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三十章
    齊明刀在自己租住的小屋裡的床鋪上昏睡了七天七夜方才醒來。醒來後感到飢餓難忍,便胡亂弄了幾口吃的吃了。吃完飯又覺得頭疼欲裂,便翻揀屋子,結果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翻揀到一粒藥片。齊明刀想了想,便開門去找馮空首。馮空首的房門倒是開著,可裡面的東西全搬走了,只剩下滿地亂扔的紙片。許是聽夜來香的話,搬到無聚樓去養病或者捱度剩下的日子去了吧。

    齊明刀鎖好自己的房門,走上街頭。街上的風一吹,頭興許就不疼了。

    齊明刀胡亂走著,竟然走到楚靈璧的院落門口,齊明刀推院門進去,看到一個老年婦女正在揮刀砍院落中那些爆裂死亡的竹子。齊明刀上前問:「老人家,楚靈璧在嗎?」

    老年婦女抬起頭,茫然地看看他,手中的刀往裡指一指,又低頭繼續砍她的竹子。

    齊明刀往裡邊看,原先鎖著的屋門打開了,原先打開的屋門鎖上了,那鎖著的門上還貼著一張告示:主人外出,長久不歸。

    齊明刀忙又問:「老人家,楚靈璧到嗄搭去了?」

    老年婦女停住活計,茫然地看他,茫然地回答:「出遠門了,叫我看守這可憐的院子哩。」

    「出遠門?出多遠的門?」

    「說是要出國,去京城辦手續去了。」

    「出國?去哪一國?」

    「父母讓她去歐洲團聚。」

    「噢。」

    「可她偏不聽父母的話,自個兒決定,要去美國。」

    「去美國?」

    「是說去美國。不過我老太婆耳聾眼花,聽不太準,看著也不一定是。」

    齊明刀呆傻在東倒西歪的竹子前。

    老年婦女不再說話,埋下頭繼續砍她的竹子。

    齊明刀沒有說告辭話,恍恍惚惚地出門走上大街,又一路恍恍惚惚地走到秦漢瓦罐,找到陶問珠。陶問珠看到齊明刀,緊蹙眉頭,踧踖地說:「這位客人,想要吃什麼飯菜?「

    陶問珠濃密的長髮不見了,頭髮剪得很短,有些像庵裡的尼姑。

    齊明刀的心一陣刺撓,說:「我不吃飯菜,我找人。」

    「請問客人找誰?」

    「找你。」

    「找我?找錯了吧?我不認識你呀。」

    「那就找陶問珠吧。」

    「噢,是有過一個陶問珠,聽說已經死了。」

    「甭演戲咧,你不就是陶問珠嗎?」

    「我是叫陶問珠,可我的確不是您要找的那個陶問珠。」

    齊明刀本來就恍恍惚惚的,聽到陶問珠這麼一說,精神愈發的恍恍惚惚了。

    「你說你不是陶問珠就算你不是陶問珠吧。」

    「不是算,是是。」

    「算是吧,我可以進寶鼎樓去見唐二爺嗎?」

    「唐二爺不在。」

    「咋會不在呢?」

    「去長安城碑林,商量捐寶鼎樓的事宜去了。」

    「捐獻?好好的寶鼎樓為啥要捐獻出去呢?」

    「這您可得問唐二爺去。」

    齊明刀離了秦漢瓦罐,過了護城河,沿著城牆根,一路轉來,直轉到他初次進城時到達的安遠門前。

    齊明刀忽然想起師傅貨郎苗說給他的話:「沒上過城牆,沒登過城樓,就不算到過長安城。」

    齊明刀進長安城大半年,經歷的事兒倒是不少,逛的地方也不少,可就是沒上過城牆,沒登過城樓。

    齊明刀已經習慣了罰款和買票,就買了一張票上了城牆。師傅貨郎苗說過,城牆寬得很,能並排行走四輛皮轱輪馬車。師傅說的對也不對。哪裡是並排行走四輛皮轱輪馬車,簡直能並排行走四輛十****卡車。

