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三章 (2)
    楊雲問他,沒有接到信,怎麼知道她會在今天到?喬六月說,估摸著也就是這幾天吧,他從前天開始守株待兔,總有守到的時候。

    他沒有追問她為什麼不寫信。知識分子的作派,喜歡給別人留有餘地。

    但是,上車坐在喬六月身後,臉貼住他的後背,嗅到熟悉的熱騰騰的棉布氣味時,楊雲忍不住地哭了。路面崎嶇,風灌滿了耳朵,喬六月奮力蹬車,感覺不出背後楊雲哭泣時身體的抖顫。他全心全意地認為,新學期開始了,他們相戀的時光又開始了。

    第一次的妊娠反應發生在三月初。全班同學被老師率領著在附近的農村挨家挨戶做生豬防疫工作。走近第一戶人家的豬圈,聞到濃烈的豬糞和潲水發酵的惡臭,看見豬們在一地污穢中快樂打滾的模樣,楊雲猛一彎腰,早飯吃下去的稀粥鹹菜從喉嚨口噴射而出,差點兒濺到前面一個男生的褲子上。

    眾目睽睽下,楊雲滿面通紅,羞愧難當。一個學期的獸醫專業讀下來,她依然沒有克服對於特殊氣味的生理抗拒,這使她惶恐,感覺自己很不成功。聯想到她的家庭出身,「嬌小姐」這個稱號毫無疑問會扣到她的頭上,給她的履歷又添灰色。她慌忙對老師解釋:「昨晚凍著了,有點不舒服。」

    那天一整天她都不敢吃飯喝水,怕自己走近豬圈時就會控制不住。她知道,對於她這樣的學生,業務成績很重要,思想表現更重要,她必須讓自己看起來比別人更加潑辣和不在乎。

    她不斷地乾嘔,卻還要持續不斷地強作鎮定,一天下來,感覺就像快死了一樣。

    第二天不再去給豬打針了,留在學校裡上課,可是她早晨起床仍然噁心。

    難道氣味會跟著她走?她暗自奇怪。下課時,她忍不住衝進廁所又吐了一次。這一回,她還沒有走出廁所就明白了,徹底的恍然大悟:她懷上了羅家園的孩子!

    楊雲沒有懷孕經驗,可是她是學獸醫的,獸醫也是醫生,身體變化的蛛絲馬跡瞞不了她。

    極度的絕望和恐慌。要不要去死?死了算了。這是她腦子裡掠過的第一個念頭。

    怎麼去死呢?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喬六月不在,學期開始他就出差了,帶著幾個學生去南方選稻種。如果他在,楊雲也不會告訴他。她怎麼解釋這件事?他又會怎麼理解這件事?二十多歲的楊雲沒有腦子嗎?沒有長腿嗎?羅家園抓住她的手腕時,她不會叫喊、不會逃跑嗎?

    如同溺水之後的瀕死者,她的本能就是揮舞手臂,要抓住身邊第一根抓得著的救命稻草。她請假步行到王莊鎮,給羅家園掛通了長途電話。

    「你已經殺死我了!」這是她的第一句話,說的時候她淚流滿面。

    「我現在還在上學,我要打胎。」第二句話她說得非常堅決。

    羅家園的反應足夠敏捷也足夠紳士,他命令楊云:「什麼也別做,等著我過去。」

    第二天中午,羅家園出現在農校校長的辦公室。他是坐著縣政府的吉普車,起大早直接從青陽開過來的。他來替楊雲辦休學手續,時間一年,理由是他們在春節期間結婚了,楊雲懷孕了,孩子是革命事業接班人,她必須生完孩子再復學。

    班裡同學除了責怪楊雲太會保密,再沒有別的疑問。楊雲更乾脆,根本不留出解釋時間,當天下午就跟著羅家園的車回了青陽。

    她以為這一趟回去時間不會長,做完人流手術她還可以返校跟班上課。她根本不知道羅家園替她辦了休學手續的事,更不知道人流手術在那時屬非法,沒有單位領導簽字根本不可能做。甚至她還不知道,羅家園已經從局人事處開出來他們兩個人的結婚證明,回到青陽後,等待她的是一場有眾多縣領導們參加的婚禮。

