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楊雲想念農校,想念有石灰粉氣味的圖書館和喬六月的水稻地。她沒有告訴羅家園,從兒子生下來之後,她一直在喝回奶的中藥湯。她希望做完月子就回學校去。
身邊這個黑頭發紅臉蛋的小不點兒,動不動把屎尿拉得一身,哭起來的時候皮膚皺成一只核桃,拳頭高舉,雙腿亂蹬,聲嘶力竭,仿佛明白了母親從出生就是他的敵人。
也有的時候,他要討好楊雲,把臉蛋轉到楊雲一邊,嘴角牽動,笑,還咂巴小嘴,做出尋找母親奶頭的姿態。
無論哭還是笑,楊雲無動於衷。對於二十一歲的年輕母親,孩子是被別人強行植入她身體的種子,借用她的器官,不由分說地長成一個嬰兒。她已經逆來順受地承擔了這一切,對得起這個生命了,接下來孩子怎麼成長,那是羅家園的事情。
心疼孩子的還是外婆。老人家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喬六月,但是她明白女兒對這場婚姻的抵觸和抗拒。她想,楊雲不喜歡孩子,是楊雲還太年輕,年輕人總是怕拖累,到她再大個幾歲,母性上來了,自然就回心轉意了。母子連心啊,這是世上的老話啊。
老人家把米湯煮開,把奶糕調進米湯裡,灌進玻璃奶瓶,再把孩子抱起來,朝嗷嗷待哺的小嘴巴裡塞進那個橡膠奶頭兒。孩子拼命吸吮,小拳頭緊握著,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汗。可憐的娃娃,落地還沒有嘗過媽媽的奶水味,以為米湯加奶糕就是他該吃的好東西。三下五除二吃飽了,外婆把他豎起來,輕拍後背,讓他打出一個嗝,免得被漾在喉嚨裡的湯糕水嗆著。外婆輕聲安慰他:“可憐的孫兒,我的乖乖肉噢,媽媽以後會喜歡你的噢。”
老人家不會想到,楊雲對這個孩子的敵意一輩子都沒有消除,她沒有一分鍾一秒鍾喜歡過他。母子倆的關系自始至終是緊張的,戒備的,彼此挑剔和計較的。
滿月下床,楊雲立刻要回農校,說走就走,兒子的哭聲,老母親的哀求,羅家園的不滿,於她沒有任何的干擾。
“兒子怎麼辦?可怎麼辦?”羅家園急得搓手。
“是你的兒子。”楊雲無動於衷地說了一句話。
羅家園於是明白了,楊雲永遠都不會原諒他,無論他怎麼努力,怎麼贖罪,她都不會原諒。他最初進入她身體的,不是某個敏感的器官,而是一枚釘子,深深地釘進她的心裡,使她恥辱,令她怨恨。
怎麼辦呢?既然釘進去了,就不能再拔出來了,非拔不可的話,將會是血肉迸濺,留下的那個血淋淋的窟窿無物可補。
羅家園局長可憐兮兮地說了一句話:“楊雲,你以後會知道我好的。”
“謝謝,我不需要這種好。”楊雲的回答簡直要傷到羅家園的骨頭裡。
羅家園跟前跟後,看著楊雲收拾衣物,幾本書,簡單的漱洗用具,打進她的紫花布包袱裡。兒子在搖床裡可著勁兒哭,大概是拉了大便,他們兩個人都聞到了淡淡的腥臭味。楊雲頭也不抬地打那個包袱上的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跟她完全沒有關系。外婆出門去買菜了。羅家園看不落忍,自己走過去,解開襁褓,笨手笨腳擦兒子的屁股,換上新的尿片。
兒子依然在哭。也不知道是羅家園粗重的手腳弄疼了他,還是他壓根兒不買羅家園的賬。
“楊雲,求求你……”羅家園把兒子抱起來,強行遞到楊雲手中。
也怪,小東西立刻轉哭為笑,烏溜溜的眼睛緊盯住楊雲的臉,兩只腳在襁褓中一個勁地蹬,嘴巴裡哼哼著,興奮,還帶著明顯討好。
“看看,到底是媽媽。”羅家園不無羨慕。
楊雲一轉眼,迅速地把兒子放進搖床中。剛滿月的嬰兒深感委屈,重新大哭。
羅家園長長地歎一口氣。他可以在局裡對下屬們頤指氣使,可是他拿做了老婆的楊雲無計可施。
楊雲獨自搭乘小火輪到南通,雇了鄉下人的手推車往王莊,再步行至農校。
王莊沒有人等著她。那個穿紫紅色衛生衣的笑起來眉眼花花的農校老師,他不可能知道楊雲這一天會出現。
又是一個冬天來臨了,田野裡的晚稻和棉花剛剛收完,麥子種下去還沒有露頭,池塘水干了,塘底的淤泥黑得發亮,銀白的蘆葦花被風一吹,滿世界都是飄舞的飛絮。楊雲一連幾天呆站在田頭,想像喬六月挽著褲腳管從田埂上走過來的模樣。
圖書館金老師發現了她的異常,悄聲告訴她:“喬老師早就調走了。”
“真的啊?他去了哪兒?”
