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農村裡的豬大都是散養,就好比養條狗一樣,放它們在田頭溝畔隨便遛躂,有剩的給它們吃兩口,沒剩的自己啃莊稼。豬長得慢,也瘦,骨架子啷當,殺頭豬剮不下多少肉。楊雲帶著鄉鎮幹部們挨家挨戶動員農民改圈養,豬光吃不動就肯長,環境還衛生,攢了豬糞又能肥莊稼地。前景當然好,道理也都懂,可是要改變千百年的習慣是不容易的事,楊雲和那些幹部們嘴皮子磨破了好幾層。
圈養的事情還沒完,上面又來了指示,號召給全縣公豬們做絕育手術,催肥。這事兒更不好辦,農民們不願意,千方百計藏起小豬不讓劁。這怎麼行?行政命令誰敢不照辦?鄉里出動了民兵,散出去角角落落篦頭髮一般地查,全縣範圍內的公豬們無一漏網。
劁過的豬的確長得飛快,可是問題接踵而來:種豬沒有了,小豬也不再出生了,生豬存欄量飛快地往下降。楊雲跟羅家園吵,指責他不按科學規律辦事。羅家園苦惱地攤著手,說他身為局長不能不按黨的指示辦。結果火速派人趕到外地去,高價買了種豬回來,再趕著畜牲們大干快上孕育後代,直到它們累得頭昏眼花精盡而死。
一切一切都透著這種匆忙和潦草,沒有計劃,沒有規則,像是一場接一場的遊戲。人們在這些遊戲中享受著飛旋的快感,身不由己地暈眩和興奮。楊雲同樣如此。她很忙,馬不停蹄地各個村鎮上跑,執行各種指示,接受各種咨詢,動手做各種大大小小的手術。她很少回家,很少見到她的兒子羅想農。她一點也不關心他如何長大,如何在寂寞中渴求母親的撫慰。
一九五七年,青陽縣農業局在長江北岸的蘆葦灘上開發出了一大片土地,建立起全縣第一個國營良種場。農場的地界長約八九里,寬二里余,沿江堤一字形鋪開,用於本地糧棉和牲畜的良種培育及繁殖。
建設過程很艱苦,荒灘地上首先要建立排水系統,防止江水來潮時倒灌,而後是加固江堤,外堤裡面再築一道內堤,再然後深翻土地,挖出盤根錯節的蘆葦根系,斬斷,揀出來曬乾當燒柴。蘆葦是野草,生命力極頑強,根系縱橫交錯,不當心遺留下一小段,來年它會從你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竄出頭,頂翻你的宅基,迅速繁衍出一個蓬勃的家族。光是清除蘆葦根,幾百個農業工人已經在荒灘上苦戰了一秋和一冬。
楊雲同樣在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忙碌,只不過她忙的內容與別人不同:她帶了幾個泥瓦匠在良種場東邊蓋一座大型養豬場。按局裡的規劃,養豬場要有華東地區最先進的設施,超大面積的豬欄,將來培養的種豬要供應國內國外的市場,最起碼能夠運送到蘇聯。
楊雲的工作從繪圖開始,因為鄉村裡的泥瓦匠們誰也沒有見過大型養豬場的模樣,他們封閉的頭腦中無論如何想像不出豬居住的場所和人住的房子不同在哪兒。楊雲解釋,比劃,嘴巴講得起了一層干痂,那幾個鄉里人手掂著瓦刀,仍舊是大眼瞪著小眼。沒轍,楊雲只好臨時充當起建築師的角色,參照農校教科書上的圖樣,結合良種場的實際,磕磕絆絆地畫出那些豬欄、配種間、配料室、食槽、沖洗穢物的下水道,大型的半封閉的蓄糞池,等等。楊雲畫得辛苦,泥瓦匠們看圖也看得辛苦。彼此都是頭一回幹這個活兒,連蒙帶猜,連想像帶琢磨,總算把豬場弄出了一個眉目。
