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明刀再次看到安遠門的城樓,被折磨了大半月的心又激動得狂跳起來。這重回長安城的激動,遠遠超過初入長安城的激動。齊明刀忽然想起一句精彩的電影台詞: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咱不是胡漢三,咱更不是還鄉團,咱是要楔進長安城城牆縫的那枚釘子。齊明刀兩隻拳頭高高揮向空中,跛著腳高喊:「長安城,我齊明刀又回來了!」
城樓上一群馬燕呼啦啦俯衝下來,掠過齊明刀頭頂,像是對他表示由衷的歡迎。
齊明刀穿過城門洞,行走在西市繁華的大街上。四水堂開業那天,齊明刀攙著師傅貨郎苗和楊老漢,就是穿過這條大街,走到四水堂的。齊明刀東瞅瞅西看看,覺得那些本來已經熟悉的大樓和商店一下子又變得陌生了。齊明刀每經過一個人多熱鬧的地方。那些男女老少總用奇怪的目光看他。齊明刀剛進長安城時也曾經用那樣的目光在街上看過外國人和猴子。
齊明刀走到一家賓館的玻璃窗前,藉著玻璃看了一下自個兒的尊容。不看不打緊,這一看,齊明刀的額角立刻滴下汗珠子,羞紅的臉也頓時低下來。大半月囚禁室的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了齊明刀的形象。齊明刀簡直不敢相信,映照在玻璃裡的那個人就是自己?頭髮像雞窩一樣蓬亂,嘴唇腫著,臉和脖子髒著,身上單薄的衣服爛著。和街上行走的城裡人相比,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叫花子!那玻璃鏡片上沒有縫隙,有縫隙的話,齊明刀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
齊明刀不敢也沒有臉面行走在人首稠密的正街上,彷彿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楚靈璧陶問珠隨時會出現在人群中。自己這個熊樣子,咋能讓陶問珠他們看見呢?
齊明刀老鼠一樣逃竄到背街上。背街的街面狹窄雜亂,三輪車自行車橫七豎八的放著。背街上人少,穿戴也不很整齊,但看他的目光跟大街上的人一模一樣。齊明刀立即後悔了,剛從悖地方拔出腳來,腳脖子上的悖泥片子還沒有摳洗掉,咋又拐到這背街上來?難道還要繼續悖晦下去?齊明刀呀齊明刀,你個挨刀子的,放的光明大道不走,卻偏偏鑽到這到處潑著泔水的背街上來。碰見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楚靈璧咋拉?碰見陶問珠又咋拉?碰見他們,正好讓他們看看咱這熊模樣,局子裡出來的英雄就是這熊模樣!咱寧死也不當叛徒,誰也沒出賣。幾位爺,小克鼎,哥們朋友揣在咱心窩裡,黑狗黃狼搜腸刮肚也掏不走。看吧看吧,你看我我也看你,咱也不是光尻子,怕看!咱看誰仗硬,看誰能看過誰!咱走,到正街上走!甭看咱破衣爛衫,蓬頭垢面,說不定還能碰上市長或者聯合國秘書長哩!
