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克鼎是到手了,唐二爺卻被刀子請走了。
從唐二爺被刀子請走的那一刻起,周玉箸的魂就丟了。丟了魂的周玉箸除了落淚抹鼻涕之外,一時間手足無措。周玉箸非常惱恨自己,古董場上處事那麼幹練的周玉箸,眼下怎麼手足無措得光知道落淚抹鼻涕呢?你周玉箸得想法子,撈你的丈夫呀!
就在周玉箸急著想法子的時候,宋元祐托人捎話來:你咋不去求求宋局長呢?宋元祐托人捎話說你咋不去求求宋局長呢,你說這怪不怪?周玉箸不是沒有想到過宋元祐,可一想到宋元祐和金柄印的鐵哥們關係就打住了,那兩人都是丈夫唐二爺的死對頭。死對頭本來就盼著你死哩,你反而去求他援手撈人,這不等於母雞求黃鼠狼搭救公雞嗎?周玉箸沒有料到,就是這個死對頭、這只黃鼠狼捎話來了。周玉箸想:這是不是下的套子呢?套子就套子吧!為了撈丈夫回家,就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
當然,周玉箸知道自身的優勢,也知道以什麼方式去拜見宋元祐。
周玉箸喚來陶問珠,陶問珠的眼睛也哭得紅桃似的。陶問珠盡量側著身子,甩著頭髮遮掩自己的眼睛。周玉箸見陶問珠為主人傷心成這樣,頓時生出猩猩相惜的感情。
周玉箸坐在梳妝台前,讓陶問珠給她梳妝打扮。
那梳妝台是明代大戶人家用過的紫檀梳妝台,線條流暢雕工簡潔。梳妝台上沒有擺設玻璃鏡。玻璃照人太清晰,不真實。也沒有擺設古銅鏡,古銅鏡是皇后妃子公主用的,越照人越古氣。梳妝台上陳設的是一對青銅鑒,一方一圓,盆形,平底,束頸,頸上生四隻耳朵,耳朵上雕飾龍身獸首。鑒中盛水,一日一換。對鑒照影,既有古意又有涼氣,愈照人愈鮮潤清新。年輕時梳妝,唐二爺總是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從她肩膀上探出頭來,對著鑒中水耳鬢廝磨。
無論在什麼場合,男人們只要誇周玉箸貌美,唐二爺總是得意地在一旁說:古鑒照的來。
周玉箸第一次見到陶問珠時,唐二爺就直言不諱地說,給你收個碎妹子,幫你照看秦漢瓦罐。周玉箸心中嫉妒和憐愛共生,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周玉箸最喜歡唐二爺直言不諱的性格,光明正大總比背後搞陰謀詭計好得多。周玉箸是個顧大局而且深愛丈夫的人,無論啥時候啥地方,她總是給足丈夫面子。她上前拉住陶問珠的手指頭,叫一聲碎妹子。陶問珠既想往回縮手指頭,又想握住她的手,怯生生卻動情地叫了一聲大姐。
之後,碎妹子陶問珠常來伺候大姐周玉箸梳妝打扮,並幫她去前院秦漢瓦罐料理生意。
陶問珠提起葫蘆形青銅匜倒水給周玉箸洗手,又在匜中擺好毛巾給周玉箸擦臉。陶問珠感覺到周玉箸兩手冰涼臉頰發燙。
陶問珠為周玉箸梳妝打扮。周玉箸擁有長安城最好的脂粉,植物粉,白粉,丹砂,胭脂樣樣具全。陶問珠給周玉箸撲的是植物粉,又按尋常方法施胭脂。那胭脂用紅藍花,紫茉莉,山石榴和紫蘇花調配而成。唇膏用的是丹砂和硃砂,紅赤純正,遠非現代化妝品可比。這化妝也極其講究,有白裡透紅的飛霞妝,有點紅酒窩的星靨妝,有色彩濃烈的酒暈妝,有色彩淺顯的桃花妝,還有紅線勾成月牙的斜紅妝。周玉箸平時不化桃花妝,說一個女人一生只化一次桃花妝,和唐二爺結婚時她已經化過了。終生不能再化,再化就成了流水桃花命。周玉箸也從來不化飛霞妝,說飛霞妝輕佻放浪。陶問珠準備按慣例要給周玉箸化斜紅裝,周玉箸卻淡淡地說:「化飛霞。」
陶問珠塗著胭脂的手停在空中:「大姐?」
「大姐讓你化你就化。」
陶問珠重調胭脂,施到周玉箸粉面上,勻得白裡透紅,宛若飛霞一般。
施完胭脂,又用青墨描眉勾眼線。
周玉箸:「眉斜揚,眼角上挑。」
陶問珠的手和墨筆又停在空中:「大姐?」
「大姐叫你描你就描,叫你勾你就勾。」
陶問珠把周玉箸一對眉毛描得又斜又細,宛然娥眉一般。把兩個眼角勾得挑向鬢角,內中露出風騷之情。
描完眉勾完眼線,點唇。點唇因色彩不一而名稱不同。紫的叫點絳唇,鮮紅的叫櫻桃唇,淺紅的叫檀唇。周玉箸平時點點絳唇。點絳唇是唐二爺的專利。當初戀愛時,唐二爺看到周玉箸點的紫唇,說點得好,古時文人雅士就喜歡女人點這種唇。有許多文人雅士為討女人歡心,專門寫詩填詞,讚美歌頌女人的嘴唇,日久形成專門詞牌,叫點絳唇。周玉箸用笑吟吟的紫唇說,你倒一肚子學問,可給我作一首點絳唇來。唐二爺想賣牌瞎了,就吟出一首李清照詞來,周玉箸說不要女人寫的。唐二爺又背出一首秦觀的,周玉箸說不要宋人姓秦的,要今人姓唐的。唐二爺籌思良久,施出拖刀計,說三日之內必定寫來。三日期滿,唐二爺請周玉箸喝酒。喝到酣處,扶周玉箸到床欄邊,一邊摩挲周玉箸一邊吟出一首《點絳唇》來:
酒意闌珊,雙雙落坐床欄處。兩腮相畏,指在胸間住。月輝朦朦,依窗羞偷顧。春潮起,亂紅如雨,盡染床間布。
唐二爺那廂吟罷,周玉箸這廂握緊秀拳不住捶打唐二爺胸脯,連說壞死了壞死了!
