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寫借書卡時,屋門又被推開,進來了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他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穿灰色的中山裝,領口的兩個扣子已經掉落,因而敞著,露出裡面一件紫紅色衛生衣。下面的褲口捲著邊,沿著卷邊有一圈結了殼的泥巴,這大概也是他的褲邊捲起來就放不下去的原因。他的鞋子上也是泥跡斑駁,基本上分不出鞋底和鞋面的界限。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特別的氣味,楊雲辨別了一下,應該是那種新鮮的泥土和青草,還有糧食,農用肥料,鐵製用品混合雜陳的氣味。
金老師對他頷首微笑。他們看上去很熟,相互間的氣氛隨意。
楊雲把填妥的卡片交給金老師,又側身讓開借書檯,好讓新來的人辦事。
「啊,你選了這本。」金老師從老花鏡的上方瞄一瞄她。「這本書說教性強,不容易讀得下去。嚴格地說,車爾尼雪夫斯基是個文學理論家,不是小說家。」
「真的啊。」楊雲猶豫,「要不我換一本?理論書我讀不懂。」
剛進門的男人插話:「既然借了,就讀一讀。這本書在沙皇時代的俄國,地位相當於魯迅先生當年的《狂人日記》。」
金老師仍舊是微微地笑,神色很欣賞:「喬老師,虧你想到這麼比。」
喬老師?喬六月?楊雲想,這個人就是在借書卡片上留下名字的喬六月?
怪不得他身上有泥土和青草的味。好聞的田野味。被陽光曬熱的麥田的味。
喬六月借的是一本專業書,孟德爾的《遺傳學》。金老師事先已經給他找出來,就放在借書檯下面。書是很厚的一大本,而且很新,側邊齊齊的,沒有太多被翻過的手印。他低頭填了借書卡,把卡片交給金老師,說:「這回要借久一點。」
「你慢慢看。」金老師回答他。
他夾了書,轉身出門。田野的氣味隨即消失,閱覽室恢復了往常的沉悶。
楊雲只愣了幾秒鐘,忽然小跑幾步跟出門。
「喬老師,」她指指他手裡的書,「你怎麼看這個?聽我們老師講,孟德爾的遺傳學說是資產階級偽科學,它跟米丘林的生物學說是背道而馳的。」
她說得急切,而且明顯傳達出一種擔憂。在農校,米丘林是至高無上的權威,楷模,所有師生仰望的榜樣,每個人都必須把米丘林學說奉為神明,離經叛道是非常危險的事。
喬六月轉身,驚訝地看她。圖書館門口的路燈恰好罩住了他的身體,他的眼睛和鼻腔下方有小小的陰影,下巴顯得瘦削,瘦而有力,像耕地的犁頭。
「你叫什麼?哪個班的?」他問得不動聲色。
「獸醫班,楊雲。」她說。
「回去吧,讀完《怎麼辦》,告訴我你有什麼看法。」他用下巴點了點楊雲手裡的書。
「那我該到哪兒找你?」楊雲認真了。
「學校試驗田。白天我只要不上課,都會在那兒。」喬六月笑了笑,把剛借到的書舉起來,對楊雲揚一揚,走開。
楊雲這才想起,喬六月根本沒有回應她的擔憂。他避而不答,是覺得關於米丘林的學說之爭不值一談嗎?
農校的試驗田是這一帶鄉村中伺弄得最好的莊稼地,一年四季,地裡的稻穗沉得打腳,麥芒硬得扎人,玉米棒子比成年人的小臂還長,棉花能收到二百斤出頭。據說去年菜地裡長出一隻南瓜,兩個學生抬進食堂過稱,五十斤的秤砣愣是沒有壓住,秤桿啪地翹上去,差點把其中一個學生的眼睛捅瞎。附近的農民沒事就喜歡來看農校的試驗田,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老鴉般地在田埂上蹲著,呼嚕呼嚕地抽著水煙,看滿眼的綠色,琢磨農校的人如何下種,如何施肥,如何掐花打枝。他們不服氣地說:「娘的個頭!我們給地裡喂大糞,人家喂白麵粉!」
其實喂的是日本尿素。鄉下人沒有見識過,以為土地跟人一樣,抽了白粉就長精神,發了瘋地高產,把秤桿壓得翹上天。
楊雲在一個紫紅色的傍晚走到試驗田。那一刻,夕陽正在沉沉西落,紫色和粉藍色的暮靄在半個天空流轉,金燦燦的斜暉穿過條狀的雲層漫射到大地,沿田邊筆直延伸的那一排楊樹成了小孩子創作的蠟筆畫,五顏六色絢麗得不成章法。田野上倏忽掠過一隻燕子,倏忽又掠過幾隻蝙蝠,連長著雙層翅膀的大眼睛蜻蜓也趕過來湊熱鬧,一群一群低低地盤旋,好像遙曳在半空裡的微型滑翔機。
