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鎮雖遠比不得廣州城繁榮,但也不是窮鎮,小商小販往來較為頻繁,發了一些小財的富足人家也有數十家。高勢能只有照相這門手藝可以維持生計,其他大小買賣他們都是做不來的。但他們開的照相館是這鎮上有史以來的第一家,人們都很新鮮,因此,生意還算不錯。
生活安頓下來之後,素雅托人打探過陳右軍的消息。有人說:陳右軍在那次「清黨」運動中逃脫後,又參加了年底那次著名的廣州起義。在國民黨軍隊和英美日等帝國主義的聯合抗擊下,起義只進行了三天就失敗了,革命者死傷無數,陳右軍就是其中一個。有人曾看見陳右軍的屍體與眾多屍體一起被掛在城門外示過眾。
素雅得到這個消息後,不吃不喝哭了三天三夜。高勢能百般勸說都無效果,最後他提到了他的女友、素雅的好友茹芸,說:「茹芸剛慘死那陣,我也是痛不欲生。可又一想,死去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總還要活下去。自己活活地哭死餓死,正是死去的人所不願看到的。真的,為了死去的愛友,自己還得活下去。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應該慢慢忘卻他們,挺起胸膛向前看,向前走。」
素雅抬走頭說:「什麼叫死了的應該忘卻?我可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幸災樂禍?陳右軍死了,你高興了?你的目的可以達到了?你那是妄想!」
高勢能紅了臉:「素雅,你看你說話這麼難聽,都有些不講道理了。我冒死陪過你去尋找右軍,成了你殺人的替罪羊,到現在還被當局通緝著;我又冒死救你逃離陳左軍,一心陪你在這小鎮過荒涼的日子。我這是為了什麼?我全是為了我與你的友誼。我可沒有其他目的,你真是冤枉了好人。」
素雅見自己把話說重了,就緩和了一下氣氛,說:「勢能,這幾天我心情一直不好,說話有些不講道理,你不要怪罪。我心裡記著你對我的友誼,以後我們要相依為命,共度時光。我從小嬌生慣養的,有時候耍些小孩子脾氣,你要讓著我點,可別真生氣。」
高勢能聽素雅這樣一說,心裡就舒坦了許多,說:「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了,又一起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我對你已經十分瞭解了。我不會計較你什麼的。我們就這麼假夫假妻的過著,只要能順順和和就行,我沒有什麼過多的想法。」
素雅看了他一眼,就低下頭沒再說話,接過他遞過來的飯,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他看到她肯進食了,也就放下心來。
他倆就這麼假夫假妻地過著,素雅心裡的創傷慢慢結了疤,開始嘗試接受高勢能。事實上,倆人風雨幾年,感情已經比較深了。高勢能心裡幾次試圖提出過真正的夫妻生活,可話到嘴邊又嚥下了。他在等著素雅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這一天在素雅發燒三天三夜,高勢能急得在她床邊團團轉轉了三天三夜之後來臨了。素雅看到高勢能這麼真心對她,心就軟了。她明白,自己心裡其實也早有了他。
病好後,素雅就主動地接受了他。事後,高勢能把她的頭攬到他的胸脯上,得意地說:「怪了,今晚怎麼想通了。我準備著等你十年八年的呢。」素雅說:「相依為命的一對苦命人,這麼長時間不產生感情那才叫怪呢,那我們都成了大怪物了。我們的感情來之不易,以後你可要好好待我呀。」高勢能說:「難道我以前對你不好嗎?」素雅說:「傻瓜,以前的好是朋友之間的好,以後的好是夫妻之間的好"。
高勢能又往緊裡摟了摟她,說:「明白了,我的愛人。」
素雅卻掙脫開他說:「我總覺得茹芸她沒死。我沒有親眼看到她屍體的面容,心裡就接受不了她死的事實。」
高勢能說:「我做夢常夢到茹芸她還活著。可那具屍體,那身段,那碎花裙,尤其那方手鐲,上面一處梅朵一樣的瑕疵。我依此斷定那就是茹芸。當時我沒有更多的錢,才給茹芸買了那方不完美的玉鐲,心裡很過意不去。茹芸卻安慰說,這梅花朵狀的瑕疵,使這手鐲顯得更珍貴。」
