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們 第二章 (2)
    綿延一整條街的房產自然被政府沒收了。抄家的人前後來過三趟,一趟是穿軍裝的,一趟是穿公安制服的,最後一趟是居民委員會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舊日鄰居們。三撥人馬分別帶著槍、棍子、鐵鍬和鋼釬,篦頭髮似的把楊雲家的幾十間房子篦了個密密實實,連藏在桌子縫裡的蟑螂們都難逃劫運,爬出來驚慌四竄。

    抄家過後,人性化地給楊雲和她母親留下兩間門房,母女倆幾乎是兩手空空搬進了四面透風的小屋。

    沒有了生活來源,兩個嬌生慣養的女人開始自食其力。人類適應環境的能力實在很強,楊雲母親憑著一手上好的針線活兒,在街頭擺了個縫補攤,給人家換個領口袖邊,長衣改短,短衣接長,生意還算不錯。楊雲自己初中畢業,五十年代初期算是高學歷的知識女性了,如果不是因為兄長被政府鎮壓,完全可以找到一份堂而皇之的工作。可是她現在只能走進縣政府最無足輕重的農林畜牧局,當資料員兼打字員。

    也因此,第一天上班的楊雲惴惴不安,感覺自己滿身都粘著別人的眼睛。她不敢說話,不敢抬頭,屁股也不敢從座位上移開,小便憋得下腹鼓脹,都不敢輕易跨出走廊去上廁所。

    其實楊雲不知道,機關同事的目光在她身上連綿不絕,不是因為她可恥的家庭出身,是她年輕的身體和鮮艷的容貌。跟一個女人的容貌相比,出身問題實在算不得什麼。

    細究起來,楊雲不屬於那種驚世絕俗的美人。她的臉型輪廓偏於平淡,眼睛細長,下巴圓潤,嘴角有兩個小小的坑,看起來總覺得她時刻在笑,然而不是,大部分時間她嚴肅,羞怯,略略有一點矜持。這種矜持讓她身上瀰漫著知識女性的優雅和美好。也就是這種矜持,令機關裡的同事們怦然心跳。革命隊伍裡走出來的這些男人,見慣了部隊女兵的野性,粗糙,毫無性別特徵的身體和裝扮,當劉海微卷、穿一件藍底白花旗袍的楊雲出現在農林局機關走廊上時,立刻成了飄浮在他們眼前的雲朵,那麼虛幻,卻又是伸手可觸。

    那天下班時,楊雲很自覺地走在所有的同事之後。一天當中,她刻了三頁紙的鋼板,油印了三十張紙的材料。她是頭一回擺弄機關裡的油印機,沾上了滿手油墨,連手腕和袖口上也有。她後悔沒有聽母親的話,上班時帶上一副袖套。她打一盆水,蹲在資料室門口,用兩個手肘蹭著膝蓋,擄上了袖管,然後抓著一塊土製肥皂拚命地在手心手背上擦。肥皂的質量差,擦不出泡沫,反倒將油污的範圍擴大,本來手上是油墨斑斑,現在乾脆成了一雙烏突突的黑手,而且油墨滲進了毛孔,頑固地附在皮膚上,越搓越糟。她感覺到刺癢,還感覺油墨往皮膚裡滲透的那種恐懼。

    走廊四下無人,一片寂靜。落日的餘暉照在泥磚地面上,照在水盆裡飄著的一層厚厚油花上。油水的邊緣是黑色,中間泛出藍色、紅色和金黃,如同萬花筒裡才能看到的奇觀。楊雲蹲著,扎撒著一雙洗不乾淨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第一天就弄成這樣,今後若是每天如此,她的這雙手還會是手嗎?

    她哭了起來。倒也不是非哭不可,就是覺得眼淚能夠緩解沮喪。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楊雲慌忙在袖子上擦去眼淚。她沒有抬頭。本來就不敢與人搭訕,此刻如此狼狽,就更不敢見人。

    腳步聲停在她的面前。她低著頭,眼睛裡是一雙男人的腳,穿著粗棉紗的襪子,黑色直貢呢的布鞋,鞋口的滾邊已經磨花,腳趾處有一個很小的洞,露出鞋幫襯裡的白布,若不是距離這麼近,幾乎還看不出來。

    「怎麼回事?手怎麼成這樣?」那人的聲音透著幾分威嚴,有點像責詢,又有點像批評。

    楊雲聽得出來,掌權者們才有這樣的聲音。她慌忙地把雙手藏到背後,腦袋一直埋到膝蓋中間,心跳得鼻尖冒汗。她怕被領導們認為是無能,不會做事,因而保不住這份工作。她知道,以自己的家庭背景,能夠在縣政府上班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那人在她面前站了片刻,大概有十幾秒鐘吧。他沒有命令她抬頭,也沒有要求她伸出那雙糟糕的手,而是擦著她的身體走進資料室,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隻醫院裡使用的鹽水瓶,彎腰輕放在她面前。

