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母親的數次交談中,母親最羞於啟齒的是外婆入庵為尼的一段歷史。在尼庵中一年多的經歷,卻是外婆幾十年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省略不談,後面歷史的接續就有了問題。我說,外婆落難尼庵這檔子事,迴避不得,非寫不可。母親說,寫是可以寫的,但要從人性的角度出發,以善意的態度去寫。母親介紹這方面的情況時常吞吞吐吐,躲躲閃閃,使我與她溝通起來十分困難。按說,一個對生活喪失信心的女子削髮為尼,並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關鍵在於,外婆入的是一家掛著羊頭賣狗肉的、實為賈富名貴游宴淫逸的妓館式尼庵。這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瞭。外姓老人給我提起這檔子事時,嘴上也說說不清楚,而內心卻興趣勃發地熱衷於給我說清楚。他們態度十分曖昧,話語也十分直白,盡其所知道的全盤托出,還時有獨道的添油加醋。
在探究外婆這段歷史過程中,我的心理也有愧疚的一面。愧疚就愧疚在我的獵奇心理大於對外婆在此落難的同情,「尼庵=妓院」這個事實實在讓人容易想入非非。因此,我揣著窺視隱秘的奢望和不太健康的心理,像一隻翹著尾巴從公路上穿過的小動物,誠皇誠恐地、羞羞答答地爬進了外婆那段幽暗的歷史。
我首先對廣東歷史上是否有這類尼庵進行了認真考證。廣東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它所屬的一些地域,在西風東漸的浪潮中,常領文明進化之先。進化歸進化,進化不一定就非有這樣的稀罕事。我找老人們索談,也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結果證實確有諸類假借說法參禪為名,行妓院之實的奇事。亂世出鬼魈,亂世使乾淨的尼姑庵變態發展成畸形怪物。這種妓館式尼庵的的確確地在當時那種社會環境中應運而生了。一些非富即貴的達官要人,或軍政要員,或豪紳巨賈,或顯赫知名人士,在玩膩了陳塘風月、常俗妓院之後,熱衷於尋求一種隱蔽、清靜、幽雅的淫樂場所。他們時常到這樣的尼庵中同妙尼尋歡作樂。此類尼庵不同於一般妓院。它對外不公開,一般人是難以隨意進出的。來人必須有熟客引見,再由庵主派人進行私訪,確認來客有權有錢有勢且好色,符合庵主的理想條件,方能晤見庵中妙尼。清末民初一直到抗日戰爭,這種玩尼姑的風氣在廣東一些地方一再盛行,雖遭到過一些社會輿論的譴責,但仍有一些這樣的尼姑庵在權力者的支持和保護下我行我素。
廣東一帶曾有過變相妓院式的名庵寶剎是資料上有所記載的,我的外婆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誤入此類尼庵為尼也是一些老輩人人所共知的事實,這些在不置可否的故紙堆裡,在落滿塵埃的淒傷舊歷中都有定論,母親爭辯不清,我也否定不了。但還有另外一個關節點是可以還我外婆大致清白的。也就是我外婆在這類尼庵中遇到了陳右軍,也就是我後來的外公。外婆與外公在庵中不管發生什麼出格的事,都應該是無可非議的。情人嘛,愛友嘛,無論之間有些什麼,與操皮肉生意應是有天壤之別的。這裡重要的是要弄清陳右軍入住這樣的尼庵是不是歷史真實,是外人杜撰,還是我母親為洗淨外婆名聲而別有用心地硬加進去的。
有一段時間,我在廣州挑了幾家古色古香的餐館,先後請幾位知情的老人吃懷舊菜式的粵菜。吃素筵,也吃葷筵。吃素筵自然能提到尼庵的素食,吃葷筵也能提到尼庵的話題。香茄燒紅衫魚、五花豬肉蒸鹹魚、醬油煮豬腸等葷菜也是尼庵餐桌上的常見菜。既然尼庵中想吃什麼有什麼,想玩什麼有什麼,男人在其中能無所顧忌,隨心所欲,那麼,一些達官貴人醉心其中也在情理之中了。老人講,那個年代,汪精衛的心腹部下曾仲嗚,曾長期把尼庵當作他的休憩居所;財政廳長宋子文的弟弟攜其親信,索性就把一家尼庵當作了辦公地和私邸,與妙尼朝夕相處;曾任廣州市長的吳鐵城,其紅員溫建剛則在一家尼庵住了整整一年;陳炯明部的一個參謀長還與一尼姑處出了感情並娶之為妾;還有北方南下的一些**********的秘密使者,也常常隱居尼庵。這樣說來,陳右軍雖為共產黨人,但在那個惡劣的年代,在到處被人追殺、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避開耳目,潛入尼庵,也實為最為安全的一招。陳右軍在那個特殊的環境裡做出這樣的選擇,符合歷史真實。
