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晉住持的達勝庵在短短的幾年得到了快速發展,一時在上流社會名聲大振。一些軍政要人對達勝庵越來越有好感,有的長時期把這裡作為休憩之地,有的索性把達勝庵當作辦公行署和私邸,與妙尼們朝夕相處。尤其是各路軍閥兵戰最為混亂那些年,達勝庵等幾家尼庵成了一些官僚、政客、軍要等隱晦潛藏和逃避追捕的安全場所。一些神秘使者,為遮人耳目,不住旅館酒店而專住尼庵,足不出戶,有時一年半載不見外界,時有秘密活動,或軍機大事,或骯髒陰謀,在庵中運行成交。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心灰意涼、逃生無門的趙素雅誤入達勝庵削髮為尼。
1931年春天的一個早晨,達勝庵前庵小尼方直誦完規定的經目,做完功德,照例去打開庵門。庵門剛打開一人寬的縫,一個女人便一步跨了進來,把毫無防備的她撞了個趔趄。來人頭髮凌亂,花布破衫已被露水打濕。面部不施粉黛,污垢隱現,神色卻剛毅異常,眼裡噴射著扎人的寒氣。方直不禁打了個冷顫,忙雙手合十說:「施主,是來交接佛事嗎?」來人沒答話,直愣愣地盯了她兩眼,就徑直往裡走。方直上前攔住,又說:「施主,要交接佛事嗎?」來人站住生硬地說:「難道到你庵裡來的都是交接佛事的嗎?」方直不悅,說:「有沿門托缽乞討的,可你不像;有進庵燒香許願還願的,你也不像;有入庵削髮為尼的,你更不像。
你眼裡塵事未盡,心中塵緣未斷,胸有怒火萬丈,怎能當得了姑子?」來人又向前跨步,說:「當得了當不了,你說了不算,快快把你庵中住持叫來,就說有人要入庵為尼。」方直見來者如此唐突,也就不再客氣,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幾乎臉貼臉地大聲說道:「要當姑子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住持不輕易見人。再說,她住在離這裡半里遠的大後院,晌午時分前她都在睡覺,這個時候她是不來前庵的。誰敢去叫醒她?誰叫誰自討苦吃。」來人不屑地說:「什麼稀奇尼庵?什麼德性住持?竟然一覺睡到大中午?簡直荒唐透頂!」小尼方直有些忍無可忍,推了她一把說:「哪來的野婦?如此口吐狂言,無行無禮。你快快離開我庵。」來人也推了一把方直說:「難道達勝庵就是這樣對待施主的嗎?把你庵主叫來。」
正當倆人推搡之時,後院妙尼安然有事來到前庵。安然審視了來人一會,說:「施主,莫要動氣。本庵師姑已滿,已不再剃度收徒。請施主另謀出路吧。」來人火氣更急,說:「這不是廢話嗎?!能謀得出路之人誰還到你這裡偷生?女人不到絕路上誰肯入你庵門。」安然說:「那就不管我的事了。你快快走吧,我庵是不留人了。」
這時,病懨懨的真姑老尼走來,說:「這位施主,如你真心淡入庵門,就請跟我到上房吧。我佛寬大為懷,凡自願入我庵門的,我等都不能拒人門外。」真姑在作庵主時,安然就經常頂撞於她。現在真姑已不主庵事,安然也成了新庵主月晉的紅人,就更不把真姑放在眼裡。見真姑同自己唱對台戲,就囂張起來:「老尼,現今比不得昔日,你別想再自作主張。這婦人不得入庵為尼。」真姑有氣無力,口氣卻果決地說:「施主有難,走到絕路,自願入庵,理應收留。這前庵之事,你少攪和。你快回你的後庵做營生,我眼不見為淨。」安然說:「你死撐什麼?若不是月晉日夜操持後院,若不是我等妙尼苦心經營,你等老醜尼、扎褲尼早已餓死病死了。」真姑扯了來人的手,邊走邊說:「還有臉面提這檔子事?我都替你等臉紅。小尼子不要再說了,別髒了新施主的耳朵,人家可是心純腦淨之人。你也休要擋我的事,快快讓開我的路。」