    楊雲能夠怎麼辦?一切都在安排著,有條不紊,理直氣壯,熱熱鬧鬧而又紅紅火火。楊雲被人套上一件大紅的綢棉襖,還蓋上了一塊繡花的紅頭帕,牽到穿一身嶄新中山裝的羅家園面前,互相敬禮,向領導們敬禮,被強迫著喝下一杯辣辣的交杯酒,然後被送進羅家園裝扮一新的宿舍,成了人們眼睛裡美麗而幸福的新娘。

    沒有一個人問她一聲:願意不願意?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已經不是貞潔的新娘子,再有兩個月她的肚子就要不爭氣地顯懷。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睡在羅家園的身邊,可是她初戀的男人是喬六月,那個叫喬六月的人此刻還遠在南方選育稻種,對一切事情全不知情。

    悲哀是一張網,牢牢地罩住了楊雲。因為掙脫不動,她也就心如死灰,只盼著快點把肚裡這個孩子生下來,快點回到農校去,見到喬六月,不管他原諒不原諒吧,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漫長的春季和夏季,楊雲幾乎是在母親家的一架帶木踏板的床上繾綣度過。她身子懶,心也懶,不想做事,更不願意見人。每回一低頭,看見膨起的帶著一個尖頂的肚子,她就奇怪自己怎麼會心甘情願成了羅家園的生育工具,她想她為什麼不吃藥、不跳樓、不用那種尖尖的鉤子把這個孩子弄出來?

    羅家園每天下班之後來看她。不留宿,還是忌諱丈母娘家的身份。但是他會帶各種吃的東西來:春天是新剝的蠶豆,地窖裡扒出來的甜如蜜糖的山芋,淡綠色帶著醉人清香的青麥團。夏天更多,蓮藕、瓜果、剛出水的魚鮮、香噴噴的炒麥粉。他就像個盡職的運輸隊長,源源不斷往兩間破舊的門房裡運送食品,花樣翻新,樂此不疲。

    楊雲母親說:「雲啊,羅局長是真心愛惜你。」

    楊雲不置可否。她想,他是在贖罪吧?贖罪誰不會?她又想,根本不是贖罪,因為在他心裡,天下都是他們打出來的,他弄個姑娘做老婆還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他現在這麼在意她,是因為她懷了他的種,他要她替羅家生出兒子,健康的漂亮的寄托他希望的兒子。

    楊雲想著想著就要翻身下床,用勁跳兩跳,非得把小東西跳得在肚裡提抗議,心裡才解恨。

    有一天被母親拉著出門上街,買月子裡的用物,走過商店櫥窗,一扭頭,看見一個陌生的臃腫而醜陋的身影,河馬一樣蹣跚而行,她嚇了一大跳,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人就是她自己。她當即想哭。她的悲哀,她的憤懣,她的絕望,如水一樣從心裡流過去。她一屁股坐在街邊上,不想走了,一步也不想走了。母親怕人笑話,著急去拉她,她忽然當眾失態,滿臉通紅地吼一聲:「別動我!」母親也窘得臉發紅,忙著跟圍觀過來的路人解釋:「懷著孩子呢,火大。」

    十月,寒露剛過,蛐蛐兒還藏在牆角磚縫裡叫得歡勢,天井裡母親養的一缸荷花已經枝敗葉枯。早晨起來時,滿地露水,青石台階濕漉漉的,泛出一層微涼的寒意。母親抱著竹掃帚掃天井,禿帚頭把殘缺不齊的碎磚刮擦得嗤啦啦響。有幾條胖鼓鼓的鼻涕蟲巴在水缸下,四周吐滿了清亮的膠水樣的粘液,看著噁心。母親用掃帚捅過去,它們懶洋洋地縮一縮身子,死活不肯走。母親朝屋裡喊:「雲啊,抓把鹹鹽來!」