母親說,陳右軍的確在一座中等城市的郊外山野的尼庵中躲藏過一些時日,你外婆也同樣在這個城市外的一個尼庵裡削髮為尼。因此說,在尼庵裡包下你外婆的是陳右軍,也就是你後來的外公。因此說,你外婆在這灣污泥中的所作所為,合情合理,清白無染。因此說,外人講你外婆曾在尼庵中行過妓完全是胡說八道,有悖天理。我知道母親在這裡耍了一個小小的滑頭:這樣的尼庵在這座城市外有好幾個,外婆外公入住的不一定就是同一個尼庵。好在小說是可以虛構的,在這個細節問題上,我要照顧一下外婆的面子,也不能不給母親面子,權當外婆外公在同一個叫達勝庵的尼庵裡發生了故事。
外婆在尼庵裡的故事開始前或開始後,我要用相當的筆墨交待一下妓院式達勝庵的形成過程,刻畫一下真姑、月晉、泰然、安然、細蝦、方直等老尼和小尼的形象。只有把這些背景寫足了,才能襯托出我外婆在達勝庵的悲慘命運以及她與命運抗爭的艱難程度。這些對塑造外婆的性格、展現外婆的心理內核至關重要。
狂瀉的大雨下到半夜,達勝庵住持老尼真姑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音。這是入夏以來頭場大雨,來得異常猛烈,給她那本來就每日翻江倒海的心,又生添了些許煩亂。
這些日子,真姑在為達勝庵三十三個尼姑的溫飽問題發愁。庵外戰事頻繁,兵荒馬亂,世風日下,民不聊生。眾尼們到外招徠佛事和沿門托缽化緣募米,常常是空手而返。在數月前庵裡就已經由每日三餐稀粥減為二餐稀粥了。還時有年少的妙尼向她哭訴在外被社會上惡棍流氓所調戲。昔日相安無事的尼庵,今天卻到了難以養生的地步。真姑心焦如焚。她默言三天三夜打坐蒲團之上,靜心思量對策,最終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當她搖晃著極度飢餓的老身從蒲團之上站起時,發佈的號令依然是那句「泰然留下,其他人都去化緣吧。」
眾尼本來指望住持靜默三天三夜能謀劃出一個求生之道,徒料不然盼來的卻還是那道有氣無力的指令。小有文化的小尼姑安然小聲說了一句:「與其到外面跑得飢腸轆轆空手而歸,倒不如坐在庵裡靜坐省下點氣力,少進半碗稀粥。」真姑有失身份地了回一句粗話:「閒屁淡話能頂飯吃?今日若是再去而無獲,小心我撕爛你那張賤嘴。」安然又頂了一句:「這張賤嘴留著有何用,只管每天吞下庵裡兩碗稀粥,撕了也就撕了。你再逼我,我就去賣。」
真姑一股氣運到手上,狠狠地打了安然一頓耳光。這是真姑入庵多年來第一次如此兇猛地打人。安然嘴被打出了血,但話還是硬硬的:「就是被你活活打死,我也不能眼看著姐妹們活活餓死。今日我若不能用我這張俏模樣弄回幾兩銀子來,我就毀了我這張中看不中用的臉皮。」
真姑又打了她兩個耳光,命兩老尼把她鎖進房裡。安然的俊俏美貌是庵裡首屈一指的,她深知她這張臉的價值。因此,她才自信地認為,靠這張臉是能換回幾兩銀子的。安然的倔強很令真姑頭疼,她是庵裡敢頂撞住持的兩個人之一。另外一個敢在住持面前為所欲為的,是住持的貼身小尼泰然。
儘管內心煩躁難忍,外有狂風暴雨,真姑還是在這個夜晚捕捉住了那種沉重的敲擊聲。她抬頭喚了幾聲靠門床上的泰然,說:「泰然起來,你去看看是不是安然那小尼子又在砸東西?」泰然貪睡,不想動,就說:「你打她的臉,還不讓她砸?她餓急了眼,誰還能擋住她砸?我看,該砸!」真姑生氣了,坐起來說:「泰然,你越來越不像個出家人了。今後你要收斂一些,不可像那安然一樣心渾。」泰然往被窩裡縮了縮脖子,說:「安然的臉俊,心也活泛,又肯為庵裡盡力,明天你就放她出去,不管用什麼法子,能弄回銀子和米面來就是好姑子。」真姑下了床,邊往外走邊說:「泰然真是不知輕重了,沒有是非了。自明日起,命你面壁三天不進鹽米。」泰然憤憤地說:「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三十幾個姑子活活餓死吧。」
真姑氣沖沖地出了屋,密集的雨點把她打了趔趄。泰然撐把傘跟了過來。她們來到關鎖安然的房門前,卻聽到砸擊聲是從身後的大門傳來的。她倆走近大門,這才聽清一個沙啞著嗓子呼救的女人聲。