安然遭到如此數落,氣之極,上前一把把真姑推倒在地。真姑倒在地上,半天才緩過氣來,指著安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小尼方直見鬧出了事,連忙跑到後院,叫醒庵主月晉。月晉匆匆趕到,上前扶起真姑,連連噓疼問癢。然後,當著眾人面把安然訓斥一通。兩小尼把真姑扶進內房。
月晉問清原由,還未發表意見,安然就說:「這施主不能收。進庵橫衝直撞,目中無人,一身傻愣之氣,沒有半點氣質,更沒有一絲姿色,一個破爛乞討之人,收了她為庵盡不得一點力,只是多一張吃飯的嘴罷了。」說這話,安然並不迴避來人,甚至故意說給她聽,成心氣她。
來人向月晉施禮,態度已溫和了許多,說:「請庵主為婦人作主。」
月晉仔細打量一番來人。月晉眼毒,她幾眼就透過此人的破衣爛衫和臉面上的污垢,看到了她不俗的春華和俏麗的容顏。她雖比不得少小妙尼們年輕,卻有著成熟少婦的韻致,尤其是一舉一動中展現出了大家閨秀和知識女性的作派。此等尤物正是當下後庵所缺少的。月晉為印證自己的眼力,問了一句:「識得字畫,練過書法?」來人不假思索地說:「自小混在書房,長大後念得學堂,沒別的本事,出閣之前全是做得書中事。出閣不久,家中蒙難,剩下婦人一人,無路可走,故此投奔尼庵。」月晉暗喜,說:「留下了!安然,把這位施主在前庵安頓下來,好生待成。」安然不滿地說:「看不上哪一點讓庵主上心了。」月晉笑笑說:「安然眼淺如碟,這位施主強你雙倍。」安然不服氣,「哼」了一聲,先前走了,來人跟隨其後。
來人正是趙素雅。她的愛子被****軍官陳左軍刀傷致死後,就賣掉家產,走上了尋找夫君高勢能之路。她沿高勢能前年跟隨隊伍離家的路線,一路找去,卻數月沒有尋到半點音信。後來,根據有人提供的線索找到一山區,幾個村鎮的百姓都說了一個讓她難以接受的事實:一年多前,這裡駐紮過一支****的隊伍,也確實有一個戴眼鏡的高姓記者。在百姓眼裡,與槍支相比,照相機更是稀罕物,所以,把弄照相機之人他們記得更清楚。從幾個百姓的描述中,素雅確定這記者就是高勢能。可不幸的是:這支隊伍就在附近一村鎮旁的山溝裡被一股部隊偷襲,全軍覆沒,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趙素雅心灰意冷到了極點,想到愛子和幾個親近的人高勢能、陳右軍、茹芸、貼兒都先後離開了人世,自己也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便生了脫離塵世的念頭。她在性情煩躁、飢寒交迫的心境中,離開了那條血腥的山溝,毫無目的地四處奔走。她想好遇到的第一個尼庵,便是自己後半生的安身之處。
趙素雅踉踉跌跌地走了兩天兩夜,也不見有一尼庵,心裡便生了無名之火。自己落到如此地步,誰之過?她咬著嘴唇一邊走路一邊想,越走越急,越想越氣。猛然抬頭,見到一尼庵,有石刻三個大字:達勝庵。進得庵去,火氣一時未消,便與方直和安然兩個小尼發生了衝突。
月晉選擇了一個吉日良辰給素雅剃度賜名。在這一日的前一天,素雅最後一次對鏡梳妝,秀髮,俏臉,從此便不值分文。她流了一陣眼淚,把隨身帶了幾年的一塊方鏡摔了個粉碎。然後,掏出包裹中的一摞照片仔細端祥。這些照片有「天乳運動」時高勢能為她拍攝登報的那幾張,也有後來高勢能為她拍的各種各樣的時髦生活照。這些照片都是無別人在場時,高勢能為她拍的私照,因此,拍得比較大膽和開放,短衫短裙,高乳豐胸。各種姿勢也都是高勢能和她自己精心設計的,因為是他倆自己拍,又是他倆自己看,一些動作就有些放肆。高勢能跟隊伍走前又加洗了一套帶在身邊,他說想她時拿出來看看,便如近其身,如親其人。當時,素雅笑笑說:「想我時,拿出來看看可以。但要注意衛生,可別把我的照片上弄上穢物。」高勢能也笑說:「親親照片,如親素雅的芳唇一樣妙不可言。」素雅卻掉下淚來,打了他一下:「去你的。」