    沒有回答。母親不放心地扔了掃帚進屋,看見楊雲坐在馬桶上,把內褲翻在手裡看,還勾下脖子嗅一嗅。「媽,我怎麼把小便撒到身上了?」她有疑問。

    母親一彎腰,兩手往膝蓋上一拍:「我的姑奶奶,你這是羊水破了啊。」

    陣痛開始了。母親請來的接生婆到了場,兩個老婦人忙裡忙外為楊雲燒水,燉桂圓湯,準備草紙,棉墊,嬰兒的小衣裝。羅家園聞訊趕過來,被接生婆擋在門外,看家狗似的蹴在門檻上,抽煙,咳嗽,揪心揪肺。

    楊雲拚命哭叫,像母狼一樣地嚎,把腦袋甩來甩去,指甲幾乎要掐通了接生婆的手心。她藉著生育之痛,一併釋放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悲苦。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才可以哭得驚心動魄,哭得聲嘶力竭。

    母親哀求她:「雲啊,不能哭,把力氣攢著啊,憋住氣用勁啊!」

    楊雲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大不了就是個死,什麼樣的死不是死啊?

    胎兒過大,頭頂露出來,黑烏烏的一團好頭髮,耳朵和後腦勺卻被卡在產道裡動不了身。接生婆一隻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把胎兒往下順,另一隻手****產道中,撥弄胎兒的頭,幫忙往外捋。呼嚕地一下子,血水帶著胎兒衝出來,屋子裡立時亮起了嬰兒的啼哭。

    「好了好了,大吉大利!」接生婆把粉團團的嬰兒托在手中,忙著賀喜,「是個帶把兒的,看看,多大個塊頭,眉眼都長開了呢。」

    楊雲昏昏沉沉浸泡在血水和汗水中,身子彷彿飄浮在小船上,嬰兒的哭聲離她很遠,隔著千山萬水,與她毫無關係。她模糊地想到,行了,她輕鬆了,她可以重回農校上課了。

    星期天,羅家園一早就到了楊雲家。他帶來了兩條活蹦亂跳的烏魚,是養在一隻鉛皮敲成的水桶中,連水帶魚一塊兒拎過來的。

    「媽,局裡同事說,這玩意兒煨湯喝,下奶。」他興沖沖的,也不要楊雲母親動手,自己擄了袖子,從鉛桶裡撈起魚,凌空往天井裡一砸。只聽得「啪啪」兩聲,兩條魚先後在磚地上蹦了兩蹦,嘴角和肚皮處滲出血,眼睛大睜著,垂死喘息。

    老太太慌忙扭過頭,兩手合十朝天拜一拜,嘴裡唸一聲:「阿彌陀佛。」她是個燒香敬佛的人,見不得眼面前如此殘暴的殺生。

    羅家園進屋,看楊雲和他的兒子。兒子出生剛七天,被楊雲母親緊緊地裹在紫花布的襁褓中,只剩一個腦袋可以扭來扭去。羅家園用食指尖尖去碰兒子柔軟的嘴,小嘴立刻如蚌殼張開,下意識地吮吸,眼睛看著羅家園,漾出一個笑。

    「瞧!」羅家園興奮至極:「小傢伙能認出我,他會對我笑!」

    楊雲冷漠地靠在枕頭上,臉色白寥寥的。「他不是認識你,他是無意識地笑。」

    羅家園不受打擊,依舊興奮:「你看他像誰?像我還是像你?像你好,像你才聰明。」

    「不,他像你。」

    「真的嗎?那更好,將來是我們的事業接班人。」羅家園信以為真地俯下身,更仔細地打量嬰兒。「寶寶還沒有名字呢,取個名字吧。」他不無討好地望著楊雲。

    楊雲的眼睛不看他,看著帳頂,彷彿灰白色的蚊帳布上寫有答案。良久,她輕輕吐出兩個字:「想農。」

    羅家園沒聽清:「什麼?」

    「想農。想念的想,農村的農。」

    羅家園咂摸一下味道。「好名字,不俗,取到點子上了。你看啊,爸媽都是農林局的,干農業的,兒子叫想農,天經地義啊,沒有再恰切的啦。」他把襁褓托起來,用下巴輕輕去蹭兒子的臉。「想農,我喜歡!兒子啊,記住你的名字啊,你叫想農啊。」

    楊雲沒有糾正他的闡釋:想農,實際上想念的是南通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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