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九章 (2)
    齊明刀面對颯露紫和拳毛騧空空蕩蕩的位置,忽然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英國名馬紅蘭姆。紅蘭姆雙耳尖豎,兩目明亮,身軀俊美,跑起來跟流星一樣快。紅蘭姆三奪英國全國賽馬冠軍,和其他幾位體育明星一起,被評為最佳運動員。紅蘭姆死後葬在她獲得殊榮的賽馬場終點上,墳墓四周遍植綠樹碧草,墓前恭放著她的主人、騎師、追隨者、擁踅敬獻的簇簇鮮花。賽場中心,高聳著紅蘭姆的青銅塑像。塑像凝固著紅蘭姆無盡的光榮與驕傲。

    紅蘭姆不愧為一匹神駒,但她的風光只是在賽場上,而颯露紫和拳毛騧的神威卻是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賽場和戰場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啊!

    英國人把紅蘭姆埋在了她取得光榮與驕傲的地方,而中國人卻讓颯露紫和拳毛騧漂流海外!

    杜大爺呀,你的靈魂是追隨颯露紫和拳毛騧去了嗎?!

    齊明刀和楚靈璧面對在場和不在場的六匹神駿深深三鞠躬,然後來到東廂房。

    案上裂成兩半的青玉圭不在了,其他東西一樣不少。墨猴蹲在墨猴居的壁沿上,雙目無神地往前看著。齊明刀敲敲案角,見墨猴沒有半絲反應,便伸指一撥,墨猴立即僵硬地往後一翻,跌進墨猴居裡去,墨猴居裡登時騰飛起一片細小的猴毛。原來,墨猴已經死去多時了。墨猴居旁邊放著蘋果片和核桃仁,硯台池裡還有殘存的墨汁。墨猴絕對不會是餓死的。

    齊明刀和楚靈璧再看杜大爺平日睡覺的床塌下面,蟋蟀死了整整一層。楚靈璧看到自己搭的床並沒有拆去,張鳴岐製作的那件銅煨腳爐還放在床中央。爐火早已熄滅,爐灰被透窗的寒風吹灑在床鋪上面。

    那天晚上,她和杜大爺煨著爐火,杜大爺對她說:我的病好了,體力恢復了,完全能夠像以前那樣生活了。三個了字,是客氣地向她下逐客令呢。楚靈璧有些後悔,後悔她對杜大爺太好了,伺候得太精心了,讓杜大爺的病好得太利索了,體力恢復得太快了。太快了!太快導致自己也要太快地離開了!楚靈璧呀,你急什麼呀!你就不能慢一點嗎?慢一天你就可以在半坡城馬廄多呆一天,慢一分鐘你就可以多陪杜大爺一分鐘。楚靈璧只有裝聾賣傻,假意沒聽見杜大爺的話。杜大爺並不罷休,接著說:這些天幸虧你來照顧我。

    這是杜大爺對楚靈璧所說的程度最深的感激話,楚靈璧聽到這句話,心中澎湃起巨大的浪潮。但是她得走了,因為杜大爺又說,你也夠累了,該回家休息休息了,順便打問打問咱古董行當最近還有啥事兒。楚靈璧忍住淚水點頭同意。第二天,她給杜大爺煎了最後一次藥,伺候杜大爺喝下。做了最後一頓飯菜,溫了最後一壺酒,陪杜大爺吃了喝了,又囑咐杜大爺,晚上風寒,睡覺時穿上我給你織繡的貼身小衣,免得著涼。然後告辭。杜大爺一直把她送到柴門外。楚靈璧記不清自己來過半坡馬廄多少次,每次走時打聲招呼就走了,杜大爺頂多把她送到溪水邊,她跨過溪水出柴門就走了。今日倒怪,送到柴門外,還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搖一根小樹枝一般搖了搖。

