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爺先是講神州東邊大海裡的扶桑樹,接著又講上面兩段歷史公案,把在座諸人講得一頭霧水。
齊明刀聽著聽著,忽然想起秀水在董五娘的瓷魂鋪鑒別青花瓷時,看到高士圖和三友圖時,不說那畫極富國畫意味,而說那畫極富中國畫意味。說到龍紋廣口瓶時,不說國內已沒有元青花龍紋廣口瓶了,而是說中國已經沒有元青花龍紋廣口瓶了。齊明刀當時心中雖有些異樣的感覺,但終究沒有深思。但今日聽杜大爺這麼一講,那種異樣的感覺又泛上來。再看看秀水平常所用的東西,再細看看秀水稀疏的山羊鬍須,齊明刀愈發覺得秀水像個日本人。
杜大爺又說話了:「人的名字,就像牌九一樣,洗一遍,便重新組合一遍。譬如秀水先生的名字,不洗叫秀水,洗一遍叫明山秀水,再洗一遍叫菊池秀水,洗三遍就叫鈴木秀水。」
秀水一直低著頭,聽杜大爺這樣說,知道身份無法隱瞞下去,便抬頭看杜大爺。杜大爺也在看他。那目光和身上釋放的古氣將秀水濃濃地包圍住。
「杜大爺不愧為長安城第一高手,看古董的眼力過人,看人的眼力更是了得。我的確是日本人。」
在座諸人頗覺意外,齊明刀猛地想起小克鼎剛擺上桌面時,唐二爺和杜大爺的小聲對話:器物深廣,尋常繩尺難以測量。你說鼎哩還是說人哩。
董五娘似乎也想起了那天在瓷魂鋪裡的情形,有些急切地問:「你到底是菊池秀水,還是鈴木秀水?」
秀水緩慢地搖搖頭,深深歎息著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是菊池秀水,也許是鈴木秀水,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秀水的話,又讓大家墮入雲霧之中。
杜大爺又開始閑雅地品茶,唐二爺古銅色的臉上泛起些許紅暈,和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他們一起聽著。
秀水在小心翼翼的述說中漸漸回到了過去。
秀水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他父親去了中國,父親給母親留下一個青花瓷瓶,CHINA,中國。母親送父親登上去中國的輪船。輪船向著太陽墜落的方向駛去。母親抱著青花瓷瓶立在海邊的岩石上,海風吹落了她頭上的圍巾。波濤轟鳴著,向她傳遞著夫妻離別的哀情。直到秀水十八歲,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就像當年送父親一樣把秀水送上開往中國的輪船。告別時,秀水緊緊抱著母親不鬆手。母親的眼淚落在秀水的肩頭,秀水的眼淚落在母親乾枯的頭髮上。自從那條圍巾被海風吹落後,母親的頭髮就乾枯了。母親抽泣一陣,用雙手捧住秀水的臉,用無法形容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分明在說:你的父親在中國,你也應該在中國。幾年後他才知道,當他乘坐的輪船在大海上消失的時候,母親就跳海身亡了。母親這是要斷了他再回日本的念頭。秀水當時不知道扶桑國生有三尺多長的不死草,要知道的話,秀水一定采幾大把回來,覆蓋在母親身上,讓母親活轉過來。可是找不到父親,讓母親活轉過來有什麼用呢?秀水得尋找父親。秀水一踏上中國國土,就覺得踏在了父親的腳印上。
「你們問我我的父親是菊池還是鈴木,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他熱愛和嚮往中國的古董。他或者他熱愛和嚮往中國歷史文明的精神就是我的父親。這就是我的父親,有這樣的父親多麼令人心滿意足啊!」
