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後,羅想農還記得母親把一對處境狼狽的陌生男女領進家中後,那個男人對母親說的一句話。那人說:「哦,你有了這麼大的兒子!」
他試圖用手掌去撫羅想農的腦袋,但是生性膽怯的小孩兒很怕跟外人粘乎,身子一矮,從他的腋下滑溜開去。於是那個人扭頭對母親笑笑,好像是抱歉,又好像是誇讚:這個強脾氣的小子!
那個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裝的肘間和領口都打了細密的補丁,四個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別的用場,留下四塊明顯的痕跡。他的頭髮長而且亂,被頭油和灰塵沾在一起,散發出濃重的氣味。臉色晦暗,皮膚乾澀,一抬頭,額上會堆出一道道的皺紋。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瞇瞇的,溫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見到他的人都不能將他忽視的原因。
他身後的、被楊雲緊挽住胳膊的女人,穿著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襖,巨大的肚子把棉襖下擺頂得掀開來,讓人忍不住想到風會如何灌進她的身體,再從她的被撐開的領口鑽出。她的臉色蠟黃,皮膚因為浮腫而薄亮,臉頰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飛落在臉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張著嘴巴喘息,嘴唇上乾焦得捲了皮,眼睛裡有深深的驚恐,導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哆嗦。
這兩個人,男的叫喬六月,女的叫陳清漪,他們就是喬麥子的父母。
在羅想農初次見到他們的那一刻,他們是狼狽的,惶恐的,因為喬六月的右派身份和陳清漪的即將臨產,那麼的手足無措和走投無路。之後,隔了有七八年之久,文革開始後,羅想農跟著父母下放到江邊良種場,跟早己經在場裡落戶的喬六月夫婦再次見面,他發現童年的記憶其實有誤,因為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喬六月,年輕,精神,黝黑的皮膚散發出青草和陽光的氣息,眼睛裡的光亮閃爍靈動,嘴唇上總是浮著一抹笑容。羅想農想了很久才明白,那是一個聰明人對自己的處境安之若素後的微笑,清醒、坦然、明白無誤的笑。而喬麥子的媽媽陳清漪,她居然是一個文弱卻又漂亮的女人,有一張年畫美人般的瓜子臉,細長的手指,指尖總有「雙妹」牌雪花膏的香味。她把八歲的喬麥子推到羅想農面前,讓她喊「哥哥」的時候,順便給羅想農扯了扯翻捲上去的衣角。她的這個動作讓十五歲的羅想農騰地臉紅起來。從小到大他似乎還沒有享受過自己母親的這種愛撫。
一九六O年冬天,羅想農的母親楊雲在意外的時間和意外的地點重逢了她初戀的愛人。那一天她原本是去青陽汽車站取一籠從新疆運來的種雞。新疆雞個頭大,抗病毒能力強,縣畜牧站打算用來雜交出新的肉雞品種。天很冷,路上的行人很少,人們肚裡沒食,關門閉戶地縮在家裡裹了棉花胎取暖。楊雲也餓,早晨只喝了一碗山芋干薄粥,此刻已經是前胸貼著後背,走路腳尖打飄。她在想,待會兒到車站時,要看好她的種雞,別一不留神讓那些要飯的花子們搶走打牙祭去。前不久畜牧站的一頭種豬就讓人給偷了,偷豬的那夥人是把圍牆推倒一個豁口進來的,順便還拎走兩隻雪白的匈牙利種長毛兔。另外有幾根白羽毛,那應該來自兩隻被掐斷脖子拎走的大鳳冠種雞。站長氣得跺腳大罵。站裡職工們快要餓出腫病,他都沒有捨得答應殺個一雞半鴨。站長連夜吼著叫人加高豬場圍欄。站長說,亡羊補牢也要補啊,再偷下去,畜牧站這點兒可憐的家當沒了,大家就只好散伙了。