如今,時過境遷。素雅把照片一張張排在床上看了,又一張收起來,然後咬著唇端一臉盆出去。她要燒掉這些照片,把過去的美麗化為灰燼,把往事滯留在昨天。正巧碰見月晉前來找她。月晉看了照片,眼睛發亮,說:「果真是一個奇妙女子,可見我看女人的眼力還是很厲害的。這些照片我替你去燒了吧。」月晉接過照片,又說:「我今天找你,是想最後一次問你,是否真的與世斷了塵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素雅說:「已無他路可走,我決心已定,活是達勝庵的人,死是達勝庵的鬼。明日就給我剃了發吧。」
素雅把繫在腰間的一個小包裹解下,說:「這是我進庵前多年的一些積蓄,現在把它全部交給庵裡,添些香火錢,為眾尼購些糧米。既然已決定為尼,便無身外之物了。」月晉說:「現在庵裡並不缺你這些錢花,你不妨自己存著。」素雅說:「自己存著錢財,心就不誠了,就難當好姑子。」月晉忙說:「說的也是,我倒忽視了。」
素雅把包裹打開,把那本多年隨身帶著的《莎士比亞全集》取出,把銀票包好遞給月晉。素雅說:「這本書留給我吧,這裡儘是謎,以後在庵裡全靠它給我解悶了。」
月晉看了幾眼滿是洋文的書,驚奇地說:「你還識得洋文,真是稀奇了。連洋文都讀得懂的尼姑我是從沒聽說過的,我達勝庵真是燒了高香了。」說完,接過包裹,拿著那些照片走了。
第二天,素雅早早來到供台前,跪於蒲團之上。安然端著用紅布包著的剪刀,方直端著一盆清水,立於素雅兩側。月晉說:「留發無佛,皈佛無發,剃度之後,你就是文傅了。文傅,昂起頭來!」一陣「嚓嚓」地剪刀聲之後,光頭的文傅踩著飄落在地的黑髮站起來,眼裡既無眼淚,也沒有了剛進庵時的怒火。安然悄聲說:「剃度時不流眼淚的,今日我是第一遭見。真是奇人一個。」月晉睜了她一眼,大聲怒喝道:「休得多嘴多舌,小心我把你那爛嘴縫了。」安然嚇得臉一白,便縮頭站在了一邊。
月晉在庵中是極其威嚴的,尤其對違規越位者和多嘴多舌者的制裁是十分嚴厲的。她嚴格規定了各類尼姑的行動範圍。前庵的尼姑不得以任何理由進入後兩庵,後兩庵的妙尼們未經庵主許可也不得在前庵露面。後兩庵的妙尼們相互之間也不得串行,各居其位,各行其職。各庵眾尼不得隨意議論庵中之事,後兩庵行妓之事更是不能言表於口。尤其是前庵尼姑們萬不可打聽後兩庵裡的事,相互間有閒言議論的,一旦被庵主知曉,輕者掌嘴至腫脹三日不消,重者用針縫了,多日不得張口進食,只能用一細管吸食一些稀粥。開始時,被掌摑者有數尼,被針縫者也有三五個。後來,庵中任何人不敢再多嘴多舌,包括原庵主真姑。月晉專給真姑談過一次話。月晉惡狠狠地說:「真姑,庵中之事你不可多言,後兩庵就是污穢到天上去也與你不相干。
在老尼、新尼面前隻字不得提後庵之事。你若好好配合我,我則把你當親姑親姨敬著,讓人好生侍候你,為你醫治病體,保你安度晚年。如若處處與我對抗,你則死無葬身之地。我說話是算數的。你要好自為之。」真姑閉著雙眼聽完此言,沒有說話,但在庵中也沒有做過違背月晉意願的事。月晉果然對她很好。文傅入庵後,月晉又專門交待,任何人不得向新到尼姑提及後庵之事,大家要一心幫助新尼修行功德。否則,庵法侍候。對違規者行使庵法的,是月晉專門訓養的十八位粗憨力壯的尼姑。這些尼姑看家護院,維持庵內秩序。她們只聽月晉一人使喚,個個心狠手辣,把懲治違規尼姑當作樂事來做。月晉通過她們把前庵尼姑們調理得服服帖帖,把後兩庵整治得戒備森嚴,井然有條,保證了前庵日常佛事和後兩庵行妓營生的順利進行。
月晉雖然一眼看準文傅是她理想的招財佳尼,但她並沒有急於把文傅安於後庵見客行妓,而是把她安頓在前庵先做一個普通尼姑。一來這文傅非貧困潦倒的窮人家女子,性情叛逆,不好馴服,急於讓她見客,惟恐難以就範,反而鬧出亂子。二來月晉有更遠的想法,她要借助文傅文化素養高的優勢,帶動眾尼們習訓提高,使更多的妙尼具備一些大家閨秀的風範和氣度,以待日後博取貴客求見者的讚賞,一再提高達勝庵在行內的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