素雅說:「不說這事了。是死是活已無關緊要,反正茹芸她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了。我們還要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一年後,倆人有了個兒子,素雅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高軍軍」。
高勢能說:「軍軍就軍軍,以後當個像他右軍叔那樣的軍人也好。我看這名起得不錯。」
素雅臉紅了一下,說:「怎麼又扯到右軍身上去了。我給兒子起這個名字可沒有其他意思。」
高勢能笑笑說:「你別臉紅,有其他意思也無妨,你看我是那種愛吃醋的人嗎?給兒子起個高右軍的名字我也沒意見。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珍藏的一份感情,不管用什麼形式表達出來都沒有錯。」
素雅把頭埋進他的臂彎,沒再說話。
高軍軍剛過週歲時,新荷鎮上駐紮了一支隊伍,是共產黨的部隊。只三天的功夫,一個戴眼鏡的軍官就把高勢能的心說動了。高勢能執意要跟著這支隊伍走。他對素雅說:「這支隊伍是革命的隊伍,跟它走是很有前途的。再說,我想當記者的癮又犯了。戴眼鏡的首長說,部隊上眼下正缺隨軍記者,他們很歡迎我加入到他們當中去。」
素雅說:「你走了,我和軍軍怎麼辦。」勢能說:「這兩年我們開照相館也賺下了一些錢。你就在鎮上開個小雜貨店吧,活不重,也還能維你娘倆的生活。」
素雅想不通,堅持不讓他走。
勢能有些急了,說:「你不要拖我的後腿了。我不能就在這個小鎮上開一輩子小相館。我要到外面去闖蕩一番事業。再說啦,這支隊伍上可全是好人呀,個個都像右軍一樣堅定的革命者。」
提到右軍,素雅就不再說什麼了,就放他跟隊伍走了。之後,便沒有了音訊。
軍閥混戰的年月,革命是極其殘酷的。素雅拿不準高勢能是死還是活著。
高軍軍兩歲那年,一支隊伍追趕幾個軍人到了新荷鎮。
一個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帶著隊伍在鎮裡搜了一遍,沒有抓到那幾個軍人,就命令士兵把全鎮的老百姓集合在菜市場上。那軍官說:「那幾個軍人是共產黨,這幾個月白天藏在你們新荷鎮,夜間到城裡去活動。剛才,我們眼看著他們跑進了鎮上,卻不見了人影。你們把人交出來什麼事也沒有。不然,我就開殺戒了。給你們最後十分鐘。」
十分鐘過後,全場沒有人站出來。騎馬軍官揚鞭圍著人群轉了一圈,然後用馬鞭一指一個男童。馬上有兩個士兵過去把男童拖了過來。男童正是素雅的兒子軍軍。素雅上前撕扯,被士兵打了兩槍托子,摔倒在地。
馬上軍官舉起了馬刀。素雅拚命地喊了一聲:「軍軍!」那軍官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刀落了下去。軍軍的一隻胳膊便落了地。軍軍掙扎了兩下,連哭都沒哭出來,便昏死過去。
那軍官舉起刀說:「快交出那幾個****,不然,下一刀就是這孩子的腦殼了。」
素雅掙脫開兵士跑上前,抱起流血不止的軍軍嚎啕起來。當她抬起頭怒罵那軍官時,她驚呆了,持刀砍殺軍軍的軍官正是陳左軍。素雅撲向馬上的陳左軍,抱著他的腿嘶咬起來。上來的兩個士兵把她拉到一邊。
陳左軍舉起的刀久久沒有放下,他也認出了素雅。他愣怔一會後,就恢復了常態。他對眾人說:「我給你們一夜的時間,如不交出****分子。明早就會有人人頭落地。」然後,帶著隊伍撤出了鎮外,把小鎮包圍起來。
陳左軍要放長線釣大魚。他以為素雅找到了陳右軍,那叫「軍軍」的正是他們的孩子。因此,他推斷那幾個****分子中有一個必是陳右軍,並住在素雅家。
素雅在眾人的幫助下,請來鎮上的老中醫為軍軍進行了救治。軍軍醒來時,發現自己沒有了一隻胳膊,嚇得都不會哭了。素雅也不知怎麼去安慰孩子,只是往孩子嘴裡餵水。
這時,幾個兵士突然闖進了她家,一陣翻箱倒櫃,見沒有他們要抓的人,便罵罵咧咧地走了。
陳左軍讓人在素雅住處外面暗守了一夜,也不見陳右軍和幾個****的身影。房裡一整夜都沒有間斷孩子和素雅的哭泣聲。
陳左軍沒有想到在新荷鎮遇到素雅,心緒很亂。他沒有再開殺戒,布下幾個暗哨後,就帶隊伍回城了。他想,只要素雅和孩子在,總有一天陳右軍會露面的。他要以這對母女為誘餌,抓住那幾個****分子。
