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走偏鋒 第二篇 逃生緣 (5)
    陳右軍看到張秋琴手裡拿著一本叫《共產主義ABC》的書。這本書是共產黨的刊物,陳右軍在部隊時已經讀過多遍了。陳右軍心裡一亮,這張秋琴莫非是位進步青年。於是就想探探她的口氣。陳右軍先問了“新青年”是什麼意思?張秋琴說,給你說你也不懂,這是一本進步刊物,現在可是禁書哩。

    陳右軍望著她手裡的《共產主義ABC》,說:“秋琴,咱倆玩個游戲吧。我有特異功能,你把書裝在口袋裡,我能認出書上的字來。你信不信?”

    張秋琴睜大眼睛望著陳右軍,看到他那張沒有一絲笑意的臉上泛著鐵板一樣的光。張秋琴搖搖頭說:“你也會開玩笑,你也會逗人玩?”

    陳右軍認真地說:“你不相信我的功夫,那我就說給你聽。”他思索著說出了第一頁的第一行和最後三行字。

    張秋琴眼睛瞪得更大了,拿出書翻開第一頁,說你再說一遍。陳右軍又說了一遍。說的和書上的一字不差。張秋琴仔細地打量了陳右軍一番,然後又拿起陳右軍練過的毛筆字看了看。

    陳右軍又說:“你若不相信,我還有絕活,你做過的連老爺都不知道的事,我也能掐算出來。你信不信?”她說:“那你說說看。”

    陳右軍說:“老爺讓你進城好好讀書,你卻和一些學生在學校鬧事,還違反校規偷著和共產黨人見過面,對不對?”

    這時,張秋琴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驚訝之色,嘴角微微露出了幾絲讓人摸捉不透的笑意,裝出老成持重的樣子,倒背著手繞著陳右軍轉了兩圈。然後說:“我也給你卜上一掛。你聽著,受傷的酒工大哥,你並非一字不識,而是學問高深。你毛筆字寫得見功力,說明你上過多年學。你能從我的言談中和我所看的書目中,推斷出我參加過********,並受過共產黨人的影響,這說明你見多識廣,有一定的分析問題判斷問題的能力。你能熟記共產黨的刊物,這說明你不是****就是****。是****,你理所當然要把你們的信仰著作爛熟於心;是****,你知己知彼也會去研究共產黨的刊物。然而,從你現在落得個大戶人家的酒工來看,你不是****,這是白區,是****你早就找國民黨去享榮華富貴了。你肯定是****一分子,更確切地說你是個****逃兵。由於****正在遭到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處境危難,你怕死怕苦,意志薄弱,信仰不堅定,逃離了隊伍,躲到張家大院做工來了。我說的對不對?”

    陳右軍望著她那連珠炮般的櫻桃小嘴出神,他那鐵板樣的面孔慢慢顯現出復雜的表情,他那驚訝、興奮、贊許的目光,隨著她那柔細而堅定的語調顫動著。她這突如其來的攻擊,使他一時難以反應過來。他站在那兒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

    張秋琴更加得意起來:“傻眼了吧,你要想唬住本小姐,還得進學堂再學幾年。既然話說到這份上,那我就給你說個明白。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和共產黨人見過幾次面。我十分敬仰共產黨裡的人,但我鄙視像你這樣的不堅定分子。”說完,她輕蔑地看了他兩眼。

    陳右軍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要給她徹底攤牌,好從她嘴裡了解一些外面隊伍上的消息。他說:“秋琴的嘴巴好歷害呀,真不愧是個洋學生。不過,你就那麼自信?你的推論就那麼正確?你就確信我就是個****脫逃分子?”

    她斜了陳右軍一眼:“按科學推理的結論,應該是這樣的。”

    陳右軍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秋琴,你錯了,我不是一個脫逃分子。”說著,他把一直保存著的從傷處取去的十多塊小彈片“嘩啦”一下倒在了桌子上,然後從枕頭底下摸出他的手槍往桌子上一拍。

    張秋琴見狀大驚失色,剛才的自信和傲慢頓失,大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阿寶,阿寶!”

    陳右軍說:“小姐,你不要怕。我來慢慢告訴你。”接著他把自己是如何在廣州起義中受傷,又為何留在張家大院的情況給她講述了一遍。

    張秋琴聽完,愣愣地站在那裡。突然,她一把抓住了陳右軍的手,急切地說:“你真是****英雄,你真是共產黨?”她的臉由於激動而緋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自從在學校和共產黨人見過兩次面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我很想聽他們演講,可是不容易找到。這下可好了,就在張家大院藏著一個共產黨隊伍上的人。真是太戲劇化了。”

    陳右軍感覺到張秋琴那雙抓著他的小手正在微微顫抖。他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說:“這很正常嘛,我們的隊伍在這一帶留下了一些重傷員。”

    張秋琴為自己唐突地抓住了陳右軍的手而不自在起來。但她還是用閃著淚花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陳右軍。她已經沒有了在一個酒工面前那種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氣勢,眼裡充滿了羨慕和信任。

    陳右軍開始詢問他所關切的問題:“秋琴,你回家前,有沒有聽到有關共產黨隊伍的消息?”

