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著,為了守寡的母親,而不是為了青春和希望。她早已經沒有了希望。
不久,局裡召開全體人員大會,肅整機關行政紀律。她驚訝地發現,坐在台上正中位置的男人,下巴刮得鐵青,臉頰上有一個貌似酒窩的疤痕,中山裝的風紀扣把脖子鎖得嚴嚴實實,這個人曾經捉住她的手倒上汽油。
「他是誰?」她小聲問身邊的中年女會計。
會計轉頭看她,瞪著眼睛:「我的天,你來了半個月,連他都不認識?他是我們的頭兒,局長,大名羅家園。」
「噢。」她說。
她那時絲毫不知道,局長屈尊為一個資料員洗手,實際上意味著什麼。
羅家園在台上說話,批評一些幹部居功自傲,上班自由散漫,沒事架著二郎腿喝茶看報,眼睛裡從來沒有工作,沒有人民公僕該有的責任心。「別以為自己是新中國的有功之臣,就可以擺老資格,吃老本,不求上進。我告訴你們,共產黨的幹部一樣是坐流水席的,幹得不好,請他下去,走人,給我去從基層做起!再不行,開除他的公職,回老家種地去!」他聲音郎郎,言詞鏗鏘,把台上台下說得鴉雀無聲。
女會計在楊雲身邊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因為她前不久剛生下第四個孩子,工作時間常偷著溜回家餵奶。她擔心局長會以此為由開了她的公職。
羅家園就在這個時候,話頭一轉,猝不及防地,說到了楊雲!
他說:「我也要表揚我們局裡新來的一些同志,他們有文化,有上進心,作風踏實,工作細緻,給局裡帶來了好的風氣。比如資料室的楊雲同志……楊雲你站起來!」
羅家園一連喊了兩遍,楊雲才意識到喊的是她。她驚慌失措地四面環顧,而後起立,差點兒帶翻了屁股下面的凳子。
「你把手伸出來給大家看看……你們大家都看看她的手,人家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天天跟油墨打交道,這雙手成了什麼樣?這就是不怕苦不怕髒的表現,是工作成績!」
於是楊雲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一雙手因為天天用汽油浸泡,用板刷搓洗,已經比從前粗糙了不知道多少。她奇怪兩點,第一,每天下班都要對付手上的油墨,竟至於自己都麻木了,都沒有發現一雙手日積月累的變化;第二,羅家園跟她見面只有一次,如何知道她現在手的模樣?莫非他這個人長著火眼金睛?
機關大會開過之後,第二天上午,羅家園親自到資料室送一份需要刻印的文件。他把一雙醫用乳膠手套放在楊雲的桌上:「以後再碰油印機,戴上這個。女孩子的手嫩,要愛惜。」
楊雲低著頭,說:「噢。」
可是她戴上之後,試了一次,覺得不行。捻動紙張要靠指尖的觸感,隔了一層手套,紙就打滑,捉不住,工作效率大大降低。楊雲把戴過的手套又脫下來,塞進抽屜。她心裡想,可惜了這雙手套,沾上油墨就不能再派別的用場了。
又過了幾天,楊雲下班回家,母親迎上來,告訴她:「你們局長來過了。」
楊雲愕然。她抬眼打量自己清寒簡陋的家,兩間從前是門房的屋子,漏風的瓦簷,傾斜的窗框,曾經鋪過青磚而後又被撬走的泥土地面,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會不會笑話她?
母親的第二句話讓楊雲更為吃驚:「羅局長是來提親的,他想娶你。」
楊雲像白癡一樣望著母親,半天都沒有想得起來「娶」是個什麼意思。
沒有這麼求婚的。她跟羅家園之間甚至沒有交流過一句話。他們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出身,經歷,思想,情感,完全地陌生。他們沒有交流過眼神,沒有觸碰過身體,沒有嗅到過對方皮膚上的氣味,沒有在一起笑過,哭過,心跳過。這不是楊雲想像中的婚姻,更不是她朦朧憧憬過的愛情。
還有,這個人怎麼這麼古舊啊?他向楊雲求婚,竟然繞過楊雲自己,輾轉找到她家裡?新社會,共產黨的幹部,不知道「自由戀愛」是什麼嗎?
