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想農無聲地歎出一口氣。他明白自己兄弟的心思。羅衛星愛著喬麥子。這麼多年,畫家的行為看似不羈,他的身子在現實的世界裡隨波逐流,好脾氣地把迎向他的女人們一一地接納過去,撫慰和安置她們,不讓任何一個人失望而去。他的靈魂卻站在高高的雲端,凝視喬麥子的身影,想她,愛她,渴望著有一天能夠跟她終成眷屬。他的不經意,實際上是因為心裡在意,心裡有了在意的,別的都無所謂了。
他們兄弟倆殊途同歸的悲劇。
應該責怪誰呢?父親?母親?還是他們自己?完全說不清楚。羅想農想了這麼多年都不清楚。有時候,一個人在家裡,眼睛被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和圖片晃得太累,他就離開書桌,走到床邊,和衣躺下,試圖讓自己從無趣的生活中跳出去,像個局外人一樣站到旁邊,再把這些年的經歷想像成一隻球,他用一隻手慢慢地撥弄球體,看著它旋轉,看著它一點一點地展開,每一處污漬,每一個痕跡,每一道刻印……可是他發現,經過歲月的滾轉,那些曾經清晰的痕跡和刻印都已經漫漶潦草,界限不明,他說不清楚一些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又是如何收場的。
羅泊兩隻手吃力地抱著一個大紙箱,從廚房旁邊的披屋裡鑽出來,踉踉蹌蹌地衝到伯父和父親面前,「咚」地一聲把紙箱放下,興奮至極:「看看我找到了什麼?有好多小人書!《水滸傳》,《三國演義》,還有打仗的,《鐵道游擊隊》,《地雷戰》,《英雄虎膽》……我靠!」他忍不住說了一句粗口。
羅想農心裡咯登一跳,急忙站起身,奔過去看那個紙箱。與他同時,羅衛星也放下了紙筆和膝上的塑料茶盤,跟著過去。他們都已經猜到,箱子裡的小人書是他們小時候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寶貝。出乎意外的是,搬過多次家之後,母親居然還珍藏在身邊。
箱子的上面幾層放的都是小人書,掉頁的用針線縫起來,撕破的地方貼著透明玻璃紙,還有幾本沒有了封面,楊雲自己用結實的牛皮紙補做了,上面端端正正寫上書名,還有文字編寫者的名字,繪畫者的名字。有一張新補上的封面畫了圖,是武松打虎,畫中的武松橫眉倒豎,捏拳頭的胳膊在老虎頭上拐了個彎兒,老虎呲著野豬一樣的獠牙,四條虎腿擺出狗撒尿的姿勢。羅衛星拿起來翻了翻,坦白說:「是我畫的。」
最下面一層,整齊疊放著紙色焦黃的蘇聯小說,高爾基的《我的大學》,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普希金的詩集,契訶夫的短篇集……厚厚薄薄,總共有十多本。羅想農把它們拿到手上時,發現紙張已經發軟,書脊上有星星點點的黑斑,皺巴巴的書頁中嗅得出陳舊腐爛的霉味。他再拿手輕輕一拍,一股年深月久的塵埃升騰起來,嗆得他不由得打一個噴嚏。
「得曬一曬。」羅想農對羅泊說。「這是你奶奶的書。奶奶從前喜歡看蘇聯小說。」
一九五二年的專區農校,課外活動比課堂學習更讓師生們有參與熱情。先是「三反五反」,學校裡揪出一個「貪污公款」的總務主任,他在購買教學用具時,順便給自己兒子買了一個鐵皮的有孫悟空圖案的鉛筆盒。總務主任被師生批鬥,弄得灰溜溜如過街老鼠。他的老婆也在農校任職,當政治課老師,臉皮上抹不開,跳井自殺了。那口井從此被封死,食堂用水要下到河邊去挑。而後是白天黑夜開會討論第一個「五年計劃」,人人慷慨激昂,趕英超美似乎就是眼面前的事情。再以後全校師生撒出去,到附近農村走家串戶,宣傳成立農業初級合作社的好處,宣傳「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美景。捎帶著,女同學女老師們要給抗美援朝的志願軍戰士縫鞋墊,做貼身荷包,寫火辣辣的慰問信。
