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來,楚靈璧頭一回聽到杜大爺的笑聲,想自己的努力多少有些成效,臉上隨之也發出會心的笑容。
杜大爺覺得兩個人面對面乾坐著不妥當,就說:「取本書來看看。」
楚靈璧不想讓杜大爺看與六駿有關,與古董有關,與漢唐有關的書,翻了半天,才在書櫥裡翻出一本閒書,拿來給杜大爺。
楚靈璧見杜大爺煨爐看書,自己便從隨身帶來的包袱裡取出針黹繃子等活計,煨著爐刺繡。楚靈璧的奶奶和母親都是刺繡高手,得顧繡,張繡,韓繡諸法秘傳,劈絲配色,精妙無比。點染的山水人物花鳥栩栩如生。楚靈璧沒有機緣得到奶奶和母親的秘傳,只是小時侯見過母親刺繡,長大後竟然無師自通,繡得一手好活計。楚靈璧身上的衣裙,都是自己動手仿古繡繡的。有次唐二爺夫人周玉箸看到她的衣裙,直誇她手指靈巧繡得好,她就繡了一雙五彩仿古繡花鞋送給周玉箸。周玉箸稀罕了半天,忙從頭上拔下來根銀簪子作為回禮送她。
楚靈璧來之前就開始給杜大爺繡一件貼身小衣,衣背繡八角花,衣前襟繡瓜瓞綿綿圖。八角中是一莖花草,腰中結一對碩果,梢上一對銜枝鳥。前襟一朵藍花上,金瓜迭加金瓜一直往上。左邊一蝶,右邊一鳳,戲耍得正歡快。這樣的構圖,要是繡好穿在杜大爺身上,杜大爺還繼續裝糊塗,那就是故意的了。管他呢,咱只管表咱的意,他領不領情是他的事。可惜剛起個頭,杜大爺就病了。病了好,病了咱就能跟他一同煨著腳,當著他的面繡。
杜大爺看書看到《玉枕蘭亭》的軼事,吃驚自己以前怎麼把這一段忽略了。杜大爺就著銅爐給楚靈璧講這段軼事。宋人賈秋壑任用婺州碑石名匠王用和,翻刻唐代定武蘭亭,三年方成。後來又縮為小字,刻在靈璧石上,號玉枕蘭亭。不知那靈璧是不是這靈璧?
「玉枕或許是,靈璧卻未必。」
「你祖上並非長安人,你爺爺那輩從南方遷居長安城,置房產開舖子,和古董行當多有來往。你爺爺有眼力,藉著海外關係,把你父母送去歐洲學習。當時你小,留在爺爺身邊,可惜你爺爺已作古多年,你父母要你去歐洲,你又不走。」
「祖上的事,你說過九十九次了。」
「沒想到今日看到《玉枕蘭亭》的軼事,那靈璧對應這靈璧,那往事對應這現實,氣脈興許是通的,雖不真實確切,倒也是個聯繫對稱。」
楚靈璧停住手中活計,張著憂怨的月亮眼睛看著杜大爺。
「你去研點墨,我幫你把這段文字抄錄下來,求個出處,算個尋根。」
楚靈璧研好墨端過來,杜大爺把紙展在膝蓋上,抄錄下那段文字,讓楚靈璧收了,說:「你應該去歐洲與你父母團聚。」
「不,我不去歐洲,我要去就去美國!」
杜大爺的心猶如一面靜息日久的夔牛皮大鼓,猛然被楚靈璧擂了一錘,那鼓面劇烈地震動,發出激越的聲響。
知我心者,繼我志者,楚靈璧!