楊雲大笑起來,彎腰,抖背,笑得站立不穩,仰倒在床上。只有在自己家裡,她才敢如此放肆地大笑。
「娘啊,」她對驚慌失措的母親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人家氣勢大,想說什麼隨口就一說,你可不能當真啊。」
母親鬆口氣:「我也尋思是這樣。共產黨的局長和你怎麼搭得上伴兒?他今天頭腦發昏,明天就會反悔,一定的。」
兩個女人都沒有政治眼光,想像不出來婚姻有可能給這個家庭帶來的變化。其實在那個時代,不獨楊雲幼稚,戰爭中走出來的羅家園同樣幼稚,他還不明白在人類的社會構成中,婚姻等同於政治,他愛上了楊雲的同時,就是他日後政治生命的終結。
一個愚蠢的錯誤。
所有的人吃過早飯之後,羅海開始慢吞吞地洗碗。他不情願做這件事。他用兩根手指拎住碗的邊沿,舉在水龍頭下面衝,沖得碗壁沒有一絲污垢時,才拿抹布馬馬虎虎在碗內轉上一圈,完成最後的工序。羅想農眼看著白花花的自來水無節制地衝進水池,心裡很是疼惜,好幾次話頭掛在嘴邊,想委婉地提醒羅海一聲:浪費水資源是一種犯罪。之所以最終沒有說出來,是因為羅海的特殊身份:他不是羅衛星的親生兒子。
玉兒站在院子裡用手機跟她的經紀人通話,討論一個國產服裝品牌的平面廣告拍攝問題。她把手機舉在耳邊,另一隻手臂彎過來托著手肘,大幅度地搖頭:「不,不,你不能就這麼答應!」她咯咯地笑著,「我嘛,說實話我一點不喜歡那套服裝,穿在身上很傻,太傻了!你或許應該找阿麗,她可能願意……」
「砰」地一聲響,羅海終於將一隻碗失手滑落在水池中,碎成兩半。
玉兒回頭,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天哪!」馬上她又對著手機解釋:「不不,我不是說你,不是說我們的事……」
羅海若無其事地揀起碎碗片,扔進旁邊的畚箕裡。再洗下一隻碗,他還是用兩根手指拎住碗沿,還是那副很不情願的模樣。
羅想農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容忍不了這種漫不經心。有時候在學校生物實驗室裡,看到某個研究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做實驗,把桌上和解剖台上弄得亂七八糟,他也會這樣突然地火上心頭,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響,跟著是額頭出汗,心跳如鼓,很想衝上前一把揪住對方,扔出門去。
他問過校醫,這種無端的情緒失控是不是更年期現象?回答是肯定的。「有點早,不過也差不多了。現代人的生理狀況經常紊亂。」校醫說。
他很悲哀。回想自己半生,幾乎還沒有真正享受過生活,一轉眼卻到了落葉飄零的晚秋。他覺得日子其實是經不起過的,如果你總是寄希望於將來如何,那麼「將來」就總是一個泡影,永遠都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早知道喬麥子會定居瑞士,他們兩個人會天隔一方遙致平安,那時候他會怎麼做呢?他會把名譽、責任、觀念、遲疑統統拋在身後,只為了能抱緊他們的幸福嗎?
他不知道。事後的梳理不能作數,離開了特定的情景,環境,氛圍,心理,思想的認識階段,社會的認同程度,再設想當初能做些什麼,可以做些什麼,那根本就是廢話,是一聲哀歎或者一句笑談。
他走出院子,免得再看到羅海打碎第二隻碗。
一個穿大紅襯衫的年輕女孩,遠看像一團火似的,左右搖擺著身體,用勁地蹬著一輛三輪車,順河岸而行,爬坡過了水泥橋,然後捏住車剎滑行,轉眼衝到羅想農面前。
「叔,給你們送東西來了!」她笑嘻嘻地跳下車,聲音清脆,很標準的普通話。
羅想農愣住,望著車斗裡幾個鼓鼓的黑色塑料袋,想不起來自己從外面訂購了什麼。
「我爸是袁清白呀!我叫袁小華。早上我爸讓人殺了一頭豬,叫我來送豬肉,豬油,還有豬肝和豬肚。」女孩一邊從車上往下搬那幾個塑料袋,一邊提示。
羅想農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個女孩就是幾年前在母親院門口跳房子,順便幫忙趕羊的小姑娘。
「那頭會跳牆的羊呢?還在嗎?」羅想農想到往事,忍俊不禁。
「多久的事啦!」袁小華嗔怪。「我明年都要師範畢業當老師了!」
她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袁清白,團團臉,眉眼稀疏,人中有一點長,但是唇型飽滿,彌補了人中的缺陷,看起來倒反而顯得堅定,有主見。羅想農記得她小時候梳羊角辮,辮梢綁兩個塑料花蝴蝶,現在辮子剪了,頭髮削短,襯出一張臉圓潤富態。她不准羅想農動手,自己一手提兩個塑料袋,肩膀墜得掛下來,快步往院裡走。
羅想農跟著進去,看袁小華一頓忙碌:把塑料袋一個個打開,兩大塊豬腿肉送進廚房冰箱裡,豬肝和豬肚晾在蔭處,豬油泡進水盆。
「一會兒把豬油撈起來,下鍋熬。豬肝和豬肚今天必須處理掉,爆炒和鹵煮都行。豬肉暫時吃不完的話,改放冷凍箱。」她一一地對玉兒交待。
玉兒吃驚地望向羅想農,意思大概是:我成了這個家的女主人?
