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五章 (1)
    杜大爺病倒的第二天,楚靈璧就搬到半坡馬廄來住了。

    楚靈璧搬到半坡馬廄來住,有堂堂正正的理由:侍侯杜大爺,直到他病好。

    楚靈璧和杜大爺的關係就像杜大爺幾輩人謀算的那樁事一樣撲朔迷離,因而招致來許多閒話。楚靈璧這一住進半坡馬廄,閒話又會長上飛毛腿,跑遍長安城。閒話就閒話,讓他們說去吧,誰還能摀住誰的嘴巴!盡情地鼓噪吧,就說我楚靈璧個黃花閨女住到糟老頭子杜大爺的半坡馬廄來了!流言蜚語像夜蝙蝠一樣遮滿天空,唾沫星子匯成江河湖海,也擋不住我的腳步,我已經跨進半坡馬廄的柴門了。

    楚靈璧戴著綴玉額帶飾,胸前抱著碎花布包袱,站在腳地,望著斜臥在病榻上的杜大爺。

    杜大爺老病交侵,雙目失神,衰貌頹然,惟有幾根青筋,還在額角暴跳著。往日氣息和穆、疏朗俊邁、清秀儒雅的神態已經蕩然無存。杜大爺見楚靈璧來,無力地閃閃眼皮,算是打過招呼。

    楚靈璧心疼地坐到杜大爺跟前,拉住他的瘦手。往日那種腴而不膩,清而不浮的感覺順著手臂爬上他的心頭。他覺得楚靈璧是夏日的瀑布清泉,清涼清爽卻滲人,可以就近浸潤脾胃,不可進入其中,因為她太清爽太清純了!

    楚靈璧知道杜大爺幾天時間病得形容枯槁,絕不是自然之病所致,而是心病所致。楚靈璧有些恨董五娘,那天四水堂來鳳儀茶會,杜大爺分明已經咯血,董五娘還非要杜大爺給她抄一份東西,還說她要狠狠地殺金柄印三刀!金柄印,千刀萬剮,活該!可你讓杜大爺咯著血抄什麼東西呢?鄭四老也真是,竟然找來了筆墨紙硯。你瞧,杜大爺把血咯到了硯池裡,杜大爺用筆蘸著用血研的墨汁給你抄東西。你還怪,不讓大家看抄寫的內容。你也不看杜大爺成了什麼樣子!

    說來也怪,杜大爺抄完那東西,咯得竟然輕了。杜大爺回來,立即動手挑紙制墨,選了兩件上好的古董拓成拓片,寄往美國,可是第二天就被郵局退回來了。杜大爺心一急,竟然忘了文物拓片和照片在禁郵之列。杜大爺忙又寫一封長信,用特快專寄,寄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以解釋長安代表團訪問美國時出現的差錯。約摸半個月時間,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回復一信,說他在長安代表團訪美期間專門恭候,結果無人接洽,他既未見到任何實物,也未收到隻言片語,如此不講信譽,我方只能視為長安方面對互展文物之事沒有誠意。館長還聲明,儘管如此,這並不影響我們的私人友誼,並對杜大爺沒能赴美表示遺憾。至於互展文物,只能永久擱置,因為再過兩個多月,我的任期將屆滿,至於下一任館長是誰,將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我就不得而知。覆信用一句中國話結尾:一切都聽天由命吧!

    讀罷覆信,杜大爺又開始猛烈地咳嗽,一咳嗽,那覆信樹葉一般從他手中脫落了。杜大爺深知:世界古董行當與長安古董行當一樣,誰願意和一個言而無信的人打交道呢?可憐的長安城啊,你已徹底失信於人!

    杜大爺咯血了,大口大口咯血了,隨之就病倒在床。

    楚靈璧越想,鼻根越酸得厲害,眼淚一個勁湧向眼眶。楚靈璧不想讓自己的眼淚再惹杜大爺傷心,便強行忍住,不讓眼淚流出眼眶,而是讓其從鼻管倒流到嘴裡,然後再苦澀地嚥回肚子裡去。楚靈璧雖然沒有哭,但眼睛卻憋紅得跟哭過一樣。

    楚靈璧別過頭,起身找來長條凳,挨著杜大爺的床榻,給自己支了木板床。這個楚靈璧,既不膽小如鼠,又不膽大包天。在杜大爺面前,竟然由著性兒行事。

    楚靈璧為使杜大爺開胃和增加體力,早上釀飴為露,加少許鹽和酸梅在內,又采菊花和秋海棠的花蕊搗成汁兌在裡邊,然後盛入青花小碗,用青花小勺一勺一勺喂杜大爺。

    杜大爺起初並不想吃,吃再好的東西有什麼用呢?

