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楊雲從農校回家。路不好走,先要步行到附近鎮上,再雇一輛獨輪推車到南通,住上一夜,往內河碼頭搭乘小火輪。火輪沿通揚大運河突突地開上一整天,傍晚時分才能到青陽。
從農校往鎮上的這段路,喬六月捨不得讓她走,借來一部自行車騎著送她。
那年的冬天冷得徹底,麥苗在地裡仿佛凍得起了殼,硬梆梆的,風呼嘯過來,紋絲不動。黃泥路面因為上凍,顏色變成灰白,車轍和人走過的腳印一道一道,堅硬,凌厲,騎車人需要有高明的車技,把車輪固定在前人留下的車轍裡行進,一不小心歪出去的話,車身猛一顛,能把坐在車後的人甩到路溝裡。
楊雲緊挨在喬六月的身後,死抓住他的兩個衣角,緊張地保持住身體平衡。其實,如果抱住喬六月的腰,顛簸時能夠借到他的勁,情況會好很多。但是楊雲不好意思。在那個時代,男女之間的身體接觸是需要有婚姻作保障的,隨便摟抱是輕浮和下作,楊雲的家教不允許。
因為要出力,喬六月事先精減了衣服,紫紅色衛生衣外面只套了件老藍布的夾襖。他出了許多汗,後腦勺的短發根裡濕濾濾的,熱氣騰騰的。汗水把衛生衣的針織立領浸透了,紫紅色變成血液般的深紅,散發出棉織物特有的棉腥味。他大口地呼氣,一團一團白霧有規律地從他的口鼻中噴出,被風刮往耳後,又擦著楊雲的發絲飄出去。
楊雲心裡很幸福,盡管她的屁股麻木得沒有了感覺,腿和腳幾乎凍成了兩根木棍。有一個喜歡的男人在前面馱著她,替她出力,為她流汗,這是否就是愛情的甜蜜了?
她肯定地想,是的。就像是許多小說裡寫到的那樣,男人寵愛著女人,男人願意為他所愛的女人去做一切。
她惱恨這條路這麼短,只有不足十公裡。她心裡希望是一千裡一萬裡。
到了鎮上,喬六月替楊雲雇好一輛獨輪車。推車的農民五十出頭,說話結巴,一副忠厚模樣。他的車上比別人多了一個絎縫密實的棉花墊子,還有一片可以用來蓋腳的厚毛氈。有這兩樣東西很重要,接下來的路程楊雲會舒服很多。
“開學回來前,先寫封信,說好日子,我還在這兒等你。”喬六月囑咐楊雲。
他的兩只手在身子兩側動了動,像是要張開來摟抱楊雲一下,結果還是忍住了。他依依不捨看她的神情,無比的綿軟,又無比的悠長。
獨輪車拐彎上了大路之後,楊雲回望喬六月,臉上笑著,眼角濕潤著。
傍晚四五點鍾,小火輪突突地轟鳴著,冒出黑色的帶柴油味的煙,在運河裡緩慢地甩過屁股,靠上青陽輪船碼頭。船工下錨,把半尺多寬的跳板架到船舷上,招呼客人們下船。
饑渴了一天的雞鴨們在農人的竹筐裡咯咯叫喚。挑擔子的旅客一不小心就把扁擔杵到別人肩膀處,惹來大聲的責罵。小孩子們不敢過跳板,死抱著大人的腰腿不放,堵了後面人的路,又是一連聲的抱怨。輪船的發動機沒有停,黑煙仍舊在一股一股地冒出來,被河面上的風一吹,折頭撲向船舷,嗆得人咳嗽,流眼淚。
楊雲拎著簡單的行李踏上碼頭。她沒有寫信告訴母親回家的日期,所以她知道碼頭邊亂哄哄接客的人群中不會有她認識的人。
實際上不是這樣,她剛剛走出幾步,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回過頭,她詫異得半天沒敢動步:羅家園穿著一件長及腿彎的軍大衣,推著局裡配給他的半新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車,在路邊對她招著手。
“楊雲!”他說,“過來吧,把行李放車上。”他拍著帶鋼絲夾的車後座。
楊雲有點弄不清真假。她不敢相信局長會親自到碼頭接她。
“來呀。”他笑瞇瞇的。
楊雲硬著頭皮走過去。的確是硬著頭皮,她對這個外表威嚴、說話不留情面的頂頭上司有著本能的畏懼。
她低著頭,兩只手拎住不大的花布包袱,認錯一樣地站到羅家園的面前。“我沒有寫信給局裡……”她囁嚅。
羅家園一手扶住車龍頭,一手伸出去,把楊雲的包袱抓過來,掛到另一邊的龍頭把子上。“是我給農校打了電話,問到了你們放寒假的日期。”他說,“你現在是局裡培養的人才,頭一次回家,我應該代表組織歡迎。”他一拍車後座:“上來,我帶著你。”
楊雲嚇得連退幾步:“不行,局長,我不能夠……”
羅家園不由分說就去攬她的腰:“上來!你怕什麼?”