一到中國,秀水就盲目地闖進古董江湖,連摸索帶學習,漸漸地成了中國通。不,不是漸漸地成了中國通,而是漸漸地在成為中國人。每每搜集收購或者暗拍到一件古董,秀水都要跪到一棵大樹或者一叢野花前,對天祈禱:「父親啊,如果這就是你,就讓這大樹落下一片葉子吧!如果這就是你,就讓這鮮花凋謝一瓣吧!」春風和秋風使勁吹拂,可是樹葉沒有落下,鮮花沒有凋零。花枝和樹葉在風中嘩啦啦響著,像是父親藉著花枝和樹葉向他絮語:「這是我,但不是我的全部,而是我小小的一部分!」秀水聽清楚了,聽明白了,把收到的古董運回日本,然後再去搜尋收購或者暗拍。
秀水記不清有多少古董經過他的手流到了日本。反正弄到手一樣東西,他都要對著大樹和鮮花祈禱,他一祈禱,風就把父親的聲音吹到樹葉和花枝上來。他雖然無法完全分辨清楚那聲音,但那聲音卻能督促他不斷地去搜購新東西。他不知道到手的東西是不是父親想要的,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父親的組成部分。但越是不確定的東西越是對他有吸引力。他的父親沒有盡頭,他做的事情也就沒有盡頭。天長日久,成癖上癮了,就像吸大麻一樣,吸的日久,癮入骨髓,沒法戒掉。再說,為什麼要戒掉呢?他不是吸大麻,而是在尋找父親。他只要看見父親,看見父親的一部分,便會不惜財力,把他買到手。然後祈禱,然後設法運回日本。
秀水說話時,一隻眼鏡片往外放放著很亮很亮的光芒。那光芒就像小孩在太陽底下玩反光鏡一般。
「有一次,我看到一件東西,結果把一隻眼珠看掉了。今日看到小克鼎,這隻眼珠恐怕也要掉出來。」
在坐諸位聽過秀水的身世及歷史,立時便感覺出了這句話裡隱藏的決心。在坐諸位看著對中國古董懷有如此深厚感情的秀水,簡直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愛他,亦或是該同情他。
但這畢竟是競拍現場,愛、恨和同情都得暫避三捨。
唐二爺起身,十分認真地對沉思默想的楊老漢說:「楊老哥,你看這樣行不?只要七方小克鼎團聚,你就是寶鼎樓和秦漢瓦罐的主人,我去四郎河邊給咱養牛。」
楊老漢一邊聽一邊愣怔地看唐二爺:「我當寶鼎樓和秦漢瓦罐的主人,你去養牛,那你老婆咋辦哩?」
金三爺和鄭四爺差點笑了。
唐二爺依然一本正經,側頭看妻子周玉箸:「我去養牛,你咋辦?」
「我是你老婆嘛。」
楊老漢:「意思不明白嘛。」
周玉箸:「老婆就是自家男人腳上的鞋,腳走到哪裡,鞋就跟到哪裡。」
楊老漢神神秘秘地朝秀水轉過頭去:「這位先生,你到底有多少錢呢?」
秀水:「數不清,我背後有財團,還有銀行。」
「天天,還有銀行哩。」
「對,只要你開價,開天價我也不還價。」
「那我開呀。」
「儘管開吧。」
「無價。」
「無價?」
「對,無價。我這小克鼎無價,你雖然有銀行可咋買呢?」
秀水聽說楊老漢要開價,本來已經立起身,可當聽到無價二字時,又一屁股跌回到椅子上,渾身的氣全洩了。
看到秀水萎頓在椅子上,齊明刀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齊明刀受唐二爺之托去尋小克鼎,當然希望小克鼎團聚在寶鼎樓裡。但他沒有翻馮空首這道牆,馮空首忍著疼痛引來秀水參與競拍。再者,楊老漢也要在競拍場上看看,誰對小克鼎更有誠意。楊老漢現在看到了,唐二爺代表的長安城一方和秀水代表的日本一方都對小克鼎有誠意,而且誠意之深,深入肺腑和骨髓。楊老漢坐在這激動人心的場合,忽然明白:僅憑誠意和財力是無法解決小克鼎的歸屬問題的。超出誠意的更深層的東西才是裁決的標準。楊老漢本意是看誰更有誠意,沒料到透過誠意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楊老漢內心本能而自然地以這更深層的東西作為裁決標準。楊老漢開出無價之價其實就是再明白不過的裁決。
齊明刀懸著的心一放下便去看馮空首。他想看看馮空首對秀水的反應。可是馮空首不見了。馮空首剛才還戴個大口罩,趔趄著兩腿靠牆站著。可齊明刀看時,那兒只剩下光牆了。這個馮空首,跑到哪裡去了呢?
