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四章 (1)
    羅想農爬上江堤,就看見他的侄子羅江腿腳巴叉地趴在堤岸上,胸脯貼著地面,頭昂得像一隻伸長脖頸覓食的烏龜,眼面前架著小炮筒子般的長鏡頭相機,一隻眼睛瞇縫著,眼珠子粘在取景框裡,專注得彷彿飛機空襲都不能動搖他半分。

    羅想農走過去,忍不住提醒他:「地上太涼,當心凍著。」

    羅江移開眼睛,扭頭對羅想農笑笑,把身子掀起半邊,讓羅想農檢驗。原來這小子對自己並不含糊,他的身下墊了一張不知道從哪兒找出來的髒兮兮的老羊皮。這張皮子硝得很馬虎,梆硬,精黃,毛頭都沒有打開,一絡一絡結著疙瘩,癩痢頭一樣。一望而知,這是楊雲生前自己動手弄出來的傑作。楊雲凡事喜歡親歷親為,結果常常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得讓人啼笑皆非。

    莫名其妙地,羅想農想起了那只在母親院牆外徘徊不去、覬覦著菜地裡鮮美嫩葉的鄰家老山羊。如果眼前這張皮子就是老山羊死後所得,羅想農深信不疑。

    「想拍什麼?江景?」羅想農問羅江,一邊抬了眼睛,往灰濛濛的江面上看過去。

    渾黃的彷彿凝成膠質的江水。偶爾駛過去的冒著淡灰色煙霧的運輸船隻。天空雲層稠密,死活都不讓陽光穿透到地面,因此一切都顯得滯重,顯出一種莊嚴卻又滑稽的死寂。

    「我在等一樣東西。」羅江眨眨眼睛,「江豚。聽說過嗎?」

    羅想農噗地笑出聲。

    羅江醒悟過來,自己也笑:「我忘了你是鼎鼎大名的水生物學家。」

    羅想農指著遠處江面:「年輕時候,就在這段江邊,我不止一次見到過江豚躍水。這一帶的人都管它們叫****。」

    「為什麼?」羅江好奇。

    「不知道。也許是它們拱出水面的樣子黑不溜秋像隻豬吧。」

    「很多嗎?那時候?」

    「應該不算太少。農場裡的老人都說,見過****起水的人有福。呵呵,我想我這個人運氣還不錯。」

    羅江摩拳擦掌:「我今天一定要等到****出來。」

    「你不可能。」羅想農無情地掐斷他的念頭。「野生江豚差不多己經絕跡了。前年我們有一個生物考察組,租了一隻船在長江裡來回游弋,守株待兔,結果是毫無所獲。」

    「種群滅絕?」羅江驚訝。「我只聽說中華白鰭豚已經沒了蹤影,難道普通江豚也要在長江裡消失?」

    羅想農點頭,表情凝重。

    「什麼原因?長江水質污染的緣故嗎?」

    「不完全是。」羅想農擺擺手,「不說這個了,一說起來我會激動,你不愛聽。」

    羅江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收拾他的相機,把三角架折疊了放進攝影包,把老羊皮捲起來,用一根繩子捆好。他動作慵懶,顯得掃興,沮喪。

    羅想農從旁觀察他,不無同情:「攝影這碗飯也不是好吃的,很辛苦。比如你想拍一張心裡構思好的照片,你說不定要花一兩個月的時間去等,等光線,等色彩,等物體呈現的瞬間……一般人不會有這樣的耐心。」

    「我喜歡。拍出一張有感覺的照片,那種快樂別人無法體會。我小時候跟著我爸爸學油畫,越學越沒勁,假,純粹的技術活兒,厚薄啦筆觸啦,離我心裡想要的東西很遠。接觸到攝影之後,我幾乎是覺得醍醐灌頂,鏡頭中的真實讓人震撼,很刺激。我感覺我這個人喜歡真實,厭惡繪畫裡營造的假像。」

    羅想農提醒他:「這話可不要當著你爸的面說,當心他要氣出心臟病。」

    羅江笑嘻嘻的,不無揶揄:「他早就有了抵抗力。自從我改學攝影后,我們就這個問題爭論過不下百次。每次都是他奪門而走。他老了,講不出什麼新鮮理論。」

    羅想農看著羅江年輕的、被江風吹得起皺的面孔,心裡就有些悲涼,想,在他們這代人的眼睛裡,五十多歲的長輩是不是就應該退出歷史了呢?