楊雲生怕他做出更過份的舉動,慌忙爬到後座上。
“坐好啊。”羅家園吩咐,然後側過身,左腳踩在踏板上,右腳尖在地上連蹬幾步,車子飛駛起來,他趁勢騙腿上車,車子被他蹬得往前猛一竄。
一夜,跟久別的寡母有說不完的話。說到農校的飯食,說到解剖課,說到劁豬,也說到喬六月的水稻雜交。不過她沒有提喬六月的名字。女孩子的初戀,不好意思就這麼宣布了,得在心裡悄悄藏上一段時間,悄悄地甜,悄悄地笑給自己看。
母親也告訴楊雲許多事。楊雲的工資,每月都由局裡派人送過來。重陽節的時候羅局長來看望過她一次,送了一笸籮的梅花糕。街道上安排了她的工作,在縫紉組,專門為上海的工廠縫制工作服,每月工資有二十多塊錢。聽街道上說,這工作也是羅局長通過民政部門打過招呼的。
“雲啊,”母親說,“羅局長這個人不賴。”
楊雲回答她:“人家是共產黨的局長,我馬上就是局裡的技術人員,人家黨內有政策,對知識分子要照顧。”
母親“哦”了一聲:“共產黨的政策好啊。”她說。
第二天,農林局辦公室的小通信員騎著羅局長的加重“永久”過來了,在門口放下一小袋糯米粉,一蒲包花生,一只金華醃火腿。“局長說,要過年了,大家樂一樂。”
楊雲追出來問:“大家都有嗎?”
“都有。上班的人都已經領過了。”
楊雲放下心。
通信員已經騎車往回走,半道上又折了回來:“忘了說個事,局長讓你晚上去他宿捨,匯報學習情況。”
“好的。”楊雲答應,一點也沒有多想。
晚上她去了縣政府宿捨區。長條形的一排房子,木板鋪地,走廊相通,廁所和洗臉間在走廊兩頭,過道裡可以用煤球爐子做飯,縣裡最高級的單身宿捨。羅家園的房間在走廊頂裡邊,離廁所最遠,少了一點方便,卻也少聞了許多氣味。
他已經修飾過了自己。楊雲一眼就做出這個判斷。明顯的標志是臉頰上沒有發青的胡茬,房間裡有香肥皂的氣味。准確地說起來,羅家園不是一個邋裡邋遢的單身漢,他講究衛生,喜歡整潔,懂得用汽油擦洗油墨就是一個例證。他的房間裡,被子迭得比豆腐塊還要方正,床單扯得平平展展,洗過的碗筷用紗布蓋著,牙刷牙膏插在漱口杯裡,白底藍條子的毛巾晾在臉盆架上。
所有的東西,都在它們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呆著。他不允許越軌,不允許彼此間的錯位。這是一個有意志更有執行能力的人。
他請楊雲坐,自己隔著桌子在她對面坐下。他肯定了楊雲的學習成績,隨口報出她的期末考試分數。他還提到她為解剖學老師當助手的事,第一次為小豬做絕育手術獲得成功的事。還有,她喜歡讀書,常去圖書館;她吃飯有點挑剔,不吃肥肉和卷心菜;她跟同宿捨的女生嘔過一次氣,因為那姑娘總喜歡自說自話用別人的碗筷……等等,等等。
楊雲滿臉通紅地坐著,想不出來時間是怎麼一分一秒過去的。她此刻才算明白,一個人只要置身於集體當中,就沒有隱私可言,連摳鼻孔剔牙縫的權利都沒有。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道眼神,都會被無數的人監視,收集,通過一根細細的電話線,匯攏到上級領導的耳朵裡。她還不十分清楚的是,每個農校的學生都有此種待遇呢,還是青陽農林局長羅家園對於她的特別關照?