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楊雲不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可是大會小會她不能逃避參加,這是一個人的政治覺悟問題。百無聊賴的開會過程中,她發現了一個消磨時間的辦法:看小說。她可以把豎排版的小說書卷成窄窄的一卷,夾在膝蓋之間,頭埋下去,逐行移動書卷,津津有味地閱讀。周圍的師生們總是群情激動,沒有人在意楊雲垂著腦袋幹了些什麼。
她開始頻繁地光顧農校圖書館。每一次的還書借書都令她心跳:拍去衣服上的灰塵,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把母親縫製的花布書包掛在門口的大鐵釘上,然後靠著借書檯,在一抽屜數量有限的借書卡片中翻尋自己中意的書目。
圖書館設在校舍的角落裡,兩間矮趴趴的看上去就要倒塌的屋子,光線昏暗得從早到晚都要開燈。裡面的一間屋子放置書架,怕潮濕的空氣令書籍霉爛,沿牆角撒了一圈石灰粉,走進去一股嗆鼻的碳酸鈣的氣味。外間是閱覽室。十多平米的面積,擺了三排桌子,七八條板凳。有幾條板凳掉了榫頭,被管理員勉強湊上去,坐時須得分外小心,不能隨便移動屁股,更不能將份量壓在板凳一端,不然肯定是人仰馬翻。楊雲懷疑這些破桌子爛板凳都是各個班級淘汰下來,送進圖書館充數的。實在是,去圖書館的師生少之又少,生活中有太多激動人心的大事要做,人們沒有閒暇和耐心顧及精神需要,偶爾光顧,是查閱有關的專業書籍,用於教學或是對付作業。
管理員是個年老的女人,姓金,是舊社會留用人員,神情總是怯怯,一副飽受驚嚇的模樣。她長得嬌小,白皙,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漂亮過,如今卻是眼窩深陷,嘴角癟縮,一條腿還有風濕,走路帶著蹣跚。楊雲注意到,她站在借書檯前整理那些翻亂的卡片時,每聽到門響,有借書人進來,她會下意識地一哆嗦,眼神如驚慌的鳥兒飛過,待看清來人後,才復歸安靜。
楊雲常來,但是她們之間很少說話。慢慢地,金老師開始喜歡這個沉默的愛看書的女孩。喜歡的表現之一,就是允許楊雲進到裡屋藏書間,直接從書架上尋找她想看的書。
書架上的文學書只佔據兩格,在頂端部位,必須踮了腳尖,才能從昏暗的光線中看清書脊上燙金剝落的書名。可供挑選的書籍實在有限。《高老頭》。《牛氓》。《約翰。克利斯朵夫》。《泰戈爾詩集》。魯迅、茅盾、巴金的作品。蘇聯小說。蘇聯小說的數量略多一點,佔兩格中的一格,作品相對通俗,情節激動人心,有那個時代催人奮進的力量。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特瓦爾多夫斯基的《一個集體農莊主席的日記》,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的壯美,亢奮,昂揚和激情,吻合了建國初期年輕人心中所期望的東西。楊雲開始為這些小說著迷。她一口氣讀了好多本。人的閱讀口味其實是後天養成,當你習慣了一種類型,順著這種類型的思路和筆法往前行走,心裡就覺得滿足,湧起淋漓酣暢的快感。
楊雲有時候想,也許生活真是一條波瀾壯闊的河,如果僅僅坐在河岸,任憑潮起潮落,心裡沒有一點搏擊河水的念頭,是不是就像作家說的那樣:有一天回首往事時,會感覺青春白白度過?
緊接著她又想,出身在這樣糟糕的家庭,誰樂意理會你?你是一個被拋棄被敵視的人,你代表的是剝削階級,專制對象,局裡肯把你送來深造,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你不老老實實在一邊待著,還想如何?