真姑打開門,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子順勢倒在了她的腳下。倆人手忙腳亂地把來人抬進屋內,欲為她脫下濕衣去寒,她卻死死地抱緊懷裡包袱不肯放手。泰然說:「你不放開包袱,怎麼能脫下衣服?換下濕衣,捂上被子,才能暖過勁來,不然你會落下病的。」真姑看出了她的心思,說:「我們是出家之人,眼無身外之物,你包袱裡縱然有千貫金銀,我們也不會動它一指的,你就放心鬆手寬衣吧。」這女子睜眼看了看兩尼姑確無惡意,就把包袱小心地放在了身邊。
就是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子,就是這個沉甸甸的包袱,解決了眼下眾尼的溫飽問題。這女子在真姑答應允許她削髮為尼後,便拿出二百銀兩捐給了庵裡。她是在無人在場時,才解包取銀的,但還是被暗地裡的泰然看見。泰然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她看見了那包袱裡的金銀手飾和用干油紙裹著的銀票,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錢財。泰然把這一秘密告訴了真姑。真姑鎮靜自如地說:「一包糞土罷了。」
一天,這女子一早攜包而出,太陽落山前才空手而歸。她多日凝重的臉上有了些許暖色。
一個月後,真姑為她削了發,尼號為月晉。
這月晉的身世頗為神秘。任憑安然泰然如何打探誘導,她都守口如瓶,只是說:「淡入庵門,前世如何已無關緊要了。我們還是好生考慮一下尼庵今後的營生吧。」
這月晉確實不是一般良家女子。她原名叫可宜,本是蘇州、上海一帶的名妓,後來嫁給了廣州巨富趙方生為妾。可宜嫁過來不久,趙方生因案破產,扔下她獨自逃離了廣州。她身有豐厚私蓄,如何保全這萬貫錢財,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她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入庵削髮為尼。她認為這是保全性命和錢財的上上策。她選擇了遠離廣州數百里的達勝庵為她的宿身之地。入庵後,她身邊除稍留一點錢財外,其他銀票便在某一日藏於庵外深山之中。
月晉曾混跡於風月場上,社會閱歷較多,又工於心計,善於應對,手裡又有一些私蓄,在眾尼們難以生計的時候,她時常拿些銀兩來救急。她漸漸地得到了人心,在尼庵裡的威望一天高於一天。終於在住持真姑一場大病難以復元後,月晉便順理成章地掌握了庵內大權。
月晉當了住持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決尼庵的生計問題。自己的私銀總不能沒完沒了地拿出來供庵裡使用,這樣遲早會坐吃山空。她要動員眾尼想一個萬全之策,定一個長遠之計。
月晉對已成為她心腹的安然、泰然說:「達勝庵只有一條活路可走了。那就是像城裡城外的北藥庵、無意庵、花衣庵那樣,做起掛著羊頭賣狗肉的營生。說白了,就是要把達勝庵辦成妓館式名庵寶剎。人家那幾家尼庵早在幾年前就這樣干了,她們現在都發達了。如今我們只有效仿她們了。我有信心把達勝庵辦得比她們更好。」
安然、泰然低頭不語。
月晉說:「現在擺在眾尼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活活餓死,要麼賣身求生。如今就這個世道,大家都要想開點。我們的這身騷肉能值幾個錢?保住性命才最重要。」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兩小尼外出化緣,被一股兵士****,一小尼還被先姦後殺,嚇得庵裡的眾尼數日不敢出門。月晉抓住這個有利時機,一方面不再動用自己的私蓄為庵裡賣米,使眾尼多日無糧下肚;一方面百般規勸,萬般誘導,力爭哄動眾尼凡心。
幾天糧米未進的眾尼們,起初對月晉的陰招難以接受,到因飢餓而昏昏然的時候,就不得不同意了住持的想法。首先是安然、泰然,在一陣深思熟慮後,堅定地站在了月晉一邊。
月晉又狠心拿出了自己一部分私蓄,為眾尼們購置了衣物,對庵裡的硬件設施進行了更新改造。然後,對庵中三院做了重新佈置調整。為掩人耳目,前一院同普通尼庵無異,指定部分毫無姿色的小尼在這裡誦經齋醮做功德,適時外出交接,招徠一些無關緊要的佛事,使不解內情的人一看便知這是一座普通的尼庵;而隱藏於山裡茂林之中的後兩院,經營丑業的設施一應俱全,一些頗有姿色的妙尼在其中承攬酒肉營生,夜間見客和接客。在開業之前,月晉還曾秘密到社會上網羅了十位絕色才佳的妓女,削髮充當妙尼在後兩院住紮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