杜大爺說:「你過來。」
楚靈璧挪過去,端端正正跪在杜大爺面前,臉龐朝杜大爺仰著。
「閉上眼睛。」
楚靈璧把胸脯往前聳聳,臉龐更加往上仰仰,長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楚靈璧感覺到杜大爺手中的毛筆描在了自己的眉毛上。杜大爺描完眉,楚靈璧的眼眶裡已噙滿淚水。
楚靈璧一張眼,淚水便順腮幫落下來。楚靈璧流著淚,卻笑著伸出手,食指點住杜大爺眉心,無限風情地叫了一聲:「杜玉人!」
楚靈璧叫著,一撲撲進杜大爺懷裡,把青春少女的身體,貼緊了杜大爺胸脯。杜大爺也情不自禁,伸出瘦弱的胳膊,摟緊楚靈璧。
兩個人像兩塊木炭,碰一下,貼一下,冒出無數火星,又很快分開。但兩個人都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這幸福在同床隔被而睡時從來沒有出現過。
楚靈璧想繼續繡那件貼身小衣,針線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起。楚靈璧心中湧動著無比複雜的情感。楚靈璧到書案上取來梅花素箋。捏起毛筆,用硯台裡剩餘的墨汁,寫出心底裡翻騰不已的複雜情感,那是一首《調劑·金縷曲》:
玉人平安否?此生來,心懷舊事,那堪回首。病懨容倦縮臥榻,老夫少女相守,論說起,往日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人與獸,周旋久。柴窗洞開山風透,繡薄衣,銅爐煨腳,捱此深秋。自古紅顏多薄命,英雄志難成就。天涯路,崎嶇難走。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焚此札,熏君袖。
楚靈璧書罷,遞給杜大爺看。楚靈璧才情,推為長安城女子第一。杜大爺平生心事,壯志雄心,數十年經歷,以及楚靈璧對杜大爺癡迷情愫一經入詞,便散珠成串。其真切情意,令人心碎鼻酸。
春秋末時,楚國人申包胥和伍子胥相知相好,伍子胥父親因直諫被殺,伍子胥避家難投奔吳國,從此二人各侍其主。後來伍子胥輔佐吳王闔閭整軍經武,設計攻打楚國並奪取郢都。申包胥在國敗城破之時奉命到秦國尋求救兵。秦國起初不肯出兵助戰,申包胥鵠首立在廷堂之上,水米不進,痛哭七天七夜。秦國大受感動,出車五百乘,援助楚人復國。另,燕國太子丹在秦國作人質,日久想歸國,請秦王放了他。秦王答應:令烏鴉白頭,馬頭上生角,方可放你回去。楚靈璧借申包胥哭秦救楚和燕太子丹烏頭馬角的典故表明執友承諾,晚生繼承前輩志向的真實心跡,的確悲切雄壯。杜大爺品味良久,和出一首,自己吟誦,讓楚靈璧抄在前詞之後。
不怨飄零久。唯恨那,祖恩負盡,玉圭為友。長安城南舊豪門,空餘杜陵野叟,剪不斷,二駿哀愁。天生一雙無奈手,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重恨,渭水流。吾心憔悴君消瘦。共此時,霜打楓葉,風折殘柳。墨猴蟋蟀悄無聲,雙魂馬廄廝守。衷祈願,終南依舊。秀手娟字臨行稿,把英雄遺事托身後。君在上,吾叩首。
杜大爺苦吟,楚靈璧抄錄。初始之時,字跡還娟秀整潔,可抄著抄著,手指便抖動不已,字怎麼也寫不整齊,而且越寫越歪歪扭扭。寫完最後一個字,楚靈璧已經淚如雨下。淚珠紛紛滴落到梅花素箋上,墨汁浸漫,渲染開去,字跡漸漸不清,印成一小幅山水潑墨畫。
屋內,蟋蟀累了,墨猴也累了;窗外,風累了,雨也累了。自然界的一切,漸漸變得悄無聲息。
齊明刀被從囚禁室帶到辦公室。
齊明刀看到肖黃魚坐在深紅色的大辦公桌裡邊的黑色高背皮椅裡搖晃著。高背皮椅被搖晃得跟嬰兒搖籃一樣。齊明刀被挾持上警車上時看到一個扣大墨鏡的人,覺得面熟。後來那個人摘下墨鏡,沖齊明刀疵了疵大牙。齊明刀認出來了,那人是肖黃魚,那天四水堂開業,跟在宋元祐的屁股後面。