    「用這個擦。」他告訴楊雲說。

    瓶子裡是淡黃色的液體。瓶子外面很髒,沾著重重疊疊的油墨指印。

    楊雲一時間非常猶豫,因為她不知道瓶子裡淡黃色的液體是什麼,更不知道應該如何使用。她很怕在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如果他此刻走了,她就可以小心地把瓶子打開,謹慎地倒出一點試用。可是這個陌生人還站在面前……

    那個人非但不走,反而蹲下身子,抓住玻璃瓶,砰地一聲拔出橡皮塞。一股濃烈的氣味隨即從瓶口衝出,瀰漫開來。楊雲聞出來了,這是汽油。

    「手伸出。」他下令。

    楊雲乖乖地把兩隻黑手伸出來,攤開。抗拒是徒勞的,拖延時間也是徒勞的。有一些人,天生就應該是別人的主宰,他們在決定事件的走向之前,不會去考慮別人的情緒,徵求別人的意見。

    他往楊雲的手上倒汽油,同時也往自己手心裡倒。然後他用自己的手輪番去搓揉楊雲的手,先手心,再手背,最後是手指,一根一根搓過去,動作穩、準、狠。他把楊雲的兩隻手搓到發紅髮疼之後,扯過水盆邊上的一條毛巾,又是一頓猛擦。

    前後不到一分鐘的蹂躪,楊雲手上的黑色油墨神奇褪去,手上的皮膚在短暫的發紅後,漸漸還原成從前的細嫩白皙,只不過汽油味還得再過一陣才能散盡。

    「下回就知道了,油墨不能用肥皂洗,得用汽油擦。」他接著皺起眉頭,「沒有人告訴你這瓶汽油放這兒幹什麼用的嗎?」

    到這時楊雲才敢抬頭看清楚他的臉。一張滄桑瘦削的中年人的面孔,膚色發暗,是那個年代的公家人普遍的營養不良。下巴在早晨一定是刮過的,只是到黃昏又長出胡茬,鐵青,稍稍的有點陰鬱。眉毛很濃,眉梢處長出一個有力的三角。眼睛大而鼓突,眼仁是黃褐色,在這張臉上是惟一顯出溫和的器官。左臉頰上有一處凹陷,絕不是酒窩,因為邊緣疤疤癩癩。到後來楊雲才知道,四年前他參加淮海戰役時,被彈片崩出一處豁口,傷好之後,留下這個尷尬的疤痕。

    「新來的嗎?家在城裡嗎?」他把兩隻手張開,小幅度地揮舞,讓汽油味盡快散去,順便問她。

    蘇蘇從竹林裡練功回來。羅衛星跟在她後面進門,臂彎裡抱著年輕妻子的黑色長款風衣。

    一早出門時,兩個人大概都沒有顧得上仔細梳洗。羅衛星的日漸稀落的長頭髮散亂地披在腦後,有幾絡掛在耳朵邊,帶著一種藝術家們沒落之前的掙扎。他這樣的髮型,梳理整齊時氣度非凡,不收拾的時候就顯出萎頓。蘇蘇的頭髮則是在腦後隨便挽了一下,髮梢像是撅出來的喜鵲尾巴,隨著走路的節奏,忽閃忽閃。這就是年輕的優勢:怎麼隨便都是好看。練功使得身體發熱了,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淺灰色的羊絨套衫,下身是一條黑色彈力練功褲,白色練功鞋被露水打濕,又沾了泥土,半截鞋尖已經成了灰黑。即便如此,她走路時依舊挺胸抬肩,幾乎是目不斜視地穿過堂屋,進東邊的臥室。

