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局長羅家園那段日子不在家,下鄉徵購糧食去了。農村食堂解散後,農民交不上糧,縣裡認為是農民瞞產私分,把能夠動彈的幹部全部趕下鄉,挨家挨戶地搜,有時候還帶著公安們荷槍上陣。那些令人恐怖的、逼出無數人命的搜查方法,七歲的羅想農沒有親身經歷過,但是他後來聽父親斷斷續續地說起過。
男主人不在家,這是天意,給楊雲和喬六月的重逢提供了時間和空間。否則的話,場面將是窘迫和尷尬的,喬六月夫婦也許會走開,羅想農也就看不到喬麥子的誕生和啼哭。
「想農,去燒火!」「把那個銅盆洗乾淨!」「毛巾呢?我新買的那塊毛巾呢?」「弟弟哭了,給他掰塊豆餅啊。」
…………
一聲接一聲的命令,支使,驅趕,七歲的羅想農屋裡屋外團團直轉,燒火,拿毛巾,哄弟弟,把自己轉成一隻笨拙的陀螺。
陀螺好啊,羅想農很願意自己是一隻陀螺,讓媽媽時不時地用小鞭子抽一抽。媽媽不拿鞭子抽他的時候,心思就都在羅衛星身上了,眼光都不往羅想農臉上看了。羅想農寧可被媽媽抽得打轉,也不願意她對他不理不睬。
床上的產婦披頭散髮,身子像離水的魚一樣一挺一挺,挺起來再落下去的時候,會發出咚地一聲悶響。她的兩條腿是光著的,汗津津的,跟她鼓起的肚子相比,細瘦得不成比例。這兩條腿直直地對著房門撇開,裸露出中間黑乎乎的產門。此刻的產婦沒有羞恥,顧不得羞恥,一個連命都快要沒有的人,她的全部意識就是趕快讓自己解脫。
羅想農是個男孩,男孩子不應該看到這一幕場景,可是恰恰是她的母親楊雲把這一點忘了。她在支使羅想農幫忙的時候,忘了他的年齡,也忘了他的性別。
陳清漪遲遲不能夠結束這一場酷刑,她慘叫的聲音變化多端,有的時候尖細,斷斷續續,像憋在風箱裡轉不出來的氣流,有的時候突然噴薄而出,一聲吶喊,把所有的人弄得毛骨悚然。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憋氣,喘息,哼哼,在床上扭來扭去,身子像鯉魚樣地挺起來,腿尖緊抵住床板,繃成一張滿弓,把楊雲母親留下的那張銅床弄得匡啷匡啷發響。
羅想農倚在裡屋門框上,不敢走開,怕楊雲要叫他。卻又時時刻刻想著走開,離產房遠一點,離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面遠一點。他無意中往產婦的兩腿之間瞥過一眼,那一眼讓他驚詫和害怕,讓他頭暈,噁心。他弄不懂那個血糊拉塌的洞口從哪兒來,是不是楊雲用兩隻手扒開的。產婦叫得慘烈時,羅想農會緊閉雙眼,下意識地舉起手,食指用勁地捅進耳朵,試圖把可怕的聲音阻隔在外。有一陣子他哆嗦得厲害,小便失禁了,衝出來一點點,褲襠裡一團溫熱,他嚇得彎腰摀住小腹,兩腿死命地並住,頭低下去,渾身肌肉痙攣。還好,尿液最終被他死憋回去了,沒有弄出更多的笑話,否則嘩啦啦地順褲腿一瀉到底,愛面子的他就要無地自容。至於濡濕的褲襠,他可以捂干,這沒有問題,捂干了誰也不會知道。
媽媽生弟弟的時候,他還小,五歲,沒有什麼記憶。現在他明白了,生孩子是這麼可怕的事。他想,如果他長大了娶老婆,他不要老婆生孩子,永遠都不要。
楊雲彎腰在床邊,手貼著產婦青筋暴突的肚皮,摸那個山包一樣鼓起的肚子,一點一點地移動,按,揉,用手掌的側面趕,不時地還俯下身子,側耳貼上去聽。她安慰產婦:「沒事,胎位正常,胎心音也正常,順產。你只管憋住氣,用勁!」
床邊是她的醫藥箱,裡面有攤開的手術器械:剪刀,鑷子,縫傷口的針和線,酒精,藥棉,消炎針劑。剪刀鑷子已經拿滾水煮過了,是羅想農燒的火。撈起來之後,楊雲又拿酒精擦了一遍,所以滿屋子都是藥水味。