肖黃魚看到齊明刀過來,停住搖晃,用下巴朝辦公桌旁邊的沙發點一點。這辦公室,齊明刀進來過好多次,每次進來,都有人將他按到辦公桌對面的凳子上。
齊明刀並不坐,用明顯腫脹著的嘴說:「不對,今兒態度不對。」
肖黃魚說:「對著哩。」說著隔桌子扔過來一根紅延安。
齊明刀沒有接,紅延安掉在地上,折成兩半。
那天審齊明刀,問齊明刀小克鼎在誰手裡?齊明刀說啥大井小井,我不知道。
一個幹警說,皇上殺一個臣子,等於百姓逢年過節殺一隻雞,我踩死你,就像踩死一隻螞蟻。
我比不得臣子,也比不得雞鴨,頂多算一隻螞蟻。百姓若螞蟻,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
嘴皮子倒是能翻,我讓你再翻!說話間脫下皮鞋,一鞋底打在齊明刀嘴上,齊明刀只覺嘴巴一麻,嘴角便流出血來,嘴唇也隨即腫脹得往外翻出來。
齊明刀也不擦嘴角的血:既然落到你們手裡,要殺要剮隨便。
吆,還大氣凜然得跟地下黨一樣。
就是推上法場,咱也問心無愧,噙齒戴發,頂天立地。
又成仁人志士了。
幹警又問小克鼎的事,齊明刀沉默不語。直扛到第二天深夜,齊明刀實在熬不住了。幹警可以換班,齊明刀得自己扛著。齊明刀想起電視上的審訊場面,嫌疑人向幹警要煙抽,幹警就給嫌疑人發煙。齊明刀便問幹警要煙。幹警怒吼一聲,抽狗屁!瞧這幹警,狗屁能抽嗎?你嘴角叼著煙,是在抽狗屁嗎?!齊明刀的話惹惱了幹警,幹警取下嘴角的半截煙,走到齊明刀面前,齊明刀以為幹警來給他遞煙,伸手去接,那幹警指頭一繃,半截煙便彈向空中,煙頭上的火星掉落到齊明刀臉上。齊明刀抖落火星時,幹警抬腳猛地一跺,那汽錘一樣堅硬的腳後跟跺在了齊明刀右腳的大拇指上。齊明刀右腳大拇指的指甲蓋兒給跺掉了,血流了一鞋窩。十指連心,齊明刀疼得跳起來,單腳在腳地蹦了兩蹦,痛呼道:電視上那些鏡頭都是假的!
肖黃魚又扔過來一隻紅延安,齊明刀仍舊沒有接,紅延安又摔成兩半。
肖黃魚:「抽吧。」
齊明刀:「臨上刑場,給吃一老碗肉,喝一海碗酒,你拿一根煙打發人哩?」
肖黃魚:「一抽你就自由了。」
齊明刀:「是宋元祐的意思吧?」
「你這人,咋能打著燈籠說話,明挑哩。」
「宋元祐讓你把我弄進來,又讓你把我放出去?」
剛進來時,肖黃魚問齊明刀,為啥到這地方來?齊明刀回話,因為路過菜市場,所以到這地方來。肖黃魚哈哈一笑,大禍臨頭,還顧得幽默,告訴你,因為小克鼎!因為小克鼎,齊明刀在囚禁室裡遭了大半月罪。齊明刀看到幾隻大頭蒼蠅從囚禁室的窗齒間飛進又飛出,齊明刀想,自己咋不能變成一隻蒼蠅呢?不久,幾隻大頭蒼蠅便凍死了,齊明刀想,自己也該凍死餓死了,沒想到,肖黃魚卻說一抽你就自由了。
肖黃魚起身從桌後邊轉出來,拍拍齊明刀的肩膀,說:「走,老哥送送你。」
「我本想把牢底來坐穿。」
「你這張嘴,茅坑的石頭。」
快出門時,肖黃魚認真而小聲地說:「兄弟,給哥做個線人。」
齊明刀看一眼肖黃魚:「人在啥時候都是人。」
肖黃魚歎口氣道:「兄弟椽子硬,我服。」
到得大路口,肖黃魚說:「大路朝天,咱們各走半邊。」
齊明刀像出籠的鳥兒,縱鼻子吸了兩口郊外枯草的氣息,揉了揉在囚禁室蒙上陰翳的眼睛,極目遠眺。北面是渭河,南面是終南山,長安城隱隱約約地閃現在遠處。深秋的冷風,把田野裡的枯草梗和樹葉刮到路面上來。這大路一頭通向四郎河,一頭通往長安城。是回家鄉四郎河呢?還是返身長安城呢?齊明刀覺得長安城的人事對自己更有誘惑力。人的一生,總是向有誘惑力的地方行走。
肖黃魚掏出十快錢給齊明刀,說:「坐車用吧。」
齊明刀一把撕成碎片,揚向空中,說:「我沒有大拇指蓋兒,照樣能跛回長安城。」
齊明刀沿著馬路邊,一瘸一拐地走向長安城,捲著草梗樹葉的秋風,掀動著他的破衣爛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