    “從學校進步人士那裡聽到了一些這方面的消息。聽說,廣州起義失敗後,共產黨的一部分武裝在紅四師師長葉鏞和參謀長徐向前的率領下,最後轉戰到了東江,在彭湃的領導下繼續英勇頑強地戰斗著。”她侃侃而談,語調抑揚頓挫,頗帶感染力,那神態儼然像她指揮了這次大行動,“共產黨了不起,共產黨真偉大呀。”

    陳右軍聽著,神情專注而激動。張秋琴話剛講完,陳右軍就站起身來,兩手搓著,一拐一拐地踱著步,滿臉漲紅,嗓門也提高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們的革命隊伍很快就會壯大起來的。”

    張秋琴用興奮喜悅的眼光注視著陳右軍。她發現一提到隊伍的好消息,陳右軍整個人一下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張一向肅穆的臉很快就表情生動豐富起來,嘴唇的線條也格外分明、堅定,在眼睛深處,劇烈地燃燒著一種撲不滅的火焰。陳右軍好像突然間有了飽滿的精神和充沛的精力,渾身積聚起了無窮的力量。

    張秋琴看得出,陳右軍是那麼牽掛著他的部隊,是那麼崇尚他的信仰,那是他的精神支柱之所在。她臉帶幾分羞色地說:“你不會怪我吧,剛才我還指責你是不堅定分子呢。”

    陳右軍仰臉“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如奔騰的洪水,一下穿透了張秋琴的心。這一笑,使陳右軍吐出了胸中積畜已久的郁悶和煩惱,渾身有說不出的輕快。

    在陳右軍的笑聲中,張秋琴的心在猛烈地顫動。眼前站著的是一個多麼充實的人呀,他是一個用堅定信念武裝起來的真正的英雄。

    陳右軍停住笑聲,對張秋琴說:“我怎麼會責怪你呢,感激還來不及哩。你給我帶來了我最關注的重大喜訊。還結識了你這位有民族正義感的進步學生,我高興啊。”

    在剩余的假日裡,張秋琴幾乎天天到陳右軍那兒去。倆人之間的拘束徹底地消失了。陳右軍身上充分體現出了一種堅定、鎮靜與率直灑脫的氣質。他最樂意談論的是有關共產黨的話題,對武裝革命的前景傾注了專一而持久的激情。他的每句話都流露出一種深思熟慮的民族責任感。張秋琴對談論共產主義理論和將來中國的前途很感興趣,敢於發表自己的見解,她身透出了一個典型的進步學生那種憂國憂民的可貴品性。雙方都覺得這共同的話題已經把倆人的心聯系在一起了。

    有一天,張秋琴進屋時,陳右軍正在聚精會神地把玩他的數字密碼。張秋琴很好奇,看不懂他正在搞什麼。他對她說是一種特殊的數學游戲,一種將來能用於軍事通訊的電碼。他極為認真地給張秋琴介紹了數字密碼的神奇。張秋琴雖在上學,但她從未對課堂作業之外的數字游戲產生過興趣,因此聽得一頭霧水。他依然用心地說著他的癡好,目光隨著亢奮的話語跳動著,裡面透著濃濃的堅定與執著。張秋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胡須上,它們短粗黝黑地直立著,顯示著男主人的強壯與剛毅。

    張秋琴突然想到相處快一個月了,居然還不知道他的身世。

    陳右軍覺得沒有必要再向這位熱情奔放的進步青年隱瞞什麼了。他向她講了自己的一些情況。他從學生時代講到成為黃埔軍校的先進分子,從在廣州國民黨“清黨”運動中死裡逃生,講到捨命參加了廣州起義。最後,他講到了他與趙素雅的愛情,講到了她死於她與陳左軍完婚的洞房裡。

    張秋琴對陳右軍的傳奇性經歷很感興趣,十分崇尚他的尚武精神和遠大追求;對他與素雅的愛情乃至素雅在洞房裡的死深表惋惜。

    最後,陳右軍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現在掌握了一個共產黨人的全面情況。如果哪一天大小姐不高興了,到****那裡去告密,這可有足夠的證據了。”

    張秋琴一聽臉頓時沉了下來,很快眼裡就噙上了淚水:“鬧了半天,你還不相信我,你以為我對共產黨的敬仰是虛假的?”她的眼淚順著由於激動而紅暈的臉頰流下來,“你連一個熱血青年都認不准,還算什麼共產黨裡的人?”說著竟然“鳴鳴”地哭起來。

    這下陳右軍慌了手腳,忙解釋說:“對不起,我是給你開個玩笑。你想想,我不信任你,能把我的情況都告訴你嗎。”

