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靈璧一回到長安城自家住處就覺得淒涼。
院中的竹子竹竿泛黃,斑點絳紅,竹枝稀疏,掛著零星的葉片。院庭的地上,落滿枯黃的竹葉。花架上那株籐花,葉子已經落盡,左邊的枝條也已脫去,右邊的枝條仍然掙扎地活在莖干上。門口花盆裡那株卷耳,也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一股秋去冬來的寒風,把滿院的淒涼吹到楚靈璧的心頭來。
楚靈璧忍不住要落淚時,忽見一白一黃兩只蝴蝶從院牆上翻飛過來,穿過竹梢的空隙,飛到自己面前,並拍著翅膀繞著自己飛行,像是拍著笨拙的巴掌歡迎主人的歸來。
楚靈璧看得清楚:兩只蝴蝶翅膀雖然拼命地拍著,可是那拍動的姿勢和力量已經老態龍鍾疲憊不堪。兩只蝴蝶怕是用盡生命的最後力量等待自己歸來吧!要是一般的蝴蝶,如何能忍耐到這樣的季節呢?
兩只蝴蝶徐緩地引領楚靈璧打開房門,進到自己舊木堊牆的閨房。兩只蝴蝶在閨房的床第和各式竹器間盤旋一陣然後緩緩穿窗飛出。
楚靈璧探身窗外目送兩只蝴蝶遲遲緩緩地飛過院庭的籐花和竹叢,再用力地飛上牆頭。兩只蝴蝶沒有立即翻過牆頭,而是棲落在牆頭上,回頭朝楚靈璧望了許久,才戀戀不捨地飛到牆那邊去了。
楚靈璧忍住淚水,拿灑壺來給卷耳和籐花澆水。楚靈璧一給籐花和卷耳澆水就想起杜大爺。楚靈璧有次給籐花澆水時說:玉人愛我,則籐花九日內開放,且是並蒂。結果,籐花在第八天就開放了,綻得婀娜多姿,只可惜不是並蒂。楚靈璧只能搖頭歎息。
杜大爺給楚靈璧描眉的那一夜,是楚靈璧感覺到最幸福的一夜。之後三天,楚靈璧沒有洗臉。她怕洗掉淚痕,更怕洗掉杜大爺給她畫的眉毛。她背過身偷偷照著鏡子,那眉毛畫得真是好看。那眉毛配上月亮眼的淡淡淚痕,還果真現出美人的憂傷模樣。第四天上,杜大爺讓她去院落的溪水裡洗臉,她不去。杜大爺說你不洗臉我就不喝你煎的藥,不吃你做的飯。楚靈璧拗不過,便去洗了,沒想到,那墨色已深入眉根,洗不掉了。杜大爺見楚靈璧洗了臉,便乖乖地吃飯喝藥。又過幾天,杜大爺的病情竟然緩和許多。病情一緩和,杜大爺就催楚靈璧,你回去吧。楚靈璧暗想:我為什麼要這麼細心地照料他?為什麼要這麼快就讓他的病情好轉呢?
幸虧蝴蝶安慰了楚靈璧的心。
楚靈璧澆完水,掃完院子,回到屋裡,想一想蝴蝶,再看一看枕邊的青白玉人,便覺得淒涼是淒涼,但是不孤獨。
楚靈璧在淒涼而不孤獨的日子裡,等待那兩只蝴蝶再來。兩只蝴蝶沒有再來,蝴蝶的影子卻總在眼前穿飛,每天夜裡,那兩只蝴蝶都要在她夢中穿飛,就像在她眼前穿飛一樣。
這天晚上,楚靈璧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眼睛剛一閉上,一白一黃兩只蝴蝶便飛到她眼前,用柔軟的翅膀刮她的眼睫毛。幾次三番,楚靈璧給弄迷糊了。一白一黃兩只蝴蝶為什麼不能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呢?一男一女兩個人為什麼不能一個是杜大爺一個是楚靈璧呢?
兩只蝴蝶領引楚靈璧起身,就著燈光在古銅鏡裡觀看自己。額帶取掉了,蓬松的頭發垂在眼前,半掩著她的月亮眼和古典嬌美的面龐。蝴蝶引領她的手指,解開紐扣脫下衣裙。她自己的眼睛被蝴蝶誘惑著,在古銅鏡裡觀賞自己天鵝般的頸,清秀突出的美人骨,飽滿結實的乳峰和柳枝一樣的腰身。她從來沒有如此仔細地欣賞過自己裸露的身體。即使洗澡時,也是在蒙著水氣的玻璃鏡裡匆匆一瞥,然後就羞澀地扭過身子穿衣裙。穿上衣裙的她立即若蝴蝶一般飄逸起來。
現在蝴蝶引領她的眼睛,仔仔細細地欣賞自己的裸體。這美麗的裸體該是為杜大爺生的呀!可那一夜相擁而泣時,兩個人都穿著襯衣。兩襲薄襯衣,猶如高山大川隔阻他倆之間!他恨不能在這時候把自己的眼睛換成杜大爺的眼睛。
楚靈璧回到床上,兩只蝴蝶又引領她的手,把清白玉人放到兩乳間暖著。溫潤的玉人使她血液湧動,****立即鼓脹起來。
杜大爺總共送過她三樣東西,一是唐金銀平脫鏡,二是籐花卷耳,三是青白玉人。金銀平脫鏡是要用作交換二駿的禮物,結果讓狗官金柄印送給假洋鬼子鳥癟三了!籐花和卷耳可憐地掙扎在秋末冬初的寒風裡。唯有青白玉人貼在她胸脯上。青白玉人真好,五六寸長,紅蘿卜粗細的軀干上雕著人頭,脖頸,身體和下肢。看那眼睛鼻子嘴巴神態,還真有些像杜大爺哩。平日裡,他真拿青白玉人當杜大爺,吃飯時放在桌面,睡覺時放在枕邊,夜半醒來,還偷偷親吻它哩。
兩只蝴蝶引領楚靈璧雙手,握著青白玉人,貼胸貼腹,過胸過腹。青白玉人太溫潤太奇妙,奇妙地跨過神聖之門。楚靈璧哎噢大叫著杜玉人杜玉人杜玉人!!!