產婦一陣憋氣後,鬆懈下來,開始哭泣,腦袋在枕頭上痛不欲生地甩來甩去:「我要死了,喬六月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我生不出來……」
楊雲喝令她:「別說話,把氣憋著,來陣子的時候用勁!」
喬六月一隻手攥緊了產婦的手,另一隻手在她汗津津的頭髮上輕輕摸著:「放心,你沒事,忍過去就好了。」他還說:「以後我不會讓你生孩子了。」
儘管氣氛緊張,楊雲還是憋不住笑,白他一眼:「廢話呀!」
喬六月表情凝重,發誓般地:「我是說真話。」
楊雲沒有理他,側身往產婦下面看一看,嘖了一聲,半是自語,半是跟喬六月商量:「宮口開得差不多了,我想幫她一下,刺破羊水膜,讓產程縮短。」
喬六月勉強擠出一個笑:「楊雲,我聽你的。」
楊雲抬頭吆喝倚在門邊的兒子:「想農,再燒一鍋水,準備給小寶寶洗澡。」
羅想農坐到灶間,點著火,慢慢地往灶膛裡續進豆楷桿。乾透的豆楷桿被火頭一燎,瞬間就發紅,捲曲,響起歡快的辟啪聲。豆莢先燃盡,縮成一小團灰色,掉落灶底。豆桿的暗紅色要維繫得久一些,火是紫瑩瑩的顏色,一閃是紅,一閃又是黑,像是無數眨動的火眼。灶膛四周熱烘烘的,哆嗦著的羅想農很快暖和過來,也愉快起來。他有點希望這鍋水永遠都不要開,好讓他長久地在灶膛後坐著,一個人,與火和溫暖相伴。
還有一個人也擠進了灶膛間,是喬六月。他坐到羅想農身邊時,帶來一股冷颼颼的風和產婦身上血水加羊水的氣味。他對羅想農笑了笑,遞過去一小把豆楷桿。「你辛苦了。」他說。
這是大人的話,大人對大人之間才會說的。喬六月把這句話送給羅想農,讓孩子覺得驚訝。他轉頭看喬六月的臉,看他被火光映紅的額頭,皴裂的鼻尖和下巴,還有一口映成粉紅色的亮閃閃的牙齒。他看見喬六月抬起半邊屁股,把手伸進側邊的褲袋裡,掏來掏去,最後掏出來一個癟癟的煙盒。煙盒裡還有最後一根煙,已經揉成軟軟的、稀爛的樣子。喬六月取出這根煙後,珍惜地搓揉著,小心翼翼地捏弄,讓它恢復挺直的原狀。羅想農眼快手勤地從灶膛裡抽出一根豆楷桿,伸過去,幫喬六月把煙卷點燃。
「謝謝你,你是個好孩子。」喬六月用勁地吸進一口煙,緩緩吐出來之後,再一次讚許羅想農。
羅想農垂下眼皮,心裡感覺到小小的快樂。楊雲從來沒有稱讚過他,儘管他總是努力地幫她做事,被她用小鞭子抽得像只陀螺。羅家園也沒有對他使用過類似的語言,父親表達愛意的方式是塞給他吃的,一把炒蠶豆,或者兩塊粘乎乎的水果糖,也會摸摸他的頭,揪一下他的耳朵,但是父親不會如此鄭重其事地說:「你是個好孩子。」
羅想農感覺到了喬六月和羅家園的不一樣。不僅僅是在語言的使用,還有一些別的,能夠把兩種男人區分得清清楚楚的東西。
喬六月一口一口地抽著煙,煙頭微微地晃動,可見得他的手是在顫抖。
大人也會害怕嗎?羅想農緊盯住那個晃動的煙頭,心裡作著判斷。
「我太緊張了。」喬六月發現了羅想農的盯視,對他解釋。「你怎麼樣?」他勉強對羅想農笑了笑。
羅想農點頭,然後又搖頭。他也不清楚他怎麼樣。但是有一點,坐在灶膛前,他的褲襠很快就已經烤乾,這件丟面子的事他可以永遠不說出來。
喬六月抽完最後一口煙,把短得不能再短的煙蒂丟進灶膛。
「你媽媽很了不起。我們曾經距離很近。她對你說過嗎?」他轉頭,盯住羅想農的眼睛。
不等羅想農答話,他又伸出手,捧起孩子的腦袋,就著灶火細細地看。「那個孩子原來就是你。那年她休學回青陽,就是為了把你生出來。多奇怪呀。」
他嘴巴裡的煙味噴在羅想農臉上,很香,令人提神。
羅想農此刻奇怪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媽媽為了生下他,既然連書都不讀了,為什麼一直又不喜歡他呢?
