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光緒年間,河南安陽附近的小屯村有個剃頭匠用甲骨片碾碎成末來做止血藥,結果藥鋪開始收購甲骨。那個寫《老殘遊記》的大名鼎鼎的劉鶚在一個人倒藥渣時看到了這甲骨片,便找到藥鋪將剩餘甲骨全部買下。時隔不久,身為大清朝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在京城的一家藥鋪裡買下了許多甲骨片。幾年後,大學問家羅振玉也從古董販子手中買到不少甲骨片。不久,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王懿榮領兵抗擊失敗,投井殉國。所藏甲骨片由其子轉給劉鶚,劉鶚精選千片,拓印成冊,名曰《鐵雲藏龜》。羅振玉則根據所藏,精選兩千片,編成《殷墟書契》,從此開創了中國甲骨學。羅振玉1940年病死旅順口,所藏甲骨下落不明。我們日本人花了五年功夫,收買探子,秘密打聽探訪,終於打探到羅氏甲骨藏處,並使計謀由軍隊將其從地下挖出,可惜還未來得及運回國便戰敗投降了。唉嗨!遲不投降早不投降,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投降!天皇真是會選時間啊!哪怕遲十天半月也行啊!不過日本天皇的眼怎麼可能比蒼天的眼睜得更大呢?!誰不愛心愛之物,誰不愛國寶呢?但蒼天不讓我們日本人帶走這箱中國國寶,蒼天讓這箱國寶回到中國人手裡!」
菊池剛才是額頭滾著汗珠,現在是腮幫流著淚水。菊池取一片甲骨片,雙手捧著,一會兒貼在臉上,一會兒捂在胸口,那種親熱恭敬,彷彿那甲骨片兒是他親娘老子的牌位。
接收人員看到這情景,真想把那片甲骨送給菊池做個紀念,但他知道:他沒有把國寶送給異國人的權利。
菊池小心翼翼地包好甲骨片兒,放回鐵皮箱,回身喝了幾口接管隨員買來的中國酒,沙啞而低沉地說:「請你記住菊池,一個熱愛中國文化的日本考古學家。」
原來菊池並不是一個工程師!
菊池出了木板房。搖搖晃晃地穿過凜冽的寒風,回到他居住的小木板房去了。那形象,一下刻在接收人員腦海裡。
翌日,接收人員發現菊池在他住的小木板房裡剖腹自殺。裹在腰間的白布被血侵透,血已凝成暗紅的斑塊。菊池雙目圓睜,無神地張望著木板房的縫隙透著的天空。
接收人員和兩個隨員一起,在工廠院子角落放鐵皮箱那坨地方,掘開冰凍堅硬的土地,掩埋了菊池的屍體。
且說大克鼎剛一面世,即與清道光年間出土的大盂鼎和毛公鼎一起被譽為海內三寶。清朝重臣潘祖蔭據有三寶之中的兩寶,委實風光了一陣子,可謂牛氣哄哄,雄視全國古董收藏界。
可惜歲月不饒人,潘祖蔭不可能天天吃長生果而活在世上。潘祖蔭日漸年高病重,眼看不久人世。見於藩祖蔭這個樣子,覬覦寶鼎者蠢蠢欲動,清廷陸軍部尚書、直隸總督端方多方設計謀取兩方寶鼎,但均未得手。潘祖蔭臨辭世前在病榻上對弟弟潘祖年和子孫千叮嚀萬囑咐,要潘家人不惜性命珍藏二鼎,不得使寶鼎落入他人之手。
潘祖年見過端方的嘴臉和手段,想兄長一旦辭世,自己根本鬥不過陸軍部尚書兼直隸總督端方。京城不是久留之地,乾脆滑點。兄長潘祖蔭剛剛辭世,潘祖年便以運兄長靈柩回老家安葬為名,瞞天過海,將兄長靈柩和兩方金鼎一齊運回老家蘇州。不承想,端方又被光緒皇帝派任蘇州巡撫。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端方又成了潘家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強硬得罪的父母官。一直對寶鼎垂涎三尺的端方多次上門索購,均被潘祖年婉言拒絕。但婉言拒絕的同時,潘祖年內心也非常明白:僵持日久,端方總有一天要發狠心硬下手的,必須另外謀求藏匿之法。誰料世事變化無常,就在潘祖年犯愁頭疼之際,辛亥革命爆發,端方被革命軍砍了頭。潘家人聽到這個消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口氣一噓噓了三十多年還沒有噓完,因為日本兵的皮靴子踏到了蘇州街道的石板路面上。
忽一日,一個西裝革履留著仁丹鬍髭文裡文氣的日本人不期而至地進了潘家門,並且客客氣氣且直截了當地說想看看大盂鼎和大克鼎。這時候,潘祖年已去世多年,潘家當家的是孫媳婦潘達於。這個年輕卻見過大世面的奇女子鎮定自若,明知這位日本人的尖鼻子已經聞到了寶鼎的青銅味,但仍然以話語巧妙與之周旋。說這位先生好奇怪,我家裡只有做飯用的鍋灶,吃飯用的瓷碗,喝茶用的紫砂壺。那碗和壺倒是有些品位,先生若不嫌棄不妨帶兩件回去。至於寶鼎嘛,那是皇上吃飯用的,我們怎麼會有皇上吃飯用的東西呢?那個日本人見主人不買面子,就悻悻地告辭走了。