楚靈璧醒來時,發現青白玉人沁血了。玉一經沁血,品相更好身價更高。楚靈璧摟著青白玉人甜蜜地睡著了。
清晨,一陣巨響把楚靈璧從疼痛的甜蜜中驚醒。爆裂聲後,楚靈璧聽到寒風在竹梢上吹響著胡哨。這胡哨,跟半坡馬廄窗外的胡哨極為相像。
楚靈璧披衣下床,開門來到院中,發現所有的竹竿都爆裂了,許多竹竿攔腰折斷,竹梢互相依靠著。架上的籐花,連盆摔到地面上,花摔成斷枝,盆摔成碎片。門口台階上那盆卷耳也徹底枯死,被寒風掠去了枝葉。
楚靈璧心頭騰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慌。
這時,有人光當光當地搖柴門,門聲響得急切而猛烈。
楚靈璧打開柴門,齊明刀一跤跌進來,踉蹌好幾步,才算站住腳。楚靈璧見齊明刀驚慌失措的模樣,內心的恐慌一下又加劇許多。
齊明刀一身寒霜,滿臉倦容,紅著眼,喘著氣,失魂落魄地說:“杜大爺不見了!”
楚靈璧聽到齊明刀的話,內心的恐慌反而一下子消失掉,但是另外一種無法抑制的悲傷卻泛上來。
楚靈璧哽了幾哽,才說出一句:“你等等,我就來。”
齊明刀等了好大功夫,楚靈璧才轉出屋門。
楚靈璧臉上不施粉,眉毛不描黛,嘴唇上不塗紅,素面上掛兩行淚痕,額頭上扎了條白額帶,身上穿緇色衣裙,衣服下擺用剪刀剪開,撕成毛邊,細腰間系一條麻腰絰,手肘上挎一個藍布碎花包袱。
齊明刀的心咯登咯登連響幾聲:“我是說杜大爺不見了,你咋就穿上未亡人的重喪服呢?”
楚靈璧抹一抹素臉上的淚痕:“籐花昨天夜裡讓風摔碎了,你就抱上卷耳盆吧。”
齊明刀抱著那盆枯死的卷耳,跟著肘挎藍布碎花包袱的楚靈璧一路急走,徑直來到半坡馬廄。
夏天來時,半坡馬廄掩映在雜樹繁花之中,如一位離群索居的美女,靜聽鳥鳴。那些黃眉柳鶯、風頭百靈、黑枕黃鸝、四聲杜鵑、藍羽翡翠和伯勞等鳴叫穿飛在皂莢、吉氏迎春、花椒、櫻桃樹間。那些雕鴞、燕鷗、蒼鷺、朱鹮盤旋在側柏、木瓜、舜華之上。眼下,秋去冬至,寒風搖落了樹枝上所有葉片和果實。蕭疏的樹林裡,半坡馬廄如一位鰥寡獨居的老人,孤零零地沉默著。那些柳鶯百靈黃鸝燕鷗蒼鷺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半坡馬廄的屋脊上縮著一只黑烏鴉,冷漠地看著楚靈璧和齊明刀。
遙想盛唐之時,比屋為儒,俊選如林,那情景已消隱在終南山翠峰的樹根巖縫之間,愈陷愈深。
齊明刀和楚靈璧進得柴門,看到清冷的溪水穿院而過。水面漂浮著寒風吹來的枯葉,流過夏日柔條、今日硬梗交織成的院牆。楚靈璧示意齊明刀把抱在懷裡的一盆卷耳和溪水邊的卷耳放在一起。兩株枯萎的卷耳可憐地萎縮在溪水邊。
來於斯,歸於斯。
溪水像是夏天流淌過來的溪水,汩汩吟唱著:‘“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虺。我姑酌彼金壘,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楚靈璧抱著包袱,隔水立在卷耳面前,兩只月亮眼泛起淚光,淚水滴落進溪水,隨著溪水流走了。
溪水那邊的菜畦裡的時令菜蔬也已干枯,裡邊落滿了黃白蝴蝶的屍體。
齊明刀和楚靈璧萬分傷感地進到西廂馬廄。馬廄裡白蹄烏、特勤驃、青騅、什伐赤四匹馬依然健在,而颯露紫和拳毛騧的位置依然空著。四匹駿馬見齊明刀和楚靈璧進來,紛紛刨蹄揚鬃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