喬六月歎口氣,手從孩子臉上移下來,落到肩膀上,把孩子瘦稜稜的肩膀捏了捏,要驗證他面前這個小身體的結實程度一樣。「男人和女人,一生要度多少難關啊。」他自言自語,像是感慨,又像是無奈。
然後,喬六月起身,離開灶膛間,回到又一輪陣痛中的妻子床邊。好像他特意抽出幾分鐘跟羅想農相處,就是為了對這個七歲的孩子表示一下感謝。
嬰兒裹在舊毛毯中,對著楊雲的手大聲啼哭。她的哭聲嬌嗲,一頓一頓地,顯得十分委屈,不情願。她的臉那麼小,眼睛緊閉著,看起來就像兩道切開而後腫起來的傷口,從鼻樑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禿禿的,額頭上堆著幾條深深的皺紋,胎毛是濕濾濾的一簇,像個黑色的寶塔尖兒,很可笑地頂在腦門上。
已經是深夜了,屋中央吊著一隻十五瓦的小燈泡,沒有加罩,燈光渾黃地向四面八方擴散著。門窗緊閉,屋裡混雜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產婦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羅想農還聞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雜蕪污濁的氣味就像悶在一口大鍋裡,又被加把柴火煮開了似的,騰騰地四散,在裡外兩間屋子裡氤氳膨脹。
而在屋外,寒風凜冽,風把屋簷下的一串曬乾的葫蘆吹得匡匡直響,窗戶上結著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湊近窗縫,會感覺擠進來的寒氣像刀子一樣割人,剎那間指頭都凍得發麻。
楊雲不讓喬六月開窗透氣,她說產婦和嬰兒都受不得冷風。她還把自己脖子上那條圍巾扎到了陳清漪的腦門上,使得床上的女人看上去像個被人打中了腦袋的傷兵。
喬六月直到此時還沒有確信自己真的做了父親,他盯住楊雲手裡的那個包裹,暈暈乎乎地問:「她是個女孩兒?是我的女兒?」
楊雲說:「很漂亮的女兒啊!你看她眼裂這麼長,長開後一定是個大眼睛姑娘。」
羅想農倚在門框上,昏昏沉沉只想睡覺。他一點也不在乎剛生下的嬰兒是男是女,長得又是什麼模樣。他已經累壞了,也被人類生產的艱巨過程嚇壞了。他感覺到頭疼,噁心,只是什麼都吐不出來,因為他還沒有吃晚飯。楊雲早已經忘記了他。所有的大人們都忘記了吃飯這回事。
羅衛星在屋角的小床上打著小呼嚕。這個兩歲的孩子,衣服沒有脫,手腳沒有洗,嘴角上沾著豆餅屑,手裡還捏著一塊蠶豆大的豆餅渣,就那麼趴在被子上,睡得打雷都不醒。
很多年後,喬麥子走進羅家,成了楊雲寵愛的小女兒。羅衛星信誓旦旦告訴這個小妹妹:「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羅想農心裡好笑,忍住了沒有戳穿羅衛星的大話。這傢伙說得也沒錯,喬麥子出生時他的確在旁邊,可是他睡著了,睡得像隻豬,一點都不清楚身邊發生的事。
喬六月把小心地把嬰兒接過去,用兩隻胳膊僵硬地托著,仔細看孩子的臉。他有點心酸地說:「我只有一個心願,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不要有人盯著她喊小右派。」
這句話一說出來之後,楊雲和床上的陳清漪都沉默了。直到這個時候,三個成年人才回到現實,想起各自的處境。
屋裡的空氣一時間凝固起來,人們的臉色因為黯淡而顯得格外灰黃。
喬六月懷抱著嬰兒,望著楊雲的臉:「天亮了我們就走。」
楊雲不說話,開始不停歇地忙碌,把床上浸飽血污的被單換下來,泡進冷水盆,把用過的手術器械一一擦拭,收好,污水倒進院子,地上的髒物掃進簸箕。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扔了掃帚,兩手一拍,對床上的陳清漪:「我怎麼忘了,要熬一鍋米湯讓你喝了下奶呀。」
她轉過頭尋找羅想農,習慣性地指使他:「燒火吧,熬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