    楚靈璧並不拿言語勸他,只是把舀著飴露的匙勺舉到他嘴邊,並用一雙憂怨而堅韌的眼睛看著他。那眼睛一動不動,一眨不眨。他能忍住那堅韌,卻受不了那憂怨,就張口吃了,一口兩口,三口五口,青花小碗裡的飴露竟然讓他吃空了。

    中午,楚靈璧餵他半盅太白酒,酒後再餵他用密藏的西瓜汁和紅棗熬的絲瓜瓤。晚上用八寶稀飯或者蓮子羹,外加小蔥餅就自製香豆豉。為了增加他體內鹽份,楚靈璧還讓他把醃鹹菜當零食吃。醃鹹菜是楚靈璧帶來的,裝在小瓷罐裡。那鹹菜黃者如蠟,綠者似翠,節節像珍珠翠玉一般好看。

    人生大半百,天天有這麼一個玲瓏剔透聰明敏感善解人意的年輕女子陪著,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啊!可是杜大爺已心如死灰,難以享受這幸福。楚靈璧越是一絲一絲暖他的心,他的負罪感越是一層一層加重。善良和青春不是他個老頭子祈求的,他祈求的東西已經無望。他不能說破,一說破就傷了那善良和青春。有時候,兩顆善良的心碰到一起,反而是很麻煩的事。

    楚靈璧是何樣的女子,豈能揣摩不透杜大爺的心思,但她不說破,只是細細密密地經管照應著杜大爺。

    杜大爺的心病雖然沒有減輕,身上的體力卻漸漸恢復過來,已經可以扶住楚靈璧下床走路了。

    杜大爺剛一下床,就要楚靈璧扶著他到西廂馬廄去。楚靈璧扶他進了馬廄。楚靈璧看見馬廄裡不知何時豎起了一個約六、七尺高的石馬樁。石馬樁頂上鐫刻著一匹昂首回望的駿馬,馬上一將,手持長劍,揮殺向前。楚靈璧想:杜大爺肯定是要用這石馬樁來拴回歸的颯露紫和拳毛騧,拴得牢牢的,讓它們永遠不要脫韁而去。可惜,馬的韁繩並沒能拴在石馬樁上。

    杜大爺望望馬廄裡站著的四匹駿馬,又望望空著的颯露紫和拳毛騧,雙眼迷離了。一望無際的草原,連綿不斷的高山,溝壑縱橫的丘陵順次延展開來,一匹色如火炭的神駒,閃電般飛馳而過,脖間鬃毛,猶如瀑布一樣往後飛瀉著。

    杜大爺又咳嗽了,楚靈璧忙用手絹去按,手絹上又印上了殷紅殷紅的血漬。

    人的生命是有大限的,能活過生命大限的世上沒有幾個人。颯露紫和拳毛騧就是我生命的大限。糠老頭子胸腔裡那顆心,隨著颯露紫和拳毛騧飛走了。

    楚靈璧攙扶著杜大爺回到東廂床榻上。

    杜大爺暗暗歎息:玉老田荒。

    楚靈璧輕輕噓氣:靈璧遲暮。

    兩個人彼此都聽到了對方心靈深處的聲音。

    但楚靈璧決不放棄,依模依樣地侍候著杜大爺,杜大爺也不忍心再傷楚靈璧的心,便自己口述,由楚靈璧錄出一個藥方,讓楚靈璧去山腰挖幾味藥來。楚靈璧上到山腰,看到滿坡樹葉或紫或黃,大半搖落,惟有柿樹樹梢還掛著三兩個火紅火紅的柿子,經風一吹,搖搖欲墜。楚靈璧在挖藥材時想,自己帶齊明刀來半坡馬廄時時值春末夏初,轉眼之間,已是深秋。長安城的人事,也如這自然時序景物,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楚靈璧挖好藥材時,山頂垴滾過來團團黑雲,澗谷裡刮來陰冷的山風,把山坡上的樹葉、鳥雀、蝴蝶吹到山梁那邊的溝壑裡去。

