畝產一萬斤、三萬斤、十萬斤糧食的消息在報紙的頭版頭條被不斷刷新。一株棉棵開一千朵花、南瓜長成磨房大、黃豆剝開後飯碗盛不下……滿天都是人造出來的「衛星」,到處都是謊言,虛假,欺騙,沒有腦子的狂熱。
一位在國內享有重望的科學家發表文章,激情洋溢地說:「土地所能給人們的糧食產量碰頂了嗎?科學的計算告訴人們,還遠得很!」「把每年射到一畝地上的太陽光能的30%作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植物利用光能把空氣中的二氧化碳和水分製造成自己的養料,供給自己發育、生長結實,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糧食,那麼稻麥每年的畝產量就不僅是現在的兩千多斤、三千多斤,而是這個數字的二十多倍!」
既然科學家都這麼說了,說明地裡還有潛力可挖,畝產十萬斤遠遠不是我們的終極目標。農科院怎麼辦?別人的衛星都上天了,農科院的衛星在哪兒?一個小工人大膽站了出來,宣告他種出了有顏色的棉花,方法是下種前用顏料把棉籽塗一塗。在農科院為他召開的「彩棉鑒賞會」上,人們盡情欣賞一小塊試驗田里五彩繽紛的棉花,憧憬幾年之後中國婦女的服裝會呈現孔雀般的斑斕,而全世界的棉花進口商會排成長隊,手捧著飛機大炮的訂單來換取這種來自天然的美麗纖維。
然而有一個人在鑒賞會上犯了癔症,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笑得兩腿抽筋,踉蹌欲倒,最後居然是淚流滿面。他對著湧上去抓扯他胳膊的同事們叫喊:「這是童話!可我們都是成年人!」
喬六月又一次被逐出會場。他被宣佈為「右派」的同時,有一個附加的稱號:跳樑小丑。人們甚至認為,他總是在關鍵時刻跳出來發難,不是因為他手中握有真理,而是他的表現慾望太強,他要抓住每個機會表現出他的清高和脫俗。
「跳樑小丑?這是你的罪名?」楊雲撈光了盆裡的小魚,把污水倒進陰溝裡,回頭看喬六月,臉上的神情有一種忍俊不禁。
喬六月聳聳肩膀:「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你夠傻的。」楊雲重新換一盆清水淘洗那些魚。
喬六月撈起一塊尿布,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不能確信:「我應該是洗乾淨了吧?聞起來是乾淨的味道。」
「再用開水燙一遍。」楊雲指揮他。
喬六月笑著搖搖頭:「過幾天我們到了農場,恐怕沒有這麼好的條件。我的女兒要習慣帶細菌的環境。」
楊雲停下手:「對了,給寶寶起名字了嗎?」
「起了。喬麥子。」
「哦!」楊雲驚呼一聲。
「陳清漪的建議。她說女兒喝到的第一口奶水中有喬麥的味道。」
楊雲撇了撇嘴。這就是喬六月夫婦骨子裡共有的浪漫。她感覺到了,因而不無嫉妒。
送走了這一家三口,楊雲用抹布、拖把、鹼水和肥皂把家中裡裡外外洗涮一遍,打開門窗通了很長時間的風,還早早地貼上了過年的窗花和春聯,算是徹底消除了外人落腳過的痕跡。她把羅想農叫過去,囑咐說:「爸爸回家,不准提家裡有客人的事。」
她直直地盯視兒子的眼睛,強調:「一個字都不准說。把這件事忘掉!」
這不太容易,畢竟在這個家裡誕生了一個嬰兒,羅想農有時候還會夢到嬰兒像一隻青蛙一樣飄浮在水塘裡,烏溜溜的眼睛像兩顆玻璃珠兒。可是羅想農知道,媽媽不讓他說的事情,那就是不能說,說了媽媽就會更加不喜歡他。
春節之前十多天的一個下午,父親羅家園突然回到家中。不久之前他還來過一封信,說是徵糧工作不太順利,也許春節都要在下面繼續工作。現在提前轍退,是因為當地的公社書記之前虛報產量,導致縣裡加大糧食徵購數目,憤怒的農民圍堵到書記家中,把他打得半死。夜靜人深時,書記想想兩頭都不好交待,愧對上級也愧對鄉親,裡外不是人,乾脆一死了之,就跑出門投了河。慘劇一出,人心浮動,徵糧工作組一時呆不下去了,先轍回來再說。