喬六月仍然穿著那套灰布中山裝,褲腳管一直挽到小腿彎,在稻地的田埂上緩慢遊走。他真是走得很慢:腰彎下來,腦袋側勾,不錯眼珠地盯著田里正在揚花灌漿的稻穗。他的一隻手裡,握著一把半尺長短的剪刀,中山裝的兩隻大口袋裡還鼓鼓囊囊塞著好些東西。他不斷地在田埂上停住,有時候走下田埂擠進稻地,低身細看某一株穗子,將它握在手中,跟前後左右的稻穗比較,決定取捨。在這個過程中,他非常專注,又顯得猶豫不決,左右看看,再退後看看,還瞇起一隻眼睛,木匠吊線一樣地看。在稻田里數以萬計的長勢相同的稻穗中,他想要找出一株超凡脫俗的群體優勝者,不是容易的事情。
楊雲迎著夕照揚手召喚:「喬老師!」
喬六月抬頭看見她,做個手勢,要她稍等一等。他勾著身子在選中的稻穗上忙碌,動用了剪刀,好像是整穗什麼的。他動作輕柔,從容不迫,一絲不苟,遠遠看去,凝神到連呼吸都屏住了一樣。用完剪刀後,他隨手放進褲兜,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個小紙袋,吹開,小心翼翼地套在修剪過的那株稻穗上,再掏一枚回形針別住袋口,最後掏出拴了細繩的小紙片,用鉛筆頭匆匆寫幾個字,掛上稻株。
做完這一切,他直腰,把身子用勁往後仰了仰,用勁呼吸,再走回田埂。踏上田埂之後,他最後回望稻田里憑空兀立的紙袋,搓搓手,神情滿意。
喬六月沿著田埂輕輕鬆鬆往大路邊走過來時,楊雲卻一直心驚膽戰地盯住他褲兜裡鼓出來的那把剪刀。她擔心刀尖會不留神刺傷他的哪兒。如果不小心在田埂上絆上一跤,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結果當然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楊雲自己笑起來,覺得這種擔心實在莫名其妙。
「我讀完那本書了。」她把兩手****土布縫製的褲袋,腳尖原地轉兩個半圈,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活潑。
「哪本書?哦,《怎麼辦》。你還真當是老師佈置作業啊?」喬六月笑。
「我啃了三個夜自修!」她誇張。
「有收穫?」
「世界上有沒有洛普霍夫那樣的人?如果大家真能分享麵包,分享愛情,是不是理想中的共產主義?」她仰望喬六月,目光閃亮。
喬六月輕笑一聲:「我打賭你沒有談過戀愛。」
楊雲大膽回擊:「我也打賭你。」
「我不會中招,幻想世界上有愛情烏托邦。我讓你讀這本書,不過是希望你瞭解俄國革命黨人的初期理想。說實在話,如果革命從狂熱開始,我們很難想像它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就比如一個人總在發燒,體能會迅速消耗,本來可以活八十歲的壽命,四十歲或者三十歲就完了。」
「可我還是覺得洛普霍夫令人崇敬。他能夠假裝自殺去成全韋拉的愛情,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喬六月談的是「革命」,而楊雲的思路始終是在「愛情」這兩個字上打轉。她已經二十一歲,愛情已經在身體中關得太久,只等著有一天噴薄釋放。奇怪的是,在那個革命熱情如山洪爆發的年代裡,她愛上的喬六月,卻出語驚人地把革命比喻成發燒。
午飯後,羅江和玉兒關在房間裡吵了一架。他們講話的聲音很大,羅江一改平日的斯文,變得蠻不講理,氣勢逼人,一句跟著一句,讓玉兒幾乎沒有回應餘地。玉兒只好哭,先是小聲,後來就不管不顧了,有點女孩子耍賴的意思了。
羅衛星沒有出面干涉,也不知道他在東頭房間聽見了沒有。羅想農覺得弟弟這一家人的關係有點怪,他們像是搭伙生活的陌生人,彼此之間互不勾連,不過問對方的事,也不關心對方的情感狀態。如此鬆散的結果,就是各自的生活能力超強,從老大羅江到小兒子羅泊,習慣了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做父親的只需要操心他本人的愛情,不必為兒子們擔憂。