    楚靈璧說,回去就看不見你了。

    杜大爺說,咋能呢?看見終南山就看見我了。

    楚靈璧看了一眼溪水邊瑟瑟發抖的卷耳,流著淚走了,回長安城自家屋裡去了。

    寒風透窗拂來,把煨腳爐吹得錚錚發響,那響聲奏成幾句曲子:「衷祈願,終南依舊。秀手絹字臨行稿,把英雄遺事托身後。君在上,吾叩首。」

    楚靈璧捧爐在手,幾天前夜半和杜大爺銅爐煨腳的情形再次浮現眼前,而且愈浮現愈清晰,清晰得刻印進腦海的屏幕上。

    齊明刀看著楚靈璧的眼淚滴在煨腳爐裡,聽著銅爐的錚錚聲,不禁也沉入風一樣瀰漫在東廂屋的哀傷之中。

    楚靈璧把煨腳爐放到條案上,又來整理床鋪,結果在枕頭底下發現了自己親手給杜大爺織繡的貼身小衣。自己千針萬線,縝縝密密織繡的貼身小衣整整齊齊壓在枕頭底下。杜大爺走了,走的時候沒有穿這件貼身小衣,該不會是忘記了吧?

    楚靈璧綻開貼身小衣,展在手中細看。貼身小衣的衣背上繡的是八角花,衣前襟繡的是瓜瓞綿綿圖。八角中繡的是一莖花草,花草腰間結一對碩果,梢上歇一對銜枝鳥。前襟一朵藍花上,金瓜迭加金瓜,一直往上。左邊一蝶,右邊一鳳,戲耍得正歡快。楚靈璧繡這每一樣瓜果花鳥都有寓意,簡直把自個兒的心都繡進去了。可是,杜大爺走的時候忘了穿這件貼身小衣。再一想,不是忘了。自己走時是讓他試在身上的。杜大爺試在身上,還開玩笑說我一穿小衣就成鳳飛蝶繞的瓜果園林了。貼身小衣疊得整整齊齊壓在枕頭底下,分明不是忘記了。

    楚靈璧把貼身小衣鋪展在床榻上,打開自個兒帶來的藍布碎花包袱,取出青白玉人,平放在貼身小衣上。齊明刀看到青白玉人身上沁著殷紅殷紅的血,那品相風貌,比他第一次在楚靈璧閨房的枕邊看到的青白玉人可是好得多了。

    楚靈璧用貼身小衣把青白玉人包裹嚴實,再用包袱包好。楚靈璧把包袱挎在臂肘間,雙手抱著煨腳爐,說:「咱走。」

    齊明刀見楚靈璧抱著煨腳爐,自己便抱過墨猴居和墨猴,隨著楚靈璧出了半坡馬廄。

    兩人繞到半坡馬廄後邊,沿著彎曲的小徑一直往上走,走到一塊坡勢較緩,樹木稀疏,能看到長安城全貌和東流渭水的地方,停下來,楚靈璧對著澗水說:「挖。」

    時值秋末冬初,土地堅硬,用手咋能挖得動呢?齊明刀返身回到半坡馬廄,找來一把鐵鎬。齊明刀回來時,看到楚靈璧跪在鋪滿枯樹葉的坡地上,雙手正在刨土。楚靈璧雙手的指頭已經刨爛,血把泥土粘凝在指頭上。

    齊明刀說我來吧,楚靈璧便退到一邊看齊明刀挖。齊明刀一口氣挖了兩個坑。一個大坑一個小坑。

    楚靈璧揀來許多枯葉,一片一片鋪在大坑坑底。那動作,比給杜大爺鋪床還仔細。鋪好樹葉,楚靈璧才把包裹著貼身小衣的青白玉人放進坑裡,又把煨腳爐放在青白玉人的腳旁邊。然後又揀樹葉,一層層遮蓋住青白玉人和煨腳爐,最後才用雙手刨土,掩埋青白玉人和煨腳爐。