咋的壞死了?
淫詞濫曲!濫曲淫詞!
如此盎然詩意,怎的成了淫詞濫曲?
周玉箸停住捶打,頭偎貼在唐二爺寬厚的胸脯上,仰著臉說,淫是淫些,倒真實有趣,正合乎此刻情致。說著,情不自禁,用點絳唇吻了唐二爺,唐二爺嘴大唇厚,把她唇上紫膏吃了個乾乾淨淨。
婚後,唐二爺如實坦白,說自己私下央求杜大爺,兄弟有難,快快援手相救!杜大爺問清原委,說成人之美,有何難哉,略一沉吟,便有了那首《點絳唇》。這杜大爺,像偷看了咱倆似的。周玉箸喜歡的就是唐二爺這種坦誠性格,回說,杜大爺吟那《點絳唇》,你卻吃了這點絳唇,為此,當請杜大爺喝兩盅成人之美酒。唐二爺說你可說到我心窩子裡頭去了。
陶問珠的手猶豫著:「點啥唇呢?」
周玉箸:「點櫻桃唇。」
陶問珠給周玉箸點上艷紅的櫻桃唇。
點完唇,開始梳妝。陶問珠給周玉箸梳順頭髮,綰起一個高高的大鬏髻。
周玉箸從樟木箱子裡取出四樣寶貝讓陶問珠給她佩帶。四樣寶貝是:一支翡翠扁簪,兩對祖母綠寶石字墜子,一顆紅寶石朝珠,一個麻花玉手鐲。
陶問珠把長長的翡翠扁簪別在周玉箸高高的鬏髻上,把祖母綠寶石墜子穿戴在周玉箸耳輪上。那祖母綠寶石耳墜和陶問珠的翡翠耳墜同樣氣派,有八分長,通體扁圓,看不見棉柳,顏色濃綠,鮮艷透明,做工精美,垂在兩耳之下,閃閃生輝。
周玉箸自己把紅寶石朝珠掛在脖頸,懸在胸前,又把麻花玉鐲套在手腕上。
餘下一對祖母綠寶石墜子,墜在繡花鞋的扣絆上。
梳洗化妝畢,周玉箸傾身對著銅鑒欣賞。銅鑒水清如鏡,朦朦朧朧地映照出周玉箸的面容和身姿。
周玉箸看著銅鑒中的周玉箸,像看著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陌生人飛霞紅妝,斜佻眉眼,齒白唇艷,別有一番風騷韻味。那個古雅端莊清秀的周玉箸不見了,惟有發上別的,耳下墜的,胸前懸的,腕上套的,彷彿是先前的舊物。
四樣珠寶,是唐二爺求婚時送她的。送她時就讓她佩上戴上,說要使她從頭到腳亮起來。結果她把這亮聽成那靚,一時間弄不清他是說珠寶呢還是說人呢?
唐二爺還說,天下有三對名鐲,西太后慈禧有一對,李鴻章給他老母親買過一對,還有一對麻花翠鐲,讓一個大軍閥貢給了蔣介石夫人宋美齡。送你這隻,是仿麻花翠做的,跟那三對名鐲比,可是差老鼻子了。不過要是有機緣……
周玉箸說何苦呢,我又不是太后,也不是生養將相的貴婦人,更不是總統夫人,何必非得套個名鐲子呢。這古玩珍寶亦如男女,講個緣分。有緣珠寶店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咱圖個緣分,不必叫真。
唐二爺說,不過,這顆朝珠,可是大有來路的。傳說當年東陵被盜,慈禧太后胸前掛了三串朝珠,兩串被大軍閥孫殿英拎走,一串被兵士你拉我拽,散落在地,自然也就散落民間,不承想,有一顆流入長安城,被我高價買下,送給你。
周玉箸:為啥呢?
唐二爺:娶妻當娶周玉箸。
周玉箸:嫁郎當嫁唐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