羅想農卻生怕在這個院子裡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局面,攪擾了閤家團聚的氣氛。他很想走攏去聽一耳朵,判斷戀人間爭吵的嚴重程度。轉而想想,作為伯父的身份,他這樣走過去,有點自作多情的意思,只好跟著羅衛星裝聾作啞。
片刻,門打開,兩個年輕人都氣沖沖地走出來。玉兒走在前面,背著一個紅黑兩色的雙肩背的包,墨鏡遮蓋住有可能哭紅的眼睛,腳步急促,幾乎是奪門而出的樣子。
「你走了,就再不要來見我了!」羅江在她身後咬牙切齒。
「不見就不見,稀罕啊?」玉兒頭也不回。
羅想農趕上前:「玉兒!」
玉兒忿忿:「我已經跟羅江恩斷情絕了。」說完小跑著奔出院門,上了大路。
羅想農驚愕地問羅江:「她去哪兒?」
「她說要回南京,她那個經紀人找她接一單活兒。哼,我還不明白怎麼回事?那小子,有機會就要勾一勾她。」
「那麼,你就這樣把她放走了?」
羅江聳聳肩,伸出三根手指:「最多三天,她就要回來。她跟那個人混不長。」
羅想農目瞪口呆。他想,不是羅江瘋了,就是這個世界瘋了。這世上的事情真是瘋狂,關於愛情關於責任關於婚姻,能夠如此混亂。
羅江很快把玉兒扔到腦後,嘴裡哼起一段旋律輕快的舞曲,收拾出一個攝影包,出門尋找風景。
坐在門檻上專心看小人書的羅泊忽然抬頭,一本正經勸他的伯父:「你不能跟他們急,他們平常就這樣!」
「是怎樣?」
「就這樣唄,今天好明天吵。不吵不鬧不成夫妻,書上都這麼說過。」
羅想農差點兒噴笑,他想這小東西處變不驚,將來倒是個做大事的材料。
下午袁小華又過來了,信守諾言,來給他們做大肉圓。她並且帶來了一個半新不舊的絞肉機,用藍白兩色的塑料編織袋拎著。
「你別動手!」她吩咐羅想農,「坐一邊看著吧,省得礙手礙腳。」
她把絞肉機安置在案板上,返身去廚房,從冰箱裡取了大塊的肉,放在水池裡沖洗。肉冰涼,她的手指頭冰得受不了,舉起來在嘴邊哈氣。然後她要求羅想農拎兩瓶開水過來,兌進水盆裡,把豬肉泡進去。泡到表層化了凍,她開始清洗豬肉的肥瘦兩個部位,重點對付豬皮,拿刀子嗤嗤地刮去油垢,還覷著眼睛看有沒有遺留的****。水盆裡換過兩回熱水之後,豬肉裡的殘血漂盡,顏色開始發白,看上去新鮮潔淨。
「你這孩子做事利索。」羅想農誇讚她。
「我是跟楊雲奶奶學的。她做事,我喜歡在旁邊看著。你知道嗎,看一個利索的人做事,就跟看電影看戲一樣,讓人著迷,因為動作中有韻律,韻律就是美。」
「你常過來看她?」
袁小華笑起來:「我考師範的那半年,就住在你們家裡複習。我自己家太亂,我爸的那幫狐群狗黨成天聚在我家裡打麻將,吵死了。」她朝羅想農住的那間廂房努努嘴:「我住你那間屋。那屋裡有隻老鼠,成精了,天天蹲在屋樑上看我寫作業,我趕它走,它不怕人,賴著。它現在還出來嗎?」
「不知道。我沒有見過。」羅想農坦白。
袁小華歎口氣:「奶奶不在了,一切都跟從前不一樣了。」
她在案板上分解豬肉:先把豬皮割開,放在一邊,再剔去豬骨,然後把肥肉和瘦肉分離,瘦肉切成小塊,上絞肉機絞成肉糜,肥肉一刀一刀切成肉丁。
「肥肉不能絞,一絞就會變成死肉,做出來的肉圓口感不嫩,跟街上賣的盒飯肉圓沒有區別。」她的神情中充滿對自己廚藝的自信。
「你覺得……」羅想農試探著問她,「你楊雲奶奶在這裡生活得快樂嗎?」
袁小華停止搖動絞肉機,警惕地抬了眼睛:「什麼意思啊?」
「我是說……」羅想農考慮著措詞,「你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時候,她有沒有抱怨過什麼,比如對我,或者羅衛星?再或者,她對我父親……」
袁小華「嗤」地一聲笑出來,透出一種不屑:「你們自己家的事,還找我探聽。」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羅想農辯解。
「你們這代人就是這樣,虛偽,有問題憋在心裡,在旁邊繞著圈兒使勁。累不累啊?」她不高興再說了,重新搖動那個墨綠色的把手。淡紅色的肉糜成一個圓柱狀地擠出來,一截一截地跌落到瓷盆中,依舊保持著破碎的圓柱形。
羅想農暗自苦笑。他本想從袁小華口中打聽出母親遺願裡的秘密,看來是不可能了。小姑娘不會清楚母親為什麼要求跟父親分葬,母親不可能告訴她這些。
楊雲從來就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