羅家園帶著縣裡的水利專家們到農場來視察新加固的江堤,順便看望了楊雲。眼前的楊雲不再是那個穿花布旗袍的羞澀的資料員了,她穿著肥大的膝蓋上打補丁的老布褲,泥跡斑駁的棉襖上攔腰扎一根草繩,大概為了幹活兒利索。她的頭髮剪得很短,用黑色髮夾緊別在耳後,臉上被江風吹得起了一層粗糙的皮,臉頰和耳垂紅腫發紫,是新起的凍瘡。她說話的聲調也變了,語速快,節奏短促,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性。她指揮那些泥瓦匠的行動時,手臂伸出去,凌空一揮,顯得異常果斷和威猛。
羅家園遠遠地站著,欣賞了半天楊雲的颯爽英姿,走過去笑著說:「楊雲,你現在像個女將軍。」
楊雲回頭看到羅家園,一點兒沒有驚訝和興奮,反而喝令他:「你站開!那邊在上梁,別砸著了你。」
羅家園一把拉住楊云:「你也要讓開,砸了你我更心疼。」
羅家園這一把用的力道大,楊雲猝不及防,跌落在他懷裡。羅家園驚訝楊雲的消瘦,跌落過來時輕得像一片葉子,就好像被風吹得飄過來一樣。他攬住她的肩,隔著棉襖,她的肩膀也薄削得讓人心疼。
「怎麼回事?」羅家園細看她疲憊的臉,問:「農場裡的人沒讓你吃飽?」
楊雲回答:「不是你下了命令,要在上凍前完成工期嗎?這幾天我們吃飯都是站著往嘴裡扒拉的。」
羅家園緊抓住她的手:「不行,你跟我回場部,先好好睡一覺,再吃頓飽飯。」
「我的工人呢?」楊雲已經擺出拒絕的姿態。
「都一樣,休息,吃飯!」羅家園斬釘截鐵。
半是強迫,半是哄勸,羅家園把楊雲弄到了新建農場的場部,開了招待所的房間,先讓她睡覺。楊雲實在累了,順水推舟地享受了丈夫的照顧。她就著他打來的熱水,洗了臉,洗了腳,倒上床,頭往枕上一沾,瞬間進入夢鄉。
羅家園親自坐鎮在場部食堂裡忙碌:掏錢買了附近老鄉家的一隻雞,又讓人往江邊漁船上買魚。食堂裡現成有雞蛋,他一傢伙買了二十隻。雞剁開,拿薑蔥爆炒。魚一半紅燒,一半煨湯。雞蛋用醬油鹵起來,找兩個飯盒裝了,留給楊雲帶回工地,慢慢吃。一切準備妥當,羅家園拿籃子裝好,拎著送往招待所。
他輕拍楊雲的面頰:「嗨,醒醒,吃了飯再睡。」
楊雲一個激凌,猛然坐起,眼睛紅紅的,迷迷濛朦地看著周圍一切。「怎麼回事啊?我在哪兒啊?」她說。
羅家園噗地笑了。「傻瓜,睡成個迷糊蟲了。」
楊雲揉著眼睛:「我一直在做夢,夢見一個小豬崽是個豁嘴子,奶吃進去就流出來,我在想能不能給它做個手術,把豁嘴子縫上。我琢磨來琢磨去……」
羅家園把她按到房間桌子邊。「吃飯吃飯,吃飽了再琢磨。」
楊雲坐下來,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塊雞。「你不吃嗎?」她嘴巴裡含了雞塊,說話嗚嚕不清。
羅家園在她對面坐下,抄起另外一雙筷子。
突然之間,楊雲下意識地把凳子往後挪了一挪。她感覺極不自在。結婚幾年中,她似乎還沒有跟羅家園兩個人如此親密地在一起吃過飯。住在縣政府宿舍時,他們吃食堂;住在她母親家裡時,飯桌上先是有母親在,而後有兒子在,總是有一兩個旁觀者,陪襯人。此刻,那些人統統遠去了,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兩個面對面,她不適應,如芒刺在背。
羅家園一門心思地往她碗裡夾菜:雞塊挑肉多的部位,魚肚皮摘去橫刺再給她。「多吃!搞建設不能先搞垮自己。」他的命令中含有心疼,雖然用的是威嚴的口氣。
楊雲埋了頭,默默無語,盡可能負責地把羅家園夾進她碗中的菜餚消滅。
氣氛凝重。凝重之中,又有另外一種驅趕不去的溫情在他們之間遊蕩。這是屬於夫妻之間、男女同床共枕之後才能夠生出的情愫,彼此心照不宣。
楊雲吃得很撐,胃裡沉甸甸的,這使她越發怠倦,放下飯碗之後,迷迷糊糊又想睡去。