日本人前腳出門,潘達於後腳就與家中老少商量,盡快藏鼎,以免落入日本人手中。當天黑夜,潘達於就指揮家人在後院牆角挖掘一個丈餘深的大坑,用白布,棉花,草絮將兩方寶鼎墊好包裹好,填土深埋,並在上面栽了一棵小石榴樹和一些花草。
第二天,潘家人發現,不管黑夜白天,門口老有陌生人轉悠,那可能是日本人派出的密探,監視潘家人,以防寶鼎朝外轉移。
半月時日過去,雙方相安無事。忽一日深夜,一小隊日軍包圍了潘家,帶路的正是那個西裝革履留著仁丹鬍子的日本人。日軍小隊長戴著白手套的手往上一揚,十幾個士兵便一起動手,把屋裡屋外翻了個底朝天,直弄得雞飛狗跳杯盤狼籍。小古董倒是翻騰出來幾件,但是兩方寶鼎,既沒有見到影星兒,也沒聞到味道兒。日本小隊長下令,扒開地磚,搗毀牆壁,看有沒有夾牆地洞或者暗室,結果也無所獲。日本小隊長把幾件小古董扔到潘達於面前,吼道:「寶鼎呢?」潘達於說:「你都翻遍了,我家哪有寶鼎?」日軍小隊長把鋒利閃光的東洋刀架在潘達於脖子上,狂怒地獅吼:「不交出寶鼎,死啦死啦的有!」潘達於面不改色心不跳,揚著脖子說:「你砍了我的頭,我家也沒有寶鼎。」日軍小隊長把東洋刀高高地揚向空中。
就在東洋刀將落未落之際,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上前攔住日軍小隊長,說:「人頭可不是西瓜,說切就切啦。」
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轉而陪著笑臉,態度謙恭地對潘達於說:「如果願意出讓寶鼎,我可以接你一家到日本去安居。東京、京都、奈良任你挑任你選。我保證讓你一家人過上舒舒坦坦的日本貴族生活。」
西洋人會這一套,東洋人也會這一套!
潘達於側目看看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我家沒有寶鼎,你會讓我一家去日本過貴族生活嗎?」
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說:「當然,我們日本人有時候是很講實際的。」
潘達於說:「我可不會講實際。再說這實際也講不成,我總不能拿一件不存在的東西去換日本的貴族生活吧。」
「這是緣分也是機會呀!」
「勉強住在日本,也還是中國人。」
「做過著日本貴族生活的中國人有什麼不好?」
「俺不做祖先的不肖子孫,更不做賣國賊!」
「死啦死啦的!」日軍小隊長的東洋刀又架在了潘達於的脖子上,旁邊一個日本士兵明晃晃的刺刀也抵住了潘達於的心窩。
潘達於臉上毫無懼色,整整衣衫,理理頭髮,仰頭看著屋樑。屋樑上有個燕子壘的泥窩。儘管屋內氣氛緊張危急,可那只燕子卻若無其事地靜臥在泥窩裡面孵卵,只是偶爾探出小腦袋,用機靈的小眼睛往下看著。
潘達於看看梁間燕子,又看看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意思是說:你瞧瞧人家梁間燕子。
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把梁間燕子看了許久,終於明白:潘達於肯定知道寶鼎下落,但潘達於像燕子一樣孵著她的卵。這時候用強,只能是燕死卵打。
不行,得從長計議。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再次勸退日軍小隊長和那個兇惡的士兵。殺人比切西瓜還容易,可人一死,去哪裡找寶鼎的下落呢?
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涎著笑臉朝潘達於一翹大拇指:「你的,中國人的這個!」
潘達於:「滿中國都是這種人。」
日軍走了,可那個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卻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於黃昏和夜晚時分遊蕩在潘家附近。
日本戰敗投降後,穿西裝留仁丹鬍子的日本人並沒有隨日軍撤回國,而是刮掉仁丹胡,換上中國服裝,在蘇州城裡做起了小買賣。全國解放後,這個日本人申請加入中國國籍,當地政府沒有批准。這個日本人分外明白:再想把中國的寶鼎弄回日本已是白日做夢。這個日本人內心只剩下一個願望:看寶鼎一眼,死而無憾。後來潘家將寶鼎捐獻給國家,舉行起運儀式時,這個日本人去看了。當他看到兩方寶鼎從老石榴樹下挖出來放在院落中央時,整個人驚羨的目瞪口呆:日本國哪裡有這種神器呢!
看過兩方寶鼎之後這個日本人回到了自己經營的生意攤前,當晚就死了。
潘達於得到消息,去看時,見這個日本人雙眼閉得嚴嚴實實。潘達於讓家人將這個日本人埋葬在城外的蘇州河畔,墳頭還立了一塊薄薄的石碑,上刻:鈴木君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