    楚靈璧開門回馬廄房時,院中台階上下的蟋蟀成群結隊地隨她進了屋,跳躍著鑽到她和杜大爺合併一處的床榻底下,並且發出淒切的奏鳴。

    墨猴躍出墨猴居,站在案角,朝床底下的蟋蟀發出吱吱叫聲,像是威脅蟋蟀,不該鑽到主人的床下。

    杜大爺對墨猴說:「這屋子,你住得,蛐蛐也住得。」墨猴聞言,縮回到墨猴居裡,不再吱聲。

    杜大爺又對楚靈璧說:「要下雨了。」

    話音未落,豆大的雨點子已經砸落在屋頂上,樹枝上,山坡的樹葉上。鳥鳴叫著,飛到屋簷下來避雨。

    楚靈璧煎好藥,用嘴吹著,雙手恭擎,遞到杜大爺手裡。杜大爺接過藥碗,喝了。把空碗交還楚靈璧時,忽然問:「你額帶上的玉呢?」

    楚靈璧笑一笑,拿下額頭的額帶,又拿出床頭的另外兩條額帶,三條並排放在一起,讓杜大爺看。白碧黃三枚飾玉均已不在。

    杜大爺忽然明白:「碾磨成粉了?」

    楚靈璧:「你喝了。」

    原來,楚靈璧把額帶上的飾玉碾磨成粉,分批攪和在藥裡讓杜大爺服了。

    古人言:玉治心病,長精氣神。

    杜大爺心中湧起的滋味,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這晚,楚靈璧緊緊地挨著杜大爺睡著。楚靈璧憶起大青石上那一夜,可這一夜與那一夜的感受全然不同。

    從年齡上講,杜大爺完全夠格做父親,從學識人品上講,杜大爺又完全可以做老師,從個人感情上講,杜大爺正是自己思慕追摩的對象。楚靈璧不知道自己對杜大爺的感情是什麼時候產生的?是怎樣產生的?她只知道那粒感情的種子種得很深,一經發芽,想拔也拔不掉。如果非要拔掉,那就連同少女的心一同拔掉吧!既然這樣,那就以特有的方式愛吧!但求真愛,莫問前程。

    杜大爺覺著自己個老頭兒成了楚靈璧的水中倒影,楚靈璧愛我,其實也是愛她自己。因為兩個人身心上相同的東西太多了。杜大爺痛苦的是,這種愛無法反對,亦無法接受,因為自個兒的心全在颯露紫和拳毛騧身上。自個兒能給予楚靈璧的,只能是父親給女兒的那種愛。所以,他讓楚靈璧和他緊緊挨在一起睡著。

    半夜時分,猛烈的風雨把一扇窗戶打開,一股異常寒冷的秋意旋即湧進屋內,侵襲得墨猴和床底蟋蟀一片淒鳴。

    楚靈璧開燈起身去關窗戶。杜大爺看見穿著小衣的楚靈璧關窗戶的秀雅姿態,眼簾立刻拉上了。眼簾拉上了心窗未必能關得上。杜大爺咬牙壓抑著心底泛湧起的感情。然而人一旦心動,便再也睡不著了。

    楚靈璧回到床上,看到杜大爺一隻腳露在被角外邊,便伸手去挪那腳。當她的手握住那腳時,像是握住了一坨抖動的冰塊。杜大爺的腳走的路太長,虧損太大,已經少有熱氣了。這樣的腳在這樣深秋的寒夜裡能不疼痛嗎?

    楚靈璧下床轉到耳房,回來時懷裡抱著一個小銅爐。楚靈璧對半坡馬廄熟悉到了旮旮旯旯,啥東西擺放在啥地方她全都知道。

    杜大爺想起來了,那是大名家張鳴岐親手製作的煨腳爐。自家收藏日久,竟然忘了,卻讓楚靈璧翻撿出來,而且燒了木炭,暖暖地端過來放在床中間。

    兩個人索性不睡了,相對擁被而坐,把四隻腳放在爐邊煨著。杜大爺頓覺一股暖流從腳梢傳向丹田,腳上那種受過風寒針扎般的疼痛在一絲絲退去。杜大爺身心一暖,便隨口吟出張鳴歧鑄爐詩來:

    薄寒初薦錦氍毹,朔氣空中通坐隅。

    不惜裊蹄金一餅,鴛鴦湖畔鑄金爐。

    楚靈璧聽罷,接口吟出一首:

    馬廄廂房秋風來,柴門小窗敲扇開。

    幸有張銅爐在地,三春長暖牡丹鞋。

    杜大爺腆顏一笑:「好詩。」

    楚靈璧:「篡改古人而已,只是牡丹鞋用得妙。」

    杜大爺笑出了聲:「好一雙牡丹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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