「逼人太甚了。」楊雲拎著羅家園的髒衣服,一隻手伸出門外,臉轉開,嘩嘩地抖著,把沾在衣服上的浮土草屑抖出去。「我聽說鄉下餓死不少人了。」
羅家園的鬍子好久沒刮,從下巴到鬢角連成烏糟糟的一片,人顯得胖了,面色卻是萎黃,有一種蠟樣的透明。那時候羅想農還不明白,這樣的虛胖其實是浮腫。羅家園身為徵購工作組的成員,自己反餓出了腫病。
他顯然情緒不好,繃了面孔斥責楊云:「你不要散佈謠言好不好?誰餓死?你看見了?」
「我是沒看見,可我聽說了。你別忘了我是獸醫,跟農民打交道的人。」
「誰在跟你瞎說八道?你把這個人說出來。」
楊雲把抖乾淨的衣服捲起來,重重地扔進洗衣盆。「你們共產黨的人怎麼是這樣?眼鼻子下面的事,從來不承認,不肯正視事實。」她的嘴角掠過不屑。「你有沒有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臉色?你都成了這樣,農民能好得了?」
羅家園果然走到房門口,朝掛在立柱上的小圓鏡裡看了看,摸一摸自己鬍子拉碴的臉。他把牙齒咬起來,眼睛裡閃過去一種悲哀,還帶了一點決絕,自己跟自己較勁的意思。
「國外反動派都在看我們的笑話,國內階級敵人蠢蠢欲動,楊雲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場。」他轉過頭,順口就說出這句話。
楊雲低著頭,往洗衣盆裡舀水,又轉身去拿搓衣板和肥皂,把袖子挽起來,腰間扎上一條藍布圍裙,準備對付那堆髒得看不出布色的衣服。她沒有回答羅家園的話,但是她一側的嘴角始終往上翹著,像是嘲諷,又像是不屑,不在乎。她的整個姿態,都在跟羅家園形成抗拒,或者說,一種故意的反叛。
羅家園軟了下來。每逢楊雲擺出這種決絕的姿態時,先退讓的總是羅家園。並不是懼怕,確切地說,還是忍讓和憐愛。他沒有嗅出這個家裡一絲一毫的異樣氣味,沒有察覺出楊雲身上正在聚集的某種危險,某種疏離和敵視的東西。撇開跟楊雲的言語衝突後,羅家園把他帶回家的那只帆布袋拎起來,得意地拍在桌子上,招手喚著兩個孩子。
羅衛星放下他抱在懷裡當玩具的一個裝注射液的紙盒子,扎撒著兩隻小胖手,嘴巴嘻開,掛著亮晶晶的口水,跌跌撞撞地奔過來。每逢羅家園從鄉下回家,表示最熱切歡迎的總是他——父親的帆布袋裡一定會有好吃的東西。與兩歲的羅衛星相比,羅想農就要矜持一些,他故意拖延了幾秒鐘,邊走還邊往楊雲那兒瞄一眼,留心著母親的態度。
羅家園打開包,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一手巾包花生,一小口袋炒熟的黃豆,幾塊滲出糖霜的柿餅,一串風乾的麻雀。他說麻雀是他用鳥槍打的。他把麻雀串翻開,把嵌在胸脯裡的一顆顆細細的鐵砂指給羅想農看。他還彎下腰,附在羅想農的耳邊說,花生是他從一個老鼠洞裡扒出來的,老鼠偷回了花生還沒有來得及吃,這叫「鼠口奪食」。不過他已經把這些花生洗過,曬過了幾個太陽,不會有毒。他眨眨眼:「可不能讓你媽媽知道。」
他笑瞇瞇地拿起一塊柿餅,掰開,看著兩個孩子的眼睛,故意把金紅色的粘絲拉得很長,也把美食之前的期待過程無限地延長。之後,他把掰開的柿餅分給兩個孩子。給羅想農的那塊稍稍的多了一個角。他側過身來,擋住了楊雲的視線,示意羅想農趕快把那個角咬掉。
任何時候,父親對羅想農的偏愛總是不由自主。
柿餅上有一股父親的體味,那種羅想農熟悉的油膩和汗腥的味道。柿餅大概在他身上藏得太久了,摸起來都有點熱乎乎地暖手了。