齊明刀猛一轉身,不料想和一個拉架子車的人碰了個滿懷。
唉,沒碰上市長和聯合國秘書長,卻碰上個收破爛報紙的。
兩個人都說瞎狗不擋路,可兩個人都只說一半又把另一半嚥了回去。兩個人的眼睛互相打量著,最後都怔住了。
拉架子車的人:「是你?」
齊明刀:「報紙人!」
是的,這個拉架子車的人,正是齊明刀進城不久,在一個夜晚追尋王真行,在城南護城河邊看到的在廢報紙堆裡睡覺的那個人。
報紙人:「瞧你衣裳爛的,身上髒的,頭髮亂的,嘴唇腫的,鬍子長的,不偷人都像個綹娃子[ 綹娃子:關中方言,賊,小偷。]。你得是做賊去了?」
把他家的,為了小克鼎,落下個賊名聲。
齊明刀剛想說話,肚子卻咕咕地叫了幾聲。齊明刀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沒沾牙,空肚子走了十幾里地。齊明刀想說話,肚子爭著搶著替他說了。
報紙人:「賊餓了,我請客,羊肉泡。」
齊明刀想不到合適的感謝話。
報紙人:「你要是個賊,也是個好心賊。」
齊明刀跟報紙人進了就近一家泡饃館。
等泡饃時,齊明刀對報紙人說:「我身上沒一分錢了。」
「燈沒油,黑下了。人沒錢,龜下了。」
「借我五毛錢。」
「借?吃完羊肉泡一分手,今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
「你留個地址,我給你送到門上。」
「我三天兩頭換地方,有時候車站,有時候城牆根,架子車上一窩蜷就是一夜。」
「那就算了。」
「算啥哩,大男人張口,咋能不給個面子哩。五毛錢個事,萬一把賊英雄氣得跳了城河咋辦哩。」
報紙人掏出一把毛票,尋出一張五毛的,撇到桌面上。
齊明刀拿著五毛錢,給陶問珠打了電話。齊明刀不想就這樣子回到自己的住處。陶問珠興許能改變他的模樣。付電話費時,齊明刀想,尋常人的五毛錢就是小,要是古董行當的五毛錢,夠一個人山吃海喝兩個月。
齊明刀打電話回來,泡饃已經端上來,齊明刀熱乎乎地吃著,覺得肚子裡暖和了許多。報紙人見齊明刀吃得香,自己也吃起來。
兩人邊吃邊說著分手後的閒話。
「要說在這長安城裡討生活,難,也不難。就說我吧,當初睡在廢報紙堆裡,後來就乾脆收廢報紙,凡是跟紙沾邊的我都收。拉個架子車把長安城轉遍了,一天收大半架子車。大街文明,咱不去,去了影響市容哩。咱專在背街轉悠,收到廢紙廢報紙,賣給廢品回收站,一天掊攬三二十塊錢,夠混日月。只要不下連霪雨,一月近千把元,一年下來萬把元,三年下來,能回南山蓋座兩層樓。再三年下來,能娶三房媳婦。」
「那不吃醋打起來?」
「有打醋罈子的,有喝老鼠藥尋死的,也有好的跟親姐妹似的,因人而異。」
「好好收,過幾年回南山蓋兩層樓娶三房媳婦,你就成地主了。」
「我才不回去哩。寧願睡車站打光棍也不回去。兩層樓三房媳婦是好,可一個媳婦生兩娃,三房媳婦六個娃,六個娃將來咋辦?總不能排成隊在長安城收破爛報紙吧。」
「倒也是,那就娶房城裡媳婦。」
「得,別噁心人了。城裡女子會嫁給收破爛報紙的?城裡人養的小母狗都不會嫁給咱。」
「那,要是那個了咋辦?」
「男人嘛,總要那個。那個了嘛,長安城裡有的是瓦捨勾欄洗頭店,掏兩錢過個癮得了。」
「那裡的女人不嫌棄收破爛報紙的?」
「那裡的女人只認錢,狗給她錢她都願意。」
吃完羊肉泡,報紙人說咱走。齊明刀說再等一會兒。
「等誰呀?」
「等個長頭髮。」
「就這熊樣子,還等長頭髮哩。」
報紙人說著朝門口望去,立即對齊明刀說:「有人看咱哩。」
深秋的夕陽透進門口。陶問珠穿著牛仔褲,米黃色短大衣,站在門口,正往這邊張望。陶問珠看到齊明刀,急忙走過來,也不管報紙人在當面,一把抓住齊明刀胳膊,哽咽著嗓子說:「你,咋也成了這樣?」
報紙人看到這情景,起身要走,還說:「這熊樣子,還挺有艷福哩,是個小姐吧?」
齊明刀也不氣惱,向陶問珠要五毛錢,陶問珠沒有毛票,就給了五塊錢。齊明刀追到門口,要還報紙人錢。報紙人不屑地瞥一眼齊明刀,說:「羞先人哩,五毛錢還還哩。」說著往地上啐一口,拉起架子車走了。
齊明刀捏著五塊錢,僵在門口。一種樸素真摯的感情弄得齊明刀的眼淚嘩啦一下流落到臉頰上。
陶問珠看著齊明刀,眼圈也紅了。
齊明刀和陶問珠面面相對,卻沒有親熱的話說。齊明刀想起大半月前分手時送陶問珠齊國明字刀的情形,感到那默切纏綿沒有回到眼前來。陶問珠只是剛見面時握住他胳膊說了句你咋也成了這樣?就沒有進一步的表現了。陶問珠說的那個也字,指的又是誰呢?