    兩個輩份的羅家人,差不多高矮,身形相似,一前一後地走下江堤,踏上一條幹得發白的、寬不足丈餘的水泥路面。羅江的右肩背著沉重的攝影包,裡面是相機,兩個配套鏡頭,三角架,也許還有備用的電池板,相機伴侶,諸如此類。這些東西的份量不輕,羅江略顯單薄的肩膀被壓得掛了下來,那只套在背帶裡的胳膊看上去像是脫臼,有點僵硬,還有點彆扭。他左手的肘彎裡抱著捲起來的老羊皮,皮子上髒兮兮的毛疙瘩隨著他的步伐一顫一顫,因為羊皮沒有硝乾淨的緣故,毛縫裡隱約飄出一股難聞的膻味。

    「我來拿著吧。」羅想農伸手抓住捆羊皮的繩子。

    羅江閃過身:「皮子味兒大,我已經沾過了,你別再沾。」

    羅衛星的三個兒子中,羅江是最懂事,最能幹的一個,羅想農心裡想。他不由得有點嫉妒羅衛星:這傢伙晃晃蕩蕩了半輩子,似乎也沒有用什麼心思,著三不著四地,就有了三個活蹦亂跳的兒子。這麼說起來,命運這東西可能真是有它合理的存在性,你看不見它,它卻頑強地附在你身上,如影隨形,暗中支配了關於你的一切。

    他問羅江:「玉兒昨天到南京了?」

    羅江一聳身,把羊皮捲往腋下提了提。「不知道。沒來電話。」

    「一個女孩子家的,你就不擔心?」羅想農的口氣不無責怪。

    羅江笑嘻嘻地:「她明天就會回來,我敢保證。」

    「你不該是這種態度。如果兩個人真的相愛,彼此都要珍惜。愛情是經不起折騰的。」

    「你說得有道理。可我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跟她過一輩子。」

    「說什麼混話呀?你們都已經……」羅想農想說「都已經同居這麼久了」,想想又怕羅江笑他「古板」,嚥下去沒說。

    羅江卻轉過頭,認真地請教他:「伯父,你是大學教授,有學問的人,在你看起來,什麼樣的愛情值得去堅守?坦白講,在我的周圍都是瞎混的人,誰都有女朋友,誰都沒有把女朋友當回事。反過來,女孩子們也一樣,說一聲不高興,拔腳就走人。愛情脆得就像玻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破碎。因為知道它容易碎,乾脆不寶貝了,碎了再配塊新的,就是這樣。」

    羅想農拍了拍羅江的肩,動作中含著憐愛。他喜歡這個侄子,可是他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釋「愛情」。他有資格解釋嗎?他五十多歲了,妻子李娟去世之後,很多年中他孑然一身,除了幾本專業論著,除了幾十個從他手裡拿到學位的碩士博士,他在這個世界上還留下了什麼?他過得快樂嗎?他會把每天的日出日落當作生命中的儀式嗎?他會在黃昏來臨時匆匆忙忙地惦記回家嗎?他會對大地上生長的萬物心懷感恩嗎?

    他是個失敗的人,他真心地這麼認為。所以,他沒有辦法回答羅江的問題。

    羅江還是灑脫,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他轉了話頭,詢問羅想農:「我們中午吃什麼?自己家裡做,還是去哪個小飯館將就?」

    「家裡做吧。冰箱裡有現成的肉圓和蛋餃,弄點木耳蔬菜,再來點粉絲,有葷有素,齊了。」羅想農交待。

    羅江開始操心:「蔬菜家裡就有。木耳和粉絲未必有存貨,得拐到街上買點兒。另外,好像洗滌劑用得差不多了。或許還該買一瓶醬油……」

    手機在羅想農的口袋裡震動,同時響起很悅耳的和弦鈴聲。他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未顯示號碼,知道是從國外打進來的,心裡咚地一跳,趕緊走開去接聽。

    「麥子!」他忍住心裡的激動,「你現在到北京了嗎?一切都順利嗎?」

    喬麥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微微的沙啞:「哥,抱歉要讓你們久等,我還在瑞士呢。冰島火山灰影響了歐洲航班出行,蘇黎世機場全都是人……我準備改買飛迪拜的機票……」