金老師聳聳肩:“組織上的事情,誰會跟我們說?是省裡來調他的。好事啊,省城天地更大,一輩子在農校呆著也沒勁,你說呢?”
楊雲的兩只手微微地發著抖。她把發抖的手藏到借書櫃台下。
“多久的事?”她問。
“快一年了。你走不久他就走了。”金老師隨手翻開一本新到的蘇聯小說,指著夾在書後的借書卡片:“瞧瞧,這是他最後借過的書,他的名字還簽在這兒。”
楊雲勉強笑著,從金老師手裡要過那本書。“我想借。”她說。
她把書夾在懷裡,一口氣跑到校外田野,坐在田埂上。冬陽照耀著大地,滿鼻子都是泥土的香味。真的是香啊!她想起喬六月說過的話:要找我,就到學校試驗田。現在她坐在田頭了,可是那個邀請她過來的人呢?
休學將近一年之後,楊雲只能跟著低一個班級的同學上課,從解剖兔子和辨認牲口的生殖器官學起。課程是熟悉的,老師和同學卻是陌生的。曾經教過楊雲的老師也調走了,據說去當了地區畜牧站的副站長。在那個年代,仿佛到處都需要人,人被調來調去,今天在這兒,明天又到了那兒,都是常事。所有的人都沒有家的概念,一切都要服從黨的安排。
這麼看起來,育種學專家喬六月被調去省城,也在情理之中。
楊雲無牽無掛地投入學習。雖然是女生,但是她在全班同學中成績優良。有同學向她討教經驗,她想也不想地說,因為她不談戀愛。結果這句話成了農校的一個經典,老師們屢屢拿此話教育學生:瞧瞧,人只有一副心思,一心是不能二用的!
羅想農滿周歲時,做父親的喜滋滋帶著他照了一張相,而後把相片寄給楊雲看。“他能夠從照片上辨認出你,很清楚地喊‘媽媽’。抓周的時候抓了一本書。你母親說他將來是當先生的。”羅家園在信中簡潔地寫道。
楊雲不無驚奇地看一眼照片。她想不出來自己跟照片上這個圓頭圓腦的男孩子到底有多大關系。這個不請自來的生命,稱得上殘忍的扼殺了楊雲剛剛萌芽的愛情,以及她有可能美好和浪漫的一生。
楊雲把照片很隨便地扔在箱子裡,裹在補丁摞補丁的襪子和內褲當中。有時候急著找襪子,手伸進箱子翻來翻去,照片被揉出折痕,孩子的臉看上去四分五裂。
還有一次,她打開箱子時,同宿捨的姑娘眼尖,看到了照片,一把撈出來:“這就是你的孩子?天哪,他多可愛!”楊雲笑笑,拿回照片,輕飄飄地又扔回箱子。
楊雲從農校畢業回家,羅想農差不多快滿三歲了。他穿著外婆手縫的背帶短褲,褲子的一側被鐵釘之類刮出三角形的洞,外婆用一塊花布頭補上,補得很藝術,像是特地繡上去的花。一件藍白條紋的圓領汗衫,領口毛了邊,白底子也泛出黃色,小了一號,略帶緊迫地套在他身上,大概還是去年穿過了一夏天的舊衣。白底黑幫的搭袢鞋干干淨淨,一望而知鞋子的小主人不是調皮搗蛋的貨色。腦袋圓圓的,梳著老成的小分頭,五官像極了羅家園:粗粗的眉梢上長出一個有力的三角,眼睛有一點點鼓,甚至左臉頰上也有個酒窩,不過不是槍傷,是小孩子才有的真正的酒窩。總體上說,他長得比同齡孩子明顯高大,看人的時候總是微皺眉頭,一臉嚴肅,顯得有些早熟。在外婆的指導下,他會坐在小凳子上剝毛豆,會張開兩只小手幫外婆繃毛線團,知道把自己脫下的鞋襪放整齊,甚至還能夠認識十來個簡單的方塊字。