    看著楚靈璧恓惶的動作,齊明刀的思緒像山間的旋風一般滿坡旋轉,攪起團團塵土和枯葉。

    杜大爺消失了,一種滋生於漢唐沃土,曾經蓬勃興旺的精神也隨著苦苦支撐了許久的杜大爺消失了。

    這種精神消失得太過莫名其妙。

    這種精神不知道能不能再生?齊明刀楚靈璧不知道能不能承繼和發揚這種精神?我齊明刀有這個願望。楚靈璧肯定也有這個願望。

    齊明刀雙手緊緊攥著一把枯草,彷彿攥著正在奔馳的駿馬的韁繩。

    楚靈璧正在掩埋青白玉人和煨腳爐,墳頭已經隆起來,楚靈璧悲哀的臉上呈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

    齊明刀依著楚靈璧的樣兒,在小墳裡掩埋了墨猴和墨猴居。墨猴將一直陪伴著杜大爺。

    就在齊明刀捧完最後一捧土時,天空飛來一隻四聲杜鵑,落在一棵古松的枝頭,往剛剛隆起的兩堆新墳淒切地鳴叫。

    齊明刀和楚靈璧站在新墳前,仰頭望四聲杜鵑。四聲杜鵑叫了一陣,忽然躍離枝頭,往終南山的高處飛走了。

    清冷的斜陽照射著山坡、澗水、古松和正在飛遠的四聲杜鵑鳥,也照射著新隆起的土墳和站在墳前的人。

    古松是頭纏帕首腰佩美玉的杜大爺嗎?杜鵑鳥是杜大爺的靈魂嗎?杜大爺立在山坡水邊,靈魂飛隱到終南山的高處去了嗎?!

    杜鵑鳥消隱時,楚靈璧淒涼萬分地嘶叫一聲:「杜——玉——人——!」

    齊明刀也隨之高聲呼叫:「杜——大——爺——!」

    滿山滿谷迴響盤施著楚靈璧和齊明刀的聲音:

    「杜——玉——人——!」

    「杜——大——爺——!」

    楚靈璧和齊明刀跪倒在新隆起的墳前,額頭砸地地磕了三個響頭。

    蒼天啊!我們跪下了,跪在杜大爺的墳前,為杜大爺叩頭!

    楚靈璧和齊明刀感覺到膝蓋凝固在墳前的泥土裡,並且生根往下長。楚靈璧和齊明刀覺得倆人很快就會長成兩尊跪著的雕塑。

    齊明刀叩完頭,側目看楚靈璧。楚靈璧紮著白額帶的額頭和素臉印滿淚痕,身上的緇衣和麻腰絰被寒風吹得嘩嘩抖動。

    楚靈璧跪在墳前,盡著一個未亡人的責任。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而士死曰不祿。杜大爺不是天子,亦非諸侯,也不是大夫,更非庶人。杜大爺是長安城裡真真正正的名士,名士消失,未亡人楚靈璧會不會哭唱不祿詞曲呢?如果楚靈璧哭唱不祿詞曲,自己就做一個執紼唱輓歌的輓歌郎吧!

    齊明刀沒有聽到不祿詞曲,卻看到楚靈璧臉色由白轉向蠟黃。楚靈璧叩完頭想抬身起來,卻因為膝蓋生長在泥土裡沒能起來,楚靈璧一掙扎反而栽倒了。齊明刀忙去扶,卻也因為膝蓋生長在泥土裡,沒扶成,反倒和楚靈璧一齊栽倒在墳前。

    兩人掙扎許久,終於將膝下的大塊泥土和膝蓋一起掙脫起來。兩個人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下山來。

    兩個人沒有再進半坡馬廄,只是路過半坡馬廄前院時把馬廄的柴門掩上。半坡馬廄的大門緩緩地永遠地關閉了,若駿馬的鼻翼停止了呼吸,像雄鷹收攏了翅膀,更像夜晚到來前的暮色垂下了眼簾。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