    齊明刀敞開胸懷,迎著凜冽的寒風行走在寬闊的城牆上。師傅說得對,沒上過城牆,沒登過城樓,就不算到過長安城。齊明刀藉著師傅給他鼓的豪氣,登上了安遠門的城門樓。

    齊明刀環樓四望,一下被長安城內外的美景震住了。

    落日殘陽,照射著長安城內外。城北,彎曲若帶的渭水泛著白光;城南,終南峰嶺起伏綿延伸向天邊;城裡,高樓林立,街道縱橫。林立的高樓中,鐘樓鼓樓,西市東市的大略相貌隱約可見。齊明刀極力想找到寶鼎樓和四水堂,可惜沒有找到。寶鼎樓和四水堂被鱗次櫛比的樓頂淹沒了。眼前,殘陽落在城門樓油漆剝落的雕樑畫棟和飛簷翹角上,寒風吹響了懸掛在飛簷翹角上的銅風鈴。殘陽和風鈴聲中,成群的馬燕上下翻飛,一會兒繞著城門樓粗壯的廊柱,一會兒繞著齊明刀的身體。

    齊明刀趴在城門樓的欄杆上,沉浸著,回憶著,想像著。這殘陽是漢時的殘陽?還是唐時的殘陽?這殘陽照射的長安城,是漢時的長安城還是唐時的長安城?說不清,城牆的磚縫縫裡,淺藏深印的難道不是漢唐時的殘陽嗎?

    齊明刀想:我不是一個高貴的人,我只是一個鄉下稼娃,是師傅貨郎苗慫恿我這個稼娃到長安城來的。師傅真怪,自己永遠離開了長安城,卻要讓徒弟娃永遠進入長安城。不過,進總比不進好。一進長安城,就碰到許多高貴的人。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楚靈璧,陶問珠,報紙人,還有馮空首和夜來香。他們都是真真正正的長安人,是長安城的靈魂。就連那個扶桑人秀水,也生長著長安城的靈魂。是啊,光有權錢遠不能算真正的長安人,有文化和良心才算真正的長安人哩。

    我齊明刀算不算真正的長安人呢?師傅貨郎苗和楊老漢引領我進了長安城,古董的緣分又使我結識了那些有血氣有文化有良心的長安人。杜大爺唐二爺他們的血液通過古董這種特殊的流傳形式,一點點湧進我的血管,並慢慢擴散向我的身體,滲透進我的靈魂。我的身心正在一點一點變成長安人。這變化非常奇怪,只能朝前變不能朝後變。正如人生之路,只能向前不能朝後。這是長安城的時間,也是整個世界的時間。不管我最終會變成一塊秦磚,還是變成一塊漢瓦,亦或變成一匹石馬,我總得一點一點地變,永不停止。

    我從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楚靈璧陶問珠師傅貨郎苗和楊老漢他們身上觸摸到了長安城的靈魂。長安城的靈魂形成的歷史太久遠,形成的體貌太巨大。他們只是長安城靈魂極少的一部分。而我從他們身上觸摸到的,恐怕只是兩片指甲蓋兒或者半輪耳朵,顯然那距離長安城靈魂的全貌還相差很遠很遠,但我畢竟觸摸到了。也許我今生今世都無法看清那全貌,但我堅信,我一定能感覺到那靈魂的跳動。那靈魂就像杜大爺的心一樣,即使終止跳動,卻仍然傳遞著!

    齊明刀胡思亂想,思緒猶如眼前的馬燕凌空穿飛。

    齊明刀憑欄立在長安城安遠門的城門樓上,感覺到了凝固的長安城的湧動。齊明刀把懸在胸前的明字刀卸下來握在手中。湧動的長安城是奔跑的馬群,城河嘩嘩的水聲裡夾雜著馬蹄敲地的隆隆聲響。齊明刀騎在馬群裡一匹最高大的馬身上,高揚著徒然長大的明字刀,隨著馬群向前馳騁。馬蹄聲響由小而大,由稀而密,由近而遠,雷霆一般滾過大地和天空。

    長安城的馬群在遼闊的大地和天空奔馳一陣又轉回來,打著響鼻歇息了。

    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楚靈璧陶問珠、秀水,我們都是長安馬群中的一匹,和颯露紫、拳毛騧一起,也和金柄印、宋元祐、肖黃魚等害群之馬一起,奔騰馳騁,掩鼻歇息。

    齊明刀憑欄西望,看到殘陽像一堆巨大的篝火,突然燃盡熄滅。殘陽熄滅,四周黑雲湧起,朝長安城摧壓過來。渭河被黑雲阻斷,終南山被黑雲遮沒,長安城的城樓和大廈被黑雲纏繞。淒厲的北風攪和著雪片,漫空而下。

    下吧,下一場大雪,讓丈二八尺厚的雪掩埋住長安城,然後再出一輪紅日,融化那雪,讓純淨的雪水洗禮出一個新的長安城!

    雪越下越大,席片一樣的雪花飄舞在長安城上空。毫無疑問,這將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2003年7月——2004年7月一稿2004年7月——2005年4月二稿

    2006年隆冬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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