唐二爺胸膛裡緊跳的心此刻也平靜下來。儘管他是繼續做寶鼎樓的主人還是去四朗河邊養牛這件事還懸而未決,但他古銅色的臉上已經露出些許得勝的神氣。只要桌上的小克鼎不再流失,並且七兄弟團圓,那不管是做寶鼎樓主人還是去四朗河養牛都是愉快的。
唐二爺端起周玉箸面前的茶杯美美飲了一口。鄭四爺驚奇萬分。鄭四爺一生只飲茶不飲酒。唐二爺一生只飲酒不飲茶。可唐二爺分明端起妻子面前的茶杯美美飲了一口。鄭四爺正要喊一句「唐老二,你又在我的四水堂開戒了!」卻見唐二爺放下茶杯,用巴掌抹一下嘴巴說:「好香的酒呦!」原來,唐二爺把茶當酒喝了。
眾人看得清楚,但都笑一笑,沒有說破。
唐二爺享受夠了這份盼望許多年的快樂,才轉而對秀水說:「秀水先生,長安城這幾年,你算是白呆了。」
回憶的激動和競拍的沮喪已經消逝,尋常的平靜已經回到秀水身上。
「唐二爺所言差矣,我慶幸來到長安城。長安城使我對古董的理解更加深刻。」
「可你注定在長安城裡一無所獲。」
「非也,今日這場合,就使我收穫大大的有。」
「我是說古董,長安城的古董,你一無所獲。」
「古董僅僅是昭陵六駿和小克鼎這樣具體的石刻和銅器嗎?」
唐二爺揚脖哈哈大笑:「我終於把秀水先生的心裡話激出來了!」
秀水也仰天大笑,笑得差點把水晶眼鏡掉下來:「我不光收穫到了長安城的精氣神,還收穫了一件鳳凰蟲草八稜開光青花梅瓶!」
董五娘本來梅瓶一樣端坐著,聽到秀水的哈哈笑聲和話語,驚得霍一下站起來,雙眼恐慌地看著秀水,急切地問:「你說什麼?!」
秀水一字一頓,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我不光收穫到了長安城的精氣神,還收穫了一件鳳凰蟲草八稜開光青花梅瓶。」
恐慌和驚疑像雲一樣被風吹散了,董五娘慢慢坐回原位,重新恢復了梅瓶的端莊和沉穩:「不可能!贗品!」
一直優雅品茶的杜大爺卻若有所思地擱下茶杯,用手去摸面前的青玉圭。摸青玉圭的時候,杜大爺想到了金柄印,杜大爺心裡也好生奇怪:為啥秀水一提到鳳凰蟲草八稜開光青花梅瓶,董五娘一驚疑恐慌,自己就想到金柄印呢?
秀水大概是鐵了心要試探一下長安城的人,故而盡量把話朝明裡說:「這話我本來想在瓷魂鋪裡說,但覺著沒拿實物怕說不清,所以就擱在心裡了,誰知,這話茬在今兒這場合接上了。」
杜大爺淡淡地說:「接上了就說吧。」
秀水:「既然杜大爺願意聽,我就說吧。」
「說吧。」
「那可是青花裡的大器,有兩匝多高,瓶口折沿,脖頸上細下粗,呈八稜向瓶身通體過度。瓶身上體渾圓飽滿如球,活像豐滿的董五娘坐在那裡。週身纏枝牡丹花草,開光猶如雲朵浮空。開光裡邊花草稀疏,蟋蟀伏地,一對鳳凰鳴叫飛翔。瓶上青花,通體湛藍。尤其令人驚奇的是,湛藍之中,還散佈著深褐色的斑點,那斑點和董五娘臉上的雀斑形狀一模一樣。」
董五娘本來已恢復了梅瓶的端莊和沉穩,端坐在椅子上。可是秀水的描繪是一隻有力的臂膀,猛勁推了董五娘一把,董五娘這尊梅瓶歪歪斜斜地倒在了椅背上。董五