她讀著那些激情勃發的小說,時而興奮,時而迷茫,內心裡湧動著千萬暗流,外表上依然矜持冷漠。
有一天她開始注意到,在所有她借閱過的小說的底頁上,那個放置借書卡的小紙袋子裡,都留有一個人的名字:喬六月。
如果是一個大庭廣眾中常見的名字,她可能不會在意。可是這個名字不一樣,這個名字中有色彩,有場景,有芳香的陽光氣味,有文學作品中才有的詩情和浪漫。這個名字給人太多的想像空間,它本身就是一篇小說,一幕戲劇,一長串關於夏日田野金黃色麥浪的夢幻。
「這個借書的人,是男生女生?」她去借書檯登記卡片時,指著那上面留存的名字。
金老師戴上玳瑁框的老花鏡,仔細看了卡片上的簽名。「哦,他不是學生,是老師,農學班,研究水稻育種的。」她愛惜地撫一撫卡片折起的角。
育種學。就是說,研究農作物的種子如何下地,如何發芽,如何在陽光中伸展出兩片嫩嫩的初葉。這是學獸醫的楊雲對於「育種」這門學問的理解。
農校的一切遵循蘇聯模式,要大干快上,要多快好省,要速成社會主義建設人才。楊雲這個班的學生,進校兩個月後就開始學習給牲口做絕育手術。
先從豬身上下手。本地人管這個叫「劁豬」。豬是本地飼養最多的牲畜,凡有農家,無不養豬。小豬在成年之前必須做這樣一個小小的手術,之後長勢才快,出肉才多。老師告誡學生說,這是一個獸醫最基本的看家活兒,劁豬手藝好,農民才承認你有本事,牲口再生其它毛病,才肯請你診視。
劁豬要分公豬和母豬,兩者技術含量不一樣,收費也差著很多。劁公豬相對容易,它們的****長在尾巴下面,拿酒精擦擦,右手一刀劃下去,左手跟著把兩隻沾有血絲的白色橢圓形球體擠出來,就算完事。傷口都不用縫,塗點碘酒紫汞什麼的,一拍小豬屁股,它就嚎叫一聲竄出去,該吃吃,該喝喝。
劁母豬難一點,要真正地動手術。在小母豬的腰部找到卵巢所在處,拿手術刀割出寸長的刀口,伸進食指,從裡面摳出一截小腸似的玩意兒,割掉,再縫合傷口。刀口的長短有技巧,一開始怕找不著卵巢,刀口會割得很長,這就對日後癒合有傷害。還有人探進手指後卻摸不著要尋找的東西,在傷口裡摳啊摳的,小母豬疼得嗷嗷叫,令圍觀者很不屑,自己的信心也受打擊。
農校自己辦有養豬場,用作學生的實驗基地,學劁豬用不著出校門。老師逮住一公一母兩隻小豬做了示範,接下來就是學生們輪番上陣。一個男生先動手。他滿心以為自己能做好,結果下手狠了,也或許是對手術刀的鋒利程度估計輕了,一刀下去,刀尖深深刺進小公豬的皮肉,豬仔騰地掙脫開,沒命地慘叫,一路逃竄,一路鮮血滴嗒,慘狀令大家心驚肉跳。倒霉的男生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術刀扔出去一丈多遠,一張臉白得沒了人色。老師吆喝大家幫忙逮住小豬,按在地上止血縫傷口,才算沒有造成死亡事故。排在花名冊第二位的女生見此情景,大受刺激,還沒有接近她的實驗品,手已經抖得拿不住刀子。只好換人,換上花名冊上的第三位,楊雲。楊雲心裡也害怕,可是她知道害怕沒用,要學成獸醫,這一關死活得過。還好,她那一刀劃得還算準確。再往下,擠出兩個白色球體時費了點周折,因為力度不好掌握,又不敢過份擠捏,滑來滑去耽誤了一會兒。總的說來,手術能稱做成功。
「好,就像她這樣,膽大心細。」老師點頭稱許。
當晚,劁豬手術沒有過關的同學留在教室自習,各人拿著自製的仿真道具在手裡捏來捏去,鍛煉手感,比劃著應該下刀的地方。楊雲一身輕鬆散步到圖書館,還書借書。
她借了一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她對這個不像書名的書名感到好奇,想看看作者到底在書中寫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