭。他振作精神,決定把水稻雜交的研究重新續上頭,為了自己的事業,也為了走出精神的苦痛。

    然而隨後發生的一件事,讓喬六月的命運再次沉落。

    蘇聯科學院有一個遺傳學研究所,當年的副所長努日金是所謂「李森科」學派的狂熱鼓吹者,他為了推廣蘇聯的李森科學說,特意飛到中國,在各地舉辦演講和座談會,每一次的講話都把西方遺傳學家摩爾根的研究成果批駁得一錢不值。有一次喬六月參加會議,被努日金的咄咄逼人弄得很不舒服,當場提問:「努日金先生,你認為在有機體和細胞中沒有特殊的遺傳物質,僅僅是外界環境對有機體的作用,那麼請問一句,你長一隻大鼻子僅僅因為你生活在寒冷的莫斯科,而不是在氣候宜人的中國南京?換句話說,如果你出生在南京,成長在南京,你的鼻子就會跟我們同樣大小?」

    喬六月捅了一個大大的馬蜂窩。這不是「基因是否存在」的學術爭論了,這是挑釁,是無理取鬧,是目中無人。尊敬的努日金先生代表著蘇聯科學界的唯物史觀,「李森科」學派開創的是一代無產階級的遺傳學說,喬六月怎麼可以為摩爾根這樣一個西方的唯心主義學者鳴抱不平?他代表的是哪種階級,哪個陣營?

    喬六月當場就被驅逐出了會堂。隨後,他手裡的課題被拿下,很少的一點研究經費被追回,發表論文的資格被剝奪,本人每天去農科院的試驗基地,干育種員的活兒。

    還好,愛情開始親睞他了,當小學教師的陳清漪願意做他的妻子。他們的相識比較物質,是在副食品商店,喬六月憑票買了一斤紅糖,結果他發現包糖的紙是某本外國小說中的某一頁,他翻過糖包看小說,沒有留神那個紙包即將散脫,要不是陳清漪的好心提醒,一斤紅糖就要顆粒無存。

    陳清漪由此知道喬六月是個愛書的人。

    瞧,還是書。跟楊雲相識是因為書,認識陳清漪又因為書。書是喬六月的一個宿命,他終生都無法棄它而逃。

    結婚。過平談無奇卻又安詳和諧的日子。每星期看一場電影,每兩個星期下館子打一次牙祭,每四個星期做一次家庭打掃:擦窗玻璃,拆洗被褥,敲打鬆動的桌椅榫頭,把屋頂的蛛網用竹竿挑去。日子過得極有規律,暖洋洋的,慵懶和散慢的。喬六月無事一身輕。不是他不想做事,是領導不准許他做事。不做事還拿著一份工資,喬六月想抱怨都說不出口。

    就到了大躍進,大干快上,全國人民爭放衛星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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