楊雲到家時,外婆幫著從羅家園的自行車上卸行李,小想農一聲不響地湊上去,抓住一只沉甸甸的網袋,臉脹得通紅,要往家裡拖。外婆大聲稱贊:“我們想農多孝順啊,這點點小就知道幫媽媽做事了!”一邊就朝楊雲丟眼色,讓她趁勢誇孩子兩句,母子聯絡感情。
楊雲卻一步跨上前,掰開孩子的手,把他撥到一邊:“網袋裡是書,拖壞了怎麼辦?”她的聲音透出一種尖銳急躁,說出口的剎那,連她自己都意識到過份。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著,絞著自己的雙手,用眼睛去看一旁扶著車的父親。羅家園沉默,仿佛在妻子和兒子之間,一時不知道責怪誰才好。
如此,楊雲心裡更加惱火。事情再糟糕不過,回家第一天,她就把自己放在了跟父子倆敵對的一面。此刻這兩個羅姓男人的沉默,有著內在的巨大張力,將她罩住,蓋嚴,令她覺得呼吸不暢。
這孩子到底像誰啊?楊雲絕望地想。他才三歲,已經成熟得可怕。他知道用行動向母親討好,知道把委屈無聲地傳遞給父親,知道在母親和父親之間尋找平衡。你看他那雙驚惶的眼睛,那副扁著嘴巴、鼻孔一張一張卻忍住不哭的模樣,哪裡還有一點點小孩子的天真和可愛啊!
很久之後楊雲才意識到,兒子這副悶頭悶腦的性格,是從小跟隨守寡外婆長大的緣故。老人家的逆來順受、知人識事、勤勉操勞,影子一樣投射到了年幼孩子的心上,讓他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隱忍。跟這孩子在一起,楊雲深感壓抑。她本來就對他缺少愛意,如此一來,情感上更加疏離。甚至她每次跟孩子單獨相處時,都憋不住有一種欲望,想要伸手打他一個耳光,把他打得哇哇哭出聲音。
有利的情況是,楊雲不需要為她和孩子的關系過多煩惱,因為她到家第二天就投入了緊鑼密鼓的工作:農林局要給每個鄉裡都配備畜牧獸醫站,楊雲必須去到鄉裡做培訓工作,速成一大批可以為牲畜們配種絕育打防疫針的技術骨干。楊雲從畢業之初就成為權威,胡子拉碴的男人們一臉恭敬喊她“先生”,緊趕慢趕圍著她打轉,這使她很不習慣。開初她還臉紅,要求別人喊她“小楊”,或者是“楊同志”,後來見人們不肯改口,也就慣了,默認了這個過於隆重的稱呼。
整整兩個月時間,楊雲把青陽所有鄉鎮跑了個遍。獸醫的需要量很大,因為國家一個勁地伸手向下面要豬,要豬肉,拿這些豬肉去跟蘇聯老大哥換鋼鐵,換發電站,換橋梁鐵路和飛機大炮。新中國實在太窮,除了故宮裡的寶物,能夠拿出去跟人家交換的,也就是這些賤生賤養讓人吃進嘴巴的東西了。
豬肉,豬肉!要多,要快!要更多更快!多少豬肉才能夠換回來一座發電站呢?楊雲不知道,她明白那是個天文數字,讀起來舌頭都沒法打彎兒的數字。完成這些數字,她和她的同事們需要日夜不停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