「我下午來幫你們做些菜吧。」袁小華再一次自作主張。「我會做肉圓,還會做蛋餃,做糖醋排骨,粉蒸肉。技術還行。現在我沒空,要把三輪車送回豬場去。叔你跟我去看看嗎?」她邀請羅想農。
「看什麼?」羅想農一時木訥。
「看那些豬崽啊!十八隻呢。奶奶那天就是一高興……」她忽然收住話頭。
羅想農明白了,是那些讓母親高興得送了命的禍首,致命的溫柔。
袁小華要求他坐到三輪車的車幫上。「我蹬得快,你走路跟不上。放心坐,我車技很好的。」
他很笨拙地爬上車斗,在窄窄的車幫上坐妥。女孩子果然蹬得飛快,爬坡上橋時她把屁股抬起來,一左一右地搖晃。羅想農都能夠聞到從她衣領裡飄出的汗味。下橋時她腿懸空,身子不動,只聽見風聲呼呼掠過,車斗裡儘管坐了個人,車身還是被顛得光光發響。
幸虧路程不長,否則羅想農的屁股要被顛成幾瓣。
袁小華先把三輪車交還給豬場辦公室,然後帶著羅想農找那頭剛下崽的「約克夏」。一路上,羅想農看到豬場管理得很到位:豬圈有清洗地面的設備,有自動餵水設備,圈頂甚至還安了電風扇,盛夏時可以防止豬中暑。圈裡圈外乾乾淨淨,木柵欄被工人洗涮得發白,過道中間還撒了消毒粉之類的東西。豬們看見有人走過去,瞪著小眼睛直愣愣的看,不興奮,也沒有表現出驚嚇。
羅想農知道,這個現代化豬場的建立跟母親有很大的關係,她持之以恆地說服袁清白投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最終讓袁清白下了決心。胖子有一次給羅想農打電話,叫苦不迭道:「你媽媽簡直就是我們這兒的慈禧太后,經理和工人都必須聽她的,不能聽我的。」
羅想農說:「那是你活該,誰讓你當初慫恿她過去?」
袁清白哀歎:「老人家太能做主,我在她手下翻不了身。」
袁清白嘴上抱怨,心裡一定是憋著笑,因為楊雲把他的豬場操持成了全青陽縣的樣板飼養場,從縣委書記到農業局長都輪流過來參觀。
「約克夏」母豬跟羅想農想像中的英雄母親不一樣,體型不見得有多龐大,肚皮癟塌塌的,一長排奶頭像釘在肚皮上的鈕扣,被小豬們吮得拖掛下來,東倒西歪。它懶洋洋地側臥,閉目養神,間或把眼皮撩起來看看,瞥見它的兒女們聚在草墊子上呼呼大睡,便又合上眼皮,繼續享受它的閒暇。
小豬崽們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皮膚粉紅色,小肚子吃得滾圓,下巴擱在兩隻前爪上,一個擠著一個,睡得模樣嬌憨,可愛至極。羅想農想要數清楚是不是十八隻,無奈它們之間親密得過份,他剛數幾隻眼睛就花了。
「這頭母豬有個渾名,是奶奶起的,叫『菜鳥』。」袁小華吃吃地笑。
「為什麼?」羅想農也覺好笑。
「頭一回,種豬跟它配種的時候,它不知道如何是好,屁股甩來甩去,把人家頂了個跟頭。」女孩子大大方方說這個故事,沒有什麼羞怯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