羅家園彎著腰,手籠在棉襖的袖子裡,臉上浮著笑意,像一個普通的溺愛兒孫的農民,眼巴巴地望著羅想農小口地咬那塊柿餅。他的喉節在一層薄薄的皮膚中上下滑動,口腔裡發出不自覺的吞嚥的聲音。他抬眼看羅想農的時候,額頭蹙起來,擠出幾道很深的皺紋,深得羅想農的小指尖尖可以捅進去。他的臉腫著,眼睛卻瘦得摳了,笑容下面藏著疲憊,說深了,還有一點恐懼和迷茫,不知道接下來的前景會是什麼樣。國運的艱難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他也得撐著,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羅想農心裡忽然有了一個願望,要把喬麥子出生的事情告訴父親。也不是告密,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他就是要對父親說點什麼。
他把手伸進褲兜,掏啊掏啊,掏出來一隻粉紅色的嬰兒軟底鞋,面子和底子都是綢緞縫成的,淺淺的鞋口,沿邊有一圈精緻的交叉繡,鞋後跟上還綴著兩根粉綠的絲帶。這隻小鞋子躺在他手上,小得就像一隻粉嘟嘟的耳朵,或者說,是洋娃娃的飾物。
喬麥子出生後的第二天,楊雲心血來潮,從箱子裡翻出母親留下的遺物,剪開一塊粉緞軟墊,縫了這雙小巧玲瓏的嬰兒鞋。陳清漪覺得小鞋子太可愛了,捨不得糟踏,只讓喬麥子穿了半天,到晚上就脫下收了起來。喬家人臨走之前,羅想農藏起其中的一隻鞋子。
很多年之後,他一直在心裡回憶和反省當初的動機:他為什麼要藏那隻小鞋?又為什麼在父親回來的當天就把鞋子交給父親?他想要製造什麼?又或者說,從事情中得到什麼?
什麼都不是。他那年才七歲,對成年人之間的複雜遊戲完全不能知曉。他不明白楊雲和喬六月之間曾經經歷過什麼,更不知道羅家園心裡對喬六月有著什麼樣的戒備。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懵懂沉默的七歲孩子。
然而每個人的行為動機都有他潛意識的因由,否則就只能把一切事物歸結為偶然。羅想農藏起小鞋子是偶然嗎?他對父親展示這只鞋子是因為好玩嗎?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有許多的事情,藏在黑暗之中,在心靈的一個極端隱秘的角落,沉睡和發酵。我們試圖從心裡拎出它們時,才發現它們已經和血肉粘連在一起,無論如何剝落不開。我們可以咬緊牙關,忍受疼痛,可是我們無法把手術刀伸進自己心裡,割開一個傷口。
羅想農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做這件事。他曾經答應過楊雲,什麼都不對父親說。他違背了諾言。
那天晚上,楊雲和羅家園關著房門爭吵了一夜。有幾次楊雲拉開房門要衝出來,又被羅家園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拉扯回去。羅想農蜷縮在外屋床上,聽見羅家園拍桌子的聲音,也聽見楊雲啜泣和抽咽的聲音,床板和身體撞擊的沉悶的聲音。他聽到楊雲在叫嚷:「信呢?信呢?你偷了那封信!」聽到楊雲在喊:「你這個騙子!你這個強盜!不准你碰我!」
羅想農翻一個身,趴著,把粉紅色的嬰兒鞋緊握在心口,感覺四肢冰冷,感覺小腹脹疼,尿液又要忍不住地噴湧而出,感覺屋子裡是從未有過的黑暗。
第二天楊雲從房中出來,頭髮披散著,眼角邊有一塊青紫,衣服沒有扣住,身上帶著熱烘烘的被窩氣,臉色卻是寒意凜人。她走到羅想農的床邊,一把掀開他的被子,用冰霜一樣的聲音說:「叛徒。」
停頓了一下,掃了一眼羅想農簌簌發抖的身體,她嗅嗅鼻子,鄙夷地:「你又尿了。真可恥。」
羅想農翻身對著牆壁,無比羞愧地哭起來。
他記住了楊雲擲給他的這兩個字:叛徒。對於七歲的羅想農,這個字眼實在過於沉重,它頂在羅想農的腦袋上,壓迫著他,像章魚的腳爪一樣箍緊他,令他在楊雲的面前永遠自卑,也永遠喪失了正面對抗她的勇氣。
從此以後,他只能是母親的奴隸。他必須跟隨她,服從她,無論她看他的目光中有多少冷淡和鄙薄。因為,他用一隻粉紅色的鞋子,劃開了他和母親之間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