前幾年,陳左軍因沒有得到趙素雅的愛而在情愛生活上失去了追求,但在仕途上還是不想沉默的。活擒幾個敵對分子是職業軍人的嚮往,是建功立業所需,也是一件十分過癮的事。這個時期的陳左軍還沒有對國民黨軍隊失去信心。多年後,當陳左軍政治理想破滅、人性復甦,回想起在處理趙素雅和軍軍問題上的無情時,腸子都悔青了。
軍軍的傷口感染,在小鎮上又得不到很好的醫治,十幾天後就死了。
素雅像條失去幼崽的母狼,毫無理智地行動起來。她拿了一把菜刀,一路哭喊著,怒罵著陳左軍向城裡奔去。她徒步走了兩天兩夜,腳底板都磨爛了,總算到了城門前。把門的衛兵攔著不讓她進城,她拿著菜刀狂舞,被士兵一次次用槍托打倒在地。
素雅在門前哭喊了兩天兩夜,也未能見到陳左軍。有好心的熟人,好說歹勸把她弄回了鎮上。
素雅在鎮上又住了數日,待自己身體和元氣恢復了以後,把家產變賣了,又取出積攢下的一些錢財,夾起包裹上路了。她離開這傷心的新荷鎮,毫無目的地向北走去。一年前,她看到高勢能跟著隊伍就是朝那個方向走的。
她踏上了尋找高勢能的漫漫長路。
在新荷鎮出現的那幾個****分子中並沒有陳右軍,那只是陳左軍的一種推斷。陳右軍在幾年前確實參加了廣州起義,但他沒有死而是負了傷。他隨同起義部隊中殘留下的一支隊伍逃出廣州城,往北撤離了。
一個多月的行軍,陳右軍胯部的炸傷大面積感染,已經不能隨隊伍繼續前行了。隊伍決定送他到附近一個小鎮上隱藏下來養傷。
陳左軍拒不接受隊伍上的決定,堅決要跟著隊伍走,幾個人七手八腳才把他按在擔架上。
當他被抬進瀰漫著甘陵酒香的張家大院時,已是黎明時分。清新的早晨使這甘醇的芳香更加醉人。陳右軍絲毫沒有聞到這濃烈的酒香,他只顧歇斯底里地吼叫著:「放我回去,放我回去!」他掙扎著從擔架上摔下來,受傷的左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隨即就昏死過去。
來送陳右軍的人對張家老爺說:「我們的隊伍還要往前轉移,我們這個夥計就留在你這兒了。保護得好,我們會給你記上一功的。」一個士兵給張家大院拍了張照片,又拉了張老爺和他的姨太太照了一張像,說:「我們手裡有你們的照片,這個夥計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會找到你們,拿你們全家人抵命。記住,日後我們來找你,見不到我們的夥計,你們全家就沒命了。」
張老爺一直生活在這偏遠小鎮上,對外面各個部隊的性質不甚瞭解。但不同任何隊伍對抗是他多年來的原則。他一輩子迷信,他覺得眼前這支隊伍的紅旗是交好運的兆頭。當隊伍讓他收留陳右軍養傷時,他滿口答應,並保證萬無一失。隊伍走時給他留下了伍佰塊銀元和陳右軍所需藥品的單子。
陳右軍醒來時,第一個感覺是一股濃濃的酒香鑽入他的心肺。他回想起了所發生的事情,嘴裡不停地嘟囔著:「我能跟隊伍走,為啥把我留下,我的傷不重呀,我要跟隊伍走呀。」被張老爺安排伺候陳右軍的長工阿寶勸陳右軍說,隊伍已經走遠了,你要想開點,養好了傷才能去找隊伍呀。阿寶替陳右軍脫下衣服,看到陳右軍的胯部有碗口大的爛傷口,流著膿血,還隱約看見有蛆蟲在蠕動。阿寶急忙給他去請大夫。陳右軍又昏睡過去。
甘陵是一個擁有一千多居民的山區小鎮,座落在古水河畔一個半山坡上。整個鎮的上空都散發著高粱和小麥混合物發酵時的酒糟氣味。這裡的村民以釀酒為生。幾十家作坊分佈在小鎮的各個角落。張家開的是鎮上最大的作坊,雇了三十多個釀酒工。張家釀的酒遠銷江南各地。
張家有三處高宅大院。家人居住前院,酒工住後院,中間的院子存放家產和甘陵陳灑。陳右軍就被安居在中院的東廂房。廂房收抬得乾淨明快,寬敞舒適。
當阿寶請來大夫給陳右軍治傷時,卻發現陳右軍不見了。張老爺慌了手腳,叫苦不迭,沒有了人怎麼向隊伍交待。姨太太俊蓉眼尖,發現地上有爬行的痕跡,順印跡找到了放酒的屋子裡。她向一個酒缸裡一瞧,不禁失聲尖叫起來。陳右軍正赤身裸體的昏睡在酒缸裡。他緊閉雙眼,下嘴唇已咬出了血。多半缸陳酒混雜著膿血和數十條白蛆的屍體,隨著他灰黑的胸膛起伏顫動。阿寶和大夫把陳右軍提出酒缸背回東廂房。張老爺圓瞪雙眼,山羊鬍子抖動著說:「他疼癢的受不了,在給自己療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