    羅想農想起來,昨天的電視裡確實報道了冰島火山爆發的新聞,只是他腦子裡沒有將火山災難跟喬麥子的航班聯繫起來。他不由得著急:「能買到嗎?到了迪拜怎麼辦?還得再買票轉機?」

    「碰運氣吧。大家都一樣,都成了沒頭蒼蠅。麻煩你轉告二哥,媽的骨灰盒一定要等我回來下葬。」

    「會等的。麥子你不要急,一定不要急。」

    「你也不要急。別太傷心,身體要注意。」

    電話掛斷了,響起嘟嘟的忙音。

    總是這樣,這些年中,他每次和喬麥子通話,一問一答不超過十個來回。「你好嗎?」「我還好。你怎麼樣?」「也不錯。」淡淡的問候,輕描淡寫的回答,然後就是掛斷。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彼此都是不善表達的人。

    倒反而羅衛星和喬麥子通話,能絮絮叨叨說上好久。羅衛星是個粘粘乎乎的人,或說是感情上不那麼敏感的人,他不會在聽到對方一個異樣的呼吸聲時,心裡猛然一凜,把要說的話生生卡斷在喉嚨。羅衛星喜歡事無鉅細地將家中每個人的現狀向喬麥子匯報,再點點滴滴地詢問喬麥子的一切生活,從工作到家庭,到瑞士巴塞爾的天氣,到當地的感冒指數和市場物價。所以,喬麥子的很多情況,實際上羅想農是通過羅衛星轉而瞭解的。瞭解了,也便放心了,下一次兩個人通話,還是沒有太濃烈的情緒。

    感情的事情,常常就是這樣,摯愛至深時,一切反而變得簡單,變得平淡和平靜,彼此都不願過多地打擾對方,給對方壓力。

    母親過去常說一句話:「心裡有就行了。」

    實際上行不行呢?平淡的後面,會不會是更淡?會不會是消失?羅想農無法確定。然而他和喬麥子的現狀就是這樣。有時候他也恨自己,學術問題上他有一鑽到底的精神,為什麼到了感情方面卻是如此地踟躕不前?這是矜持嗎?他用得著這麼矜持嗎?矜持的結果難道不是兩敗俱傷嗎?

    他悵悵地將手機放回口袋,緊走兩步,追上羅江。羅江用眼神詢問他:是麥子姑姑嗎?他朝羅江點個頭,什麼也沒有說。

    然後他就一路沉默。沉默著才猛然想到,喬麥子在電話中說的是「改買兩張飛迪拜的機票」。她為什麼要買兩張票?她跟誰一起回家?跟她那個長著黃褐色眼珠和鷹鉤鼻子的瑞士丈夫海茵茨?

    羅想農慌亂起來,責怪自己的心理實在不夠健康,每次跟喬麥子通話都是草率匆忙,都是來不及把話聽清楚,把事情說清楚,就好像通話是偷情,是不正當的交往,多延長一分鐘都是對彼此家庭的罪過。

    兩張票,回來的是不是她跟海茵茨呢?如果海茵茨跟過來,母親留下的農家小院將如何安置客人呢?一路上羅想農都在盤算這件事。

    毫無緣由地,羅想農此時的腦子裡,竟然「蹦」地一聲,跳出了喬麥子出生的那一幕。

    一九六O年。時年七歲的羅想農讀小學一年級。他開始記事,知道了飢餓是什麼滋味。那種難熬的焦灼從早到晚蛇一樣盤踞在腦子裡,走路想著,上課想著,寫字想著,端起一碗山芋干薄粥的時候還是想著,任憑他如何對自己跺腳,發狠,抓自己的腦袋,那條蛇就是驅趕不走。他也知道了家中失去親人是什麼滋味。外婆的去世彷彿在他心裡挖開一個大洞,洞口漆黑,深不見底,他必須使勁地拉住自己,才不至於將腦袋探進那個黑黝黝的洞中。也有他不知道的,那就是父母間的秘密,他們兩個人老是吵架,有時為了豬場雞場的那些事,有時只為了父親偷偷把半個饒餅塞給羅想農,而母親認為饒餅的四分之一應該屬於羅衛星。父母的偏心非常明顯,這樣的狀況擺明了是賭氣,對著幹,所以家裡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