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六章 (2)
    周玉箸化了桃花妝,佩帶四樣珠寶,嫁給了唐二爺。唐二爺見新娘珠寶和桃花粉臉相映成趣,步移墜搖,款款動人,自然喜不自勝。是夜,唐二爺望著新娘兩乳間啟明發亮的紅寶石,戲言道:兩山高聳,深壑藏珠。周玉箸心中少女的激情頓時奔湧上來,一下撲在新郎懷中。不愧為長安城古董行當的成名人物,夫妻間隱秘的悄悄話,說得有情有趣有詩意。

    婚禮之後,四樣寶貝便入了樟木箱子。之後,遇到重大活動才披掛上身。今日翻撿出來,佩帶齊備,卻把新婚的桃花妝換成飛霞妝,不知為了哪般?

    打從給周玉箸梳妝打扮起,陶問珠心裡就一直在打鼓:周大姐今日咋拉?為誰呀?

    周玉箸讓陶問珠去拿酒,陶問珠拿來了,斟酒時小聲嘟嚷一句,「又不是董五娘,臨出門還抿兩口。」周玉箸聽到,讓陶問珠坐下陪著喝,還說:「咋拉?只興她董五娘喝就不興我周玉箸喝?難道天底下的酒都姓董,都叫董酒不成?」

    陶問珠陪周玉箸喝,直喝得周玉箸飛霞更加飛紅,走路步態更加婀娜多姿,耳墜搖擺得更有情韻,這才拎了坤包往門口走去。

    陶問珠忍不住,怯生生低問:「大姐,你到嗄搭去?」

    周玉箸回過頭,醉眼迷濛地看一眼陶問珠,揚一揚手中坤包:「去找一個人。」

    「找誰?」

    「宋元祐!」

    陶問珠吸一鼻子冷氣:「找宋元祐幹啥?」

    周玉箸咬咬嘴唇,一字一頓地說:「撈唐二爺!」

    世事顛倒了,現在是陶問珠坐在梳妝台前,由周玉箸伺候著,給她梳妝打扮。

    周玉箸走後,陶問珠獨自沉思:大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婦,當年佩戴四樣珠寶是因為愛唐二爺,今日再次佩戴四樣珠寶,仍然是因為愛唐二爺。自己將來嫁了男人,當男人需要自己去赴湯蹈火,去闖龍潭虎穴時,自己也要像大姐一樣義無返顧,在所不惜。

    陶問珠回到前院秦漢瓦罐樓招呼生意。入夜不久,正是客多客滿時分,陶問珠忙前忙後,一時間便把心中的不安和煩惱給岔開了。

    陶問珠正忙得緊火時,有個小女侍在身後拽拽她衣襟,說女主人叫你哩。陶問珠的身體和動作立時僵在半道:回來了?這麼快就回來了!陶問珠沒有回頭,說知道了,你忙去吧。

    陶問珠出秦漢瓦罐樓後門,穿過庭院往寶鼎樓走。陶問珠無意間一抬頭,看到寶鼎樓翹起的樓角,掛著一輪圓月。那圓月又低又近,大紅燈籠一般,搭個梯子便能夠著接著。自打進長安城以來,陶問珠還沒有見過如此大如此近的月亮。這是多情多義的長安月嗎?

    陶問珠進得寶鼎樓東廂房,看到周玉箸獨自一人站在梳妝台前,臉上儘是失望和等待的表情。

    陶問珠一眼就看清,周玉箸頭上的扁簪,耳垂和繡鞋上的祖母綠墜子,胸前的紅寶石朝珠,手腕間的麻花玉鐲全都不在了。周玉箸的鬏髻散落下來,但頭髮一點兒也不凌亂,臉上的飛霞妝也如剛畫的一般,絲毫沒有摩擦損壞,衣衫上沒有凌亂的褶皺,繡鞋上也沒有踩踏的痕跡。衣衫上唯一的變化是低領布衫的第一枚扣子沒有繫好,衣領往下翻著,露出少半冰山的秘密。

    宋元祐的品行和愛好長安城古董道兒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死東西裡他只愛古玩,活東西裡他只愛美女。

    陶問珠看著周玉箸,想把她的表情、衣衫以及宋元祐的品行綜合在一處,然後判斷周玉箸去而又來的結果。周玉箸臉上失望和等待的表情已經消失,平靜得一絲信息都不釋放出來。

    陶問珠:「大姐回來了?」

    周玉箸:「大姐一個人回來了。」

    「大姐回來……」

    「大姐回來給你梳妝打扮。」

    說著,將陶問珠按坐在梳妝台前的凳子上。陶問珠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但沒有往起掙扎。

    周玉箸在銅匜裡浸了毛巾給陶問珠擦臉,然後施粉塗胭脂,程序和陶問珠給她化妝一模一樣。

    陶問珠:「我咋敢勞駕大姐呢。」

    周玉箸:「平時總是你給大姐化,今黑了大姐給你化。」

    「我曉得大姐手藝高。」

    「你剛才看到月亮了吧,又大又圓又紅。今黑了是個特別的日子,大姐要把你梳妝打扮得跟新娘一樣漂亮。」

    「見著人沒?」

    「見著誰呀?」

    「宋元祐。」

    咋能沒見著呢?不光見著宋元祐,還見著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文物局的蔡翠玲,丰韻得皮快掙裂了。見我到了,扭著腰說宋局長有貴客,我先走了。說著回頭咬一下小拇指,拉上門去了。