“你知不知道,我們局裡選派到農校的名額怎麼給了你?”羅家園筆直地坐著,表情嚴肅,繃緊的下巴在燈光下像一顆光溜溜的剝皮芋艿。
楊雲的心開始跳得急促。她已經有了預感。
“局裡研究名單時,五分之四的人投了你的反對票。你知道什麼原因。我們黨希望培養的,是根正苗紅的專家。”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楊雲。“可是我堅持了意見。我說,楊雲是個女同志,未婚女青年,她的身份有機會可以改變。”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猛然往前一撲,隔著桌面,迅捷地抓住楊雲的一只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明白了吧?所以我願意培養你。我不能允許你在學校跟另外什麼人生出另外的枝節。原諒我沒有那麼大度。”
楊雲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被羅家園抓得很緊,手腕處都勒得發了白。她試著要掙脫,剛一動,對方用勁地一拉,她失聲驚叫。
“別出聲!”羅家園命令道。“房子不隔音,隔壁住的是組織部長。”
因為害怕,因為驚嚇,楊雲當時渾身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在羅家園攔腰抱住她,把她放倒在床上,不夠溫柔但也不算粗暴地解開她的衣服時,她還是顫抖著無法說話。她的嘴巴僵住了,像是癲癇病人發作時的那種僵硬,死緊死緊,拿筷子都不可能撬開。她的周身肌肉也繃得很緊,兩條腿硬得像兩根鐵棍,腰節部位直通通的,把床板抖出咚咚的聲響。寒冬臘月,為了進入她的身體,一身力氣的羅家園居然折騰出了滿頭汗水。
那個寒假中,楊雲終於在心裡承認,這就是她的命運。既然她不能拒絕去農校學習,既然家中老母不能拒絕羅家園的關照,既然羅家園召喚她過去她不能不去,那麼事情就是明擺著的了。沒有例外。沒有任何任何的例外。
令她惱火萬分的是這樣一種方式:粗暴和直接,不經過商量,沒有過程,剝奪了她本人的意願,不允許有退讓余地。
無法躲避。無處藏身。她就是這樣成了羅家園的女人。羅家園是老鷹,她是小雞,要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最終結果根本不值得期待。何況羅家園的背後不是空的,有一個強大的組織把他鑲嵌在其中,當他一個人朝著楊雲壓下來的時候,如同整面牆壁都朝著她壓下來,無論玉碎還是瓦全,她都拯救不了自己。
寒假結束,她循著回家時的路線逆向而行,搭小火輪到南通,住一宿,雇獨輪推車到那個叫王莊的小鎮,然後步行到農校。她沒有寫信給喬六月告知歸期。命運已經做了如此安排,她捨不得讓喬六月白白陪出一份感情。
出乎意料的,在到達王莊的路口,當她在獨輪推車上顛簸了小半天時間,差不多凍成一塊僵硬的石頭時,她看見了佇守路邊引頸翹望的喬六月。他仍然推著那輛借來的自行車。他的紫紅色衛生衣的領口被冬日原野映襯得異常醒目,像從天邊撲過來的、要把石頭般的楊雲烤化成飴糖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