楊雲已經不是在農校讀書的楊雲,幾年的獸醫當下來,常年累月往農村跑,劁豬,給小馬駒兒接生,把胳膊伸進牛肛門裡掏糞便團兒,拎著兔子耳朵打針,吃喝拉撒都和農民混在一塊兒,當年劉海微卷、穿著一身藍底白花旗袍的女孩子再沒有了那種「一低頭的溫柔」,而變得粗糙,急迫,容易發火,有一股風風火火幹事的勁兒。她穿著一身格子布的直腰棉襖,下面是一條舊得看不出顏色的燈芯絨褲子,一條暗黃色的男式長圍巾被她先在脖子上繞一圈,又裹在頭上繞了一圈,最後在後頸處毫無情趣地打個結,扯緊。圍巾太窄,兜不住她的全部頭髮,後腦露出一片黑色,發尾還呲了開來,活像母雞屁股。露出的這一片被冷風灌著,從頭頂到後背涼颼颼的,楊雲只好用勁地聳起肩膀,縮了脖子,試圖把後腦勺藏到圍巾結的下面。這樣一來,她走路的樣子就有點怪,頭是僵直地往後仰著的,肩膀是端著的,好像背後有一把槍頂住她的脊骨,讓她緊張成一副木偶的姿勢。
天太冷了。飢餓和寒冷是一對很無恥的雙胞胎,總是形影不離,對世上的可憐人不依不饒。太陽在天上只有一個薄薄的輪廓,像是在孩子嘴巴裡含得太久、接近融化的糖塊。北風卻是強勁,一路橫掃過來,帶著尖利的嘯聲。光裸的樹枝在風中嗚嗚哀嚎。屋頂的瓦片是凍結著的,一片灰白。風吹起地上的塵土,紙片,碎石子,枯得發黑的樹葉,沾上了痰跡的布條,貼著一扇扇陳舊的木板門旋過去,把那些乾透的門板擦得唰唰作響。留在街道上的細土被吹出一道一道的波浪,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忽而簌簌地流淌成扇形,忽而又拔地而起,豎起一面半人高的半透明的灰牆。
楊雲一腳踏進車站,撞上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穿藍色制服、戴紅袖章的車站工作人員七手八腳地抓住一個大肚子孕婦的手,要把她往站台外面拖。旁邊一個衣著破舊的男人,大概是丈夫吧,四面轉動著身體,苦苦地對大家請求。他身上背了一個巨大的行李卷兒,一邊的腳下是一隻舊得發黑的籐箱,另一邊的腳下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手裡還拎著不少叮裡光當的易碎物品。看上去,這對出門的夫婦帶著他們的全部家當。
「讓我們搭上車,到江邊良種場,一切就好辦了,那是我們的目的地……」男人背對著楊雲,懇求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他的外地口音在青陽這個小地方不常聽到,讓楊雲心中噗通了一下子。
「那不行,沒見你老婆都來陣子了嗎?一會兒在車上一顛,破了羊水,落了胎,我們可怎麼辦啊?誰負責任啊?不讓上車是為你們好!」
「不會的,就兩個小時,她能夠堅持。」
「你看你這話!你說堅持就堅持了?孩子要真是露了頭,你能把他揣回他媽媽肚子裡?」
一陣哄笑聲。
「我保證……」孕婦一隻手托著山樣的大肚子,步履艱難地跟在男人身後蹀躞。
臉上長著十來顆大黑麻子的站長踱出辦公室,一邊倒地為爭吵雙方作出決斷:「我說同志,別在我這兒耽誤功夫了,惹這麼多人看熱鬧,難為情不是?趁你愛人陣子來得還不緊,上醫院吧,啊?」
著急的丈夫一轉身,恰好跟楊雲對上了面。兩個人都一愣,然後觸電般地不動了,兩個人的身體都往後仰著,張開嘴,做出驚愕的神情。
果然是喬六月。足足七八年的時間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喬老師。楊雲曾經痛徹心骨地思念、後來又漸漸淡忘的人。
楊雲所做的第一個動作,是飛快地抹下裹頭的圍巾,重新在脖子上整理妥當。她知道這條男式長圍巾裹住腦袋的可笑。她的臉頰和耳朵上都有凍瘡,被冷風吹著,很可能會復發,腫脹流膿。但是在見到喬六月的一瞬間裡,對自身容顏的要求壓過了一切。那一刻,哪怕割下兩隻耳朵能讓她變回從前的模樣,她也會毫不猶豫。