    羅衛星站在門口,為她解釋:「鞋濕了,很難受的,她得去換換。」

    「明天她可以套個鞋套出門。」小羅泊從羅衛星身後擠進門框,一邊熱心地提議。

    羅想農盯住羅泊的手:「摸過狗之後,你洗手了沒有?」

    羅泊把兩隻手張開,舉到羅想農面前:「聞聞!打過兩遍肥皂。」

    「如果狗的身上帶狂犬病毒,洗十遍手都沒用。」最後進門的羅海插話。他說得慢條斯理,臉上也不帶什麼表情,所以一下子把小羅泊說得愣在了那裡。

    玉兒在這時候哈哈大笑:「羅泊,你跟他睡一間屋,要是得了狂犬病,第一個就撲上去咬他!誰讓他胡說八道啊?」

    羅泊雀躍起來:「對,我就這樣——啊嗚!」他一伸脖子,做出一個奮力嚙咬的姿勢。

    眾人都笑,只有羅海神情淡然地走到桌邊坐下,自己盛了一碗豆漿,舀一大勺白糖進去,用調匙輕輕攪動。他今天在左邊耳朵上加戴了一串耳環,銀的,總共有四個,沿耳邊階梯狀排列,轉頭時有輕微的叮咚聲。頭髮剛剛洗過,柔軟,順滑,幾絡挑染的銀白色髮絲帶著卡通人物的意味。他在臉上還使用了不知道什麼牌子的護膚品,香氣淡淡的,很好聞。

    看著羅想農臉上的驚愕,羅衛星打岔說:「我在竹林裡發現了好幾個鳥窩。鳥兒太聰明了,它們把每個窩都搭在四根竹子中間,等邊的四角形,有均衡之美。」

    羅泊嘴裡咬著油條,雀躍道:「我馬上去看。」

    玉兒告誡他:「別驚動了鳥。要是它們在孵窩,老鳥驚走了,小鳥就餓死了。」

    羅泊馬上轉頭問父親:「你有沒有看見築窩的是什麼鳥?喜鵲還是白頭翁?不會是老鷹吧?」

    喝豆漿的羅海瞥他一眼,不無揶揄:「鷹在竹林裡搭窩?你見過?」

    羅泊臉紅起來,嘀咕:「人家不過是希望。」

    羅江已經走進西頭臥室,取出了他的專業相機,還特意套上一件迷彩色的攝影背心,把幾個相機附件塞進衣服口袋:「我得去拍下那些鳥窩。」

    羅泊跳起來歡呼:「帶上我!」

    羅江朝他一揮手,兩個人一前一後急急地衝出院子。

    羅衛星對羅想農笑一笑:「年輕人看什麼都新鮮。也是啊,他們享受不到我們小時候爬樹掏鳥窩的快樂了。還有,如果現在還有人掏鳥窩,那就是破壞環境,要受懲罰。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道德規範,一個人從生到死,肯定要經過幾個不同的適應過程。」

    羅想農盯住他的臉,想:從昨晚到現在,他還沒有提過母親。他似乎在有意躲避有關遺囑的事情。因為愧疚?因為母親只把遺囑留給了他,無意之中讓他在這個家裡形成了孤立?

    母親偏愛和信任羅衛星,她認為羅衛星能夠忠誠地、確切無疑地執行她對自己的安排。只是母親沒有想到,羅衛星是一個綿軟和退縮的人,日常生活中他連自己都安排不好,又如何能夠妥貼地安排別人?

    再一個可能:母親不是沒有想到,她是要用最後的姿態,重申她在心裡的愛憎。

    挺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雲不知道那個幫她倒汽油洗手的男人是誰。她不想打聽。她每天早晨一溜小跑地穿過走廊鑽進資料室,在裡面一直呆到傍晚下班。除了局辦秘書送來各種文件,吩咐她刻寫、油印、裝訂,別人幾乎跟她搭不上話。時常有局裡的同事藉故到資料室逗留,看報紙啦,抄資料啦,要幾枚大頭針啦,她滿足他們的要求後,就躲進黑黑的油印間裡,許久不出聲音。

    「我是個識相的人。」很多年後,楊雲對兩個兒子談起當初的事情。「那些人是從部隊裡下來的,打過仗,有的還受過傷,他們有資格張揚。我的出身不好,只能夾著尾巴做事。我那年才二十歲,心境卻老得像四十歲。」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六十,鬢髮花白,眼角和嘴邊有深深的細紋,目光抬起來的時候,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自嘲。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可以傷害她。

    可是在她二十歲青春年華時,她是一隻飽受驚嚇的兔子,蜷著雪白的身體,縮在不讓人看見的角落,惶惶不安地看向四周,時時擔心自己會落入一張無邊大網。

    她害怕什麼?什麼都可以害怕。一個炸響的鞭炮會讓她想起哥哥斃命時的槍聲,一隊匆匆奔過街角的身影會讓她想起抄家的人群,鄰居一個鄙夷的眼神令她打個冷戰,同事的竊竊私語使得她渾身不安……就連農林局機關那條長長的、幽暗破落的走廊,都彷彿是通往無盡悲傷的窄門,她每天走在這裡,心裡想到的是黑暗,寒冷,鬼魂,墳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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