陶問珠隱在頭髮裡的眼圈黑黑的,像是哭了許多天而又一直沒有睡好覺。陶問珠大約不想讓齊明刀把她的黑眼圈看真切,扭過身子說:「走。」
「去嗄搭?」
「叫你走你就走。」
可憐的齊明刀哈巴狗一樣跟在陶問珠屁股後邊走著。
陶問珠帶齊明刀到一家洗浴中心,說:「你去洗吧,我在外邊等你。」齊明刀往進走時,陶問珠又吩咐:「別忘了剪你的長毛子。」
齊明刀先洗頭剪髮,然後去泡去蒸,蒸完了叫人搓澡。搓澡人邊搓邊吐唾沫,說你咋髒成這樣,垢痂能上二畝梨瓜。
搓洗完畢,齊明刀又犯難了,剛搓洗乾淨的身子,再穿上那身髒衣服,豈不又髒了,那還不如不洗哩。正犯難時,一個服務員端個淺盤進來,說齊先生,這是您的衣服。說著把淺盤放到齊明刀面前的凳子上。齊明刀仔細一看,裡裡外外全新一套行頭。白襯衣白棉襪,淺色羊絨衫羊絨褲,深色休閒外套,深棕色皮鞋。就連褲頭和貼身背心,細心的陶問珠都想到了。齊明刀長這麼大,只有母親這麼細心地關心過自己,再就是陶問珠。齊明刀心裡熱烘烘的,發誓道:一定要娶陶問珠做媳婦!而且一定要一輩子對陶問珠好!
齊明刀穿戴齊整,在鏡子裡照了半天,才向服務員要了個大塑料袋,把自己破舊的髒衣服髒鞋襪裝進去,拎在手上走出來。
陶問珠側面對著齊明刀,淡淡地說:「這下煥然一新了。」
齊明刀得意地挺挺胸脯,走路也不瘸了。
路過一個垃圾台時,齊明刀把胳膊在空中掄了兩圈,然後一鬆手,裝著破舊衣服鞋襪的塑料袋便如折斷翅膀的老鴉一樣在空中翻了幾下跟頭,跌落到垃圾台裡,發出彭地一響。
齊明刀把滿身的悖晦氣和破衣爛衫一起丟棄在垃圾台裡。齊明刀像以前那樣,乾乾淨淨地回到長安城裡。
齊明刀說:「去我那兒吧。」
「不。」
「去你那兒吧。」
「不。」
「那去哪兒呢?總不能游狗似的滿街巷亂轉悠吧。」
「反正不去你那兒,也不去我那兒。」
「去四水堂吧。」
「好吧。」
四水堂裡喝茶的客人比平時稀少得多。齊明刀和陶問珠徑直到二樓來鳳儀。來鳳儀落了鎖。齊明刀問新面孔的大管事:「鄭四爺呢?」大管事:「鄭四爺不在。」
「到嗄搭去了?」
「鄭四爺見天夜裡夢見鳳凰飛來鳴叫,叫得鄭四爺睡不著覺。鄭四爺說鳳凰叫鴟尾哩,就去鄉下訪尋琉璃鴟尾去了。」
「啥時候回來呢?」
「說是訪尋到就回來,訪尋不到就不回來。」
齊明刀和陶問珠愕在腳地。
「二位是鄭四爺的熟人吧,請隨便坐下喝茶。」
齊明刀和陶問珠隨便進了間包廂坐下來。茶童很快送上茶來。
齊明刀剛吃過羊肉泡,又剛洗完澡,口渴,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放茶杯時說:「鄭四爺不在,茶味也不行了。」
陶問珠:「聽說鄭四爺把核桃壺喝乾了。」
齊明刀:「不會吧,核桃壺咋會幹呢?」
「我也只是聽說。」
「耳聽是虛。」
齊明刀再喝茶時沒有聞到油菜花似的香味,卻看到了陶問珠的黑眼圈,關切地問:「你哭過?」
陶問珠急忙把頭甩向一邊。陶問珠的頭髮飛揚起來,露出光滑小巧的耳朵。齊明刀見那耳朵光禿禿的,又問:「兩隻翡翠鳥呢?」
陶問珠潔白的榴齒咬住下唇,一直咬著,直到咬出血,末了濺著血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