一個小小的、下意識的動作,楊雲明白了,她其實一直愛戀著這個兄長般的男人。
「天哪,」喬六月把兩隻手一張,又開心又苦澀地:「我真是沒想到。」
楊雲剛要回答一句什麼,孕婦的陣痛突然間又開始了。大概剛才的爭吵和拖拉動了胎氣,陳清漪五官緊縮,身體下彎,嘴巴張開用勁地喘息,兩隻手痙攣地抱住了她的肚子。楊雲瞥見,一個滑步奔過去,架住陳清漪的胳膊:「來,趴到我身上,借住勁兒,沒事的。」
楊雲弓了身子,手撐住膝蓋,努力地把後背支起來,讓疼得發抖的女人抱住了她的腰,挺過短時間的熬煎。楊雲的反應來得那麼迅速,行動又那麼果斷和嫻熟,倒反而讓一旁做丈夫的喬六月看呆了眼。
「沒事吧?能行嗎?」喬六月轉前轉後,前一句問的是楊雲,後一句問的是陳清漪。
女人正在陣子頭上,呼呼地喘氣,鼻息噴在楊雲後腦勺上,急促滾燙。她的兩隻手分別摳住了楊雲的肩膀和腰側,雖然是隔了棉襖,仍然像錐子一樣扎人。
楊雲明白了,這是個初產婦,沒有經驗,緊張。她伸手摸一摸對方繃直的腿,安慰著:「你放鬆,沒到時候呢,先別多用力,放鬆,順著勁兒過去就好。」
「謝謝……」這個叫陳清漪的女人忍著疼,還沒有忘記該有的道謝。
很快地,楊雲感覺身上的負擔減輕,抓撓她的手指鬆了下來,知道孕婦的陣痛已經過去。她直起腰,一邊扶著陳清漪往牆邊走,一邊用腳尖從人群中勾出來一張長條凳,使腿肚子推到了孕婦屁股下面,催著她坐下。
車站上的人知道孕婦有了接手的,都忙不迭地走開了。誰都怕惹個麻煩。
「怎麼會在這兒?你們?」楊雲這才問出一句最想問的話。
喬六月苦笑著告訴楊雲,他們本來要去的地方是江邊良種場,結果他妻子在車上有了點動靜,司機不敢再帶孕婦走,逼著他們在青陽車站下了車。人在旅途中,妻子要臨產,還帶著一大堆行李,他真是急得發昏。
「知道快臨產了還走動啊?」楊雲責怪他。
喬六月避開她的眼睛,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於是楊雲明白了,這是一次喬六月夫婦無法選擇的旅程。幾年中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楊雲懂得這種限時限刻舉家遷徙的含義。沒有什麼需要多問的。
「趁現在陣痛剛過,趕快去醫院。我送你們。」楊雲要拉陳清漪起身。
喬六月為難道:「沒有住院證明。」
楊雲說:「拿你的工作證,我幫你們找人。」
喬六月再次苦笑,告訴楊雲,他身上只帶了一張右派下放的「派遣證」。「我已經沒有工作了。」他說,「我當右派兩年了。」
「右派也得生孩子。」楊雲憤憤的,也說不清楚她的憤怒是衝著誰。
「可是右派沒資格在醫院生。不會有醫院接收我們。」
楊雲咬住嘴唇,有點失神地看著喬六月。這是一個破碎的人。他從前踏在田埂上沐浴陽光的生活已經完全打破了。他變得如此窘迫,失敗,甚至是黯然。他的頭髮上沾滿灰塵。他的衣服上有嘔吐物的令人掩鼻的氣味。他的面容上皺紋密佈,滄桑悲涼。楊雲想,天哪,他看上去受過了多少折磨和批鬥啊。
「跟我回家。」楊雲說出這句話,又一次彎腰去扶孕婦。
「別,楊雲……」喬六月伸手要攔住她。
「不跟我走,你讓她在哪兒把孩子生下來?」
楊雲看見喬六月的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並且他扭過臉,試圖掩蓋某種酸澀的神情。
楊雲的心裡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發疼。
「沒事的,你到家了。」她對喬六月說。然後她低頭安慰孕婦:「放心,接生的經驗我有。我自己生過兩胎了。」
就是這樣,楊雲把喬麥子的父親和母親帶回到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