但是羅家園不能同意了。睡過一覺、又吃過一餐飽飯的楊雲,臉色恢復了紅潤,肌膚也像是被那些高蛋白的食物瞬間撐開,變得光潔可人,目光迷濛的眼睛裡,有少女的茫然,也有少婦的風情,兩者交織在一起,使楊雲身上緩釋出一些懶洋洋的、熱烘烘的、帶有某種誘惑性的東西。又因為楊雲自己對這一切木然無知,誘惑就變得更有挑戰,更加撩人。
羅家園迅速地鎖門,拉好窗簾,把楊雲裹進被窩,壓到身子下面。被窩裡帶著楊雲的體溫和體味,舒適得恰到好處,這使得羅家園的熱情即刻拉升到高潮,他在幾分鐘內呻吟出來,完成了他對妻子的愛慾和奉獻。
窗外,來自江心的朔風嗚嗚地吹過江堤,招待所的蘆葦屋頂彷彿一排張著眼兒的風笛,發出音樂般高低抑揚的嘯叫。風鑽過同樣是蘆葦紮成的門扉,把楊雲掛在洗臉架子上的毛巾吹得晃動起來。羅家園在身邊睡得香甜自在,可是睏倦的楊雲反而睡不著了,她大睜著眼睛,看著那條濕毛巾在寒風中一點一點地被凍硬,最後成了擺動起來匡匡作響的魚乾樣的東西。
五八年初秋,楊雲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這一年,縣裡的醫療條件大為改善,楊雲生產時用不著再把接生婆請到家中,她可以住進四壁雪白的婦產科病房,享受來自醫院方面的盡心照料。可是令楊雲大為吃驚的是,產程來得那麼短促,她剛剛感覺到肚皮發緊,甚至醫生還沒有來得及走進產房,一個七斤多重的小子已經呱然落地。
新生兒粉嫩,嬌憨,一邊貪婪地紮在楊雲懷中吃奶,一邊還不忘記扯著嘴角微笑。楊雲用手掌撫過他的滑如絲綢的胎發,嗅著他身上甜膩的奶香,母愛在那一刻忽然甦醒過來,她不可抑制地愛上了這個俊美的嬰兒。她用指尖輕掃他的眉骨、眼廓、兩腮、唇周和耳輪,驚歎造物主何以能把一個小小的孩子打造得如此精緻神秘。
羅家園牽著小想農的手來看楊雲。楊雲正在給嬰兒餵奶,奶水洶湧,嬰兒來不及吞嚥,嘴邊漫出一圈白沫。小想農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喉嚨裡下意識地「咕咚」一響。羅家園笑了,碰碰小想農的手:「去,讓你媽媽給你也砸上一口。」
想農的小臉蛋卻騰地紅了,羞怯地扭過頭,躲到了父親身後。
父親憐愛地把想農抱起來:「瞧,媽媽喜歡弟弟。那你就歸我了,你是我的寶貝。」
羅家園和楊雲都沒有想到,這句開玩笑的話簡直就是一語成讖,從此以後大家的心裡有了一個清晰異常的印記:父親和羅想農是一夥的,母親和羅衛星心心相印。
五歲的羅想農緊貼著父親的臉,眼睛卻始終瞄住母親的****。他很傷心,因為母親沒有招呼他過去,母親懷裡只摟著弟弟,沒有騰出另外一隻胳膊把他摟住。他想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是個很乖的孩子,會數數,識得出一籮筐的字,能幫外婆掃地打醬油,左鄰右舍的長輩們都誇他聰明,為什麼母親看著他的時候總是皺眉頭呢?
第二次生育,楊雲破天荒地延長了產假,滿三個月時才重新去上班。哺乳期間她拒絕出差下鄉,理由是孩子要吃奶。她得空就溜出局機關大院往家裡跑,只有把孩子抱起來,把脹鼓鼓的奶頭塞進孩子嘴巴裡,她才會長出一口氣,週身都暢快。
羅家園奇怪道:「你怎麼回事啊?大躍進的時代,人人都在放衛星,你反而躲到家裡當奶媽。」
楊雲幸福地端詳懷中嬰兒:「我不也在放衛星嗎?我的兒子就叫羅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