    張秋琴好一會兒才止住了哭聲,望著陳右軍一臉窘相,又忍不住笑了。然後,她柔聲細語夾雜著哭腔說:“不知怎麼了,這幾天我特別想哭。過兩天我就要返校了,我心裡覺得堵得慌,有說不出的一種難受勁。以後就不能再聽你講革命故事了。”

    陳右軍坐在床邊深深地低下頭。張秋琴的情緒感染了他,勾起了他那種連日來若明若暗的感覺。他理了理心緒,覺得那種感覺是一種依戀。他的傷還沒有痊愈,她一走,那種孤寂無聊和無所事事的生活又會來陪伴自己。是她彌補了自己的精神空虛嗎?不!絕對不是。在自己孤獨的時候,俊蓉那更為直率和熾熱的情愫,就從沒有在自己內心深處激起過這種感覺。自己從這個進步青年身上找到的是共同語言,看到的是中國革命的希望;從這個用理想和可貴的追求精神塑造成的彰顯著青春魅力的美麗少女身上,自己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實價值和更深的人生意義。也正是這些因素,才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向往和追求。這是多麼好的一個青年啊。

    張秋琴走過去坐在了陳右軍的身邊,幽幽地說:“人家心裡難過,你當大哥的也不安慰安慰,除了講那些革命道理,就是沉默不語,就不能說點別的什麼?”

    陳右軍抬起頭,側臉看了她一眼,一股熾熱的目光迫使他低下了頭,幾乎撲到他臉頰上的少女的青春氣息,使他的臉漸漸發燙起來。

    “大哥,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麼矛盾,我有時就不想去繼續讀書了。”

    “那怎麼能行,在學校能學到更多的知識,也能更廣泛地接觸進步人士,這對你的進步是大有好處的。”

    “和你這位大英雄接觸,不也一樣有進步嗎?”

    “我肚子裡就這點貨了,倒空了就沒有了。被困在這與世隔絕的高宅大院裡,像個囚犯,我還能教你些啥?”

    “反正我心裡很矛盾,又想去上學,又捨不得離開這裡。我覺得心裡還有好多的話沒說出來,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倆人無語。陳右軍明顯感覺到了她急粗的喘息聲。

    這時,陳右軍聽到張秋琴吞吞吐吐地說:“大哥,你……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陳右軍的頭垂得更低了。他感覺到了那團熾熱慢慢移到他前面不動了。一雙熱融融的小手開始撫弄他那亂而堅硬的頭發。張秋琴用顫栗而又不置可否的口吻說:“大哥,我看你一點不勇敢,不像個英雄,你抬起頭來看看我。”

    那雙柔軟的小手捧起了他的臉。

    陳右軍看到了那雙醉迷的淚眼,浮著紅雲的臉蛋,沾著細小汗珠的秀麗鼻子和艷潤鮮活的小嘴。

    小嘴慢慢啟開:“難道你非讓我說出那句話嗎?你在戰場上那股勇敢呢?大哥。”

    在她的召喚下,那積聚已久的依戀情緒,正驅使他采取果敢行動。他已經聽不到那順著香唇流出的“喃喃”音節,站起身想做點什麼,卻又象夢游症患者似地在屋裡踱來踱去。他明顯感到了自己嘴唇的火辣和兩眼的熾熱。

    當年,他的這種狀態曾使素雅愛戀不已。就是在這樣一次夢游般踱來踱去的過程中,素雅曾席卷了他。

    想到素雅,他冷靜了許多,極力抑制自己想把眼前這團熾熱緊緊擁在懷裡,本能地喚起了對過去那段親切感情的回憶。

    屋裡彌漫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張秋琴的火熱氣息,幾乎充滿全世界所有冷靜的空間。

    當張秋琴心裡僅剩下一點點高傲自持的余燼時,陳右軍卻說:“我不能,我不能利用你對我的崇拜而侵占你的感情。”

    張秋琴說:“我不會那麼想。你不但是我所追求的政治理想上的崇拜者,也是我的青春偶像,你不知道你多有男子漢。”

    陳右軍說:“但我心裡還一直有她。”

    瞬間,張秋琴的預感得到了應驗。在這之前,她總覺得那個女人一直矗立在他的心裡。她慢慢冷靜下來,想極力收回自己連日來湧現出的一股激情,卻又難以左右自己。她跑了出去。

    張秋琴就要返校了,陳右軍再三囑咐她:“學校在白區,要處處小心,凡事要多動腦子,不要感情用事。如果你打聽到我們隊伍的確切消息,要想辦法給我捎個信來。我的傷再有一段日子就會痊愈了,一有消息,我就設法去找隊伍。”

    張秋琴含著淚水點頭說:“找到隊伍是你心中的頭等大事,我理解你的心情。有了准信,我就會盡快捎給你,”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有個大事要給你說,我快要畢業了,那時,你的傷也全好了。我和你一塊去找隊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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