    宋元祐坐在沙發裡,沒有起身送蔡翠玲。蔡翠玲走後,宋元祐反反覆覆上下打量我,末了哈哈笑著說,都說唐夫人周玉箸的姿色在長安城成熟女人裡排名第一,今日細看,果然不虛,不僅珠光寶氣,而且氣度不凡,丰韻翩然。

    宋元祐沒有讓坐,我卻坐在他對面。

    宋元祐不再說話,毛刷子一樣的目光在我身上刷過來刷過去。那種饞貓貪婪淫邪的目光,只有在那種場合男人看女人時才出現。我是過來人,雖然渾身不自在,但還是忍受著,並且一點點向他展示著。

    宋元祐的目光探照燈一樣探進我的心裡,說:「我知道你為了唐二爺,啥都捨得,啥事都做得出來。」

    我的心被老練狡猾的宋元祐看穿了。看穿就看穿吧,難道我沒有把他看穿?!

    我說凡事都有條件,你不是要我這條件嗎?

    宋元祐的目光在我的頭上耳下胸前腕間腳面跳來跳去。我把扁簪,祖母綠墜子,紅寶石朝珠和麻花鐲一件件卸下,擺放在茶几上。

    宋元祐往後縮一縮,說:「人一卸珠寶,亮氣失去不少。」

    我說:「外邊失去不少,裡邊分外妖嬈。」說著動手解領口的扣子,我剛解開一枚扣子,宋元祐就擺開了大手。我解扣子的手停住了。

    我看著宋元祐,宋元祐也看著我,兩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盯視著。

    我說我再坐十分鐘就走。

    宋元祐說十分鐘又不是一輩子,不難熬。

    過了這個村就再沒有這個店。

    你乾脆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自信我看穿了宋元祐,他既然捎信叫我來,就是有目的的,無非是目的附帶著條件。

    我真的起身欲走。宋元祐拍著沙發扶手說唐夫人不急嘛。

    我說那你就開條件吧。

    宋元祐往前湊湊,說唐夫人雖然願意為我解扣子,可心裡仍然深愛著自己的唐二爺。

    廢話少說,快開條件,不然我真的走呀!

    宋元祐搖頭晃腦,走腔跑調地唱出兩句曲文:「一要井底千年雪,二要瓦上萬年霜。」

    茶几上擺的扁簪祖母綠墜子紅寶石朝珠麻花手鐲就是井底千年雪,我周玉箸就是瓦上萬年霜。

    宋元祐搖頭晃腦,走腔跑調地接唱道:「三要麒麟心頭肉,四要美珠二三兩。」

    陶問珠的心,是懸掛在西廳板屋秦聲裡的銅鐘,被宋元祐隔街隔巷重重敲了一捶。銅鐘擺動著發出顫抖的聲響。

    「麒麟心頭肉是啥?不就是小克鼎嗎?」

    陶問珠等著周玉箸說美珠二三兩,可是周玉箸沒有說。

    周玉箸手法的確嫻熟,說話間已經給陶問珠化好妝。

    周玉箸擦乾淨手,拿起獸骨梳子給陶問珠梳頭,梳子在陶問珠稠密的頭髮上茲嚕茲嚕響著。周玉箸並不太著急,一遍一遍梳著,生怕漏掉哪根頭髮。最後,周玉箸用梳子撥開陶問珠耳邊的頭髮,讓翡翠耳墜露出來,說:「這翡翠耳墜真好,比我的祖母綠還好。」

    「大姐知道,這是唐二爺送的。」

    「唐二爺是長安城裡為數不多的好男人,雖然有時候成了大生意喝了高酒也去那地方逛一下,但從來不上心。世上有哪個行當存在,就得有人光顧,男人天生有那種野性。唐二爺也有野性,但從來不上心,從來不野得沒韁沒繩。唐二爺對他心底愛著的女人還是挺珍惜挺尊重的。」

    「這我能感覺到。」

    「就我知道,唐二爺除送我四樣聘禮之外,再就是送過你這對翡翠耳墜。」

    「我對唐二爺說過,我欠他一對翡翠耳墜的情。」

    「唐二爺送我的四樣珠寶不在了。」

    「唐二爺送我的翡翠耳墜還吊在耳朵下。」

    「唐二爺送給女人的寶貝就剩這對耳墜了。」

    「我說過,我欠唐二爺一對翡翠耳墜的情。」

    周玉箸進到裡間,轉出來時懷中抱著小克鼎。周玉箸把小克鼎放到梳妝台上,讓陶問珠細細看,末了說:「小克鼎就是麒麟心頭肉,你就是美珠二三兩。」

    天吶,這就是命嗎?!

    這一刻,陶問珠想到了齊明刀,想到了齊明刀套在他脖子上的齊國明字刀。可畢竟翡翠耳墜在前齊國明字刀在後。

    陶問珠卸下貼心懸著的齊國明字刀,交給周玉箸:「你暫時先替我保管著。」

    「你放心,我一定保管好。」

    陶問珠讓周玉箸把小克鼎裝在木匣裡,然後抱起木匣,搖晃著翡翠耳墜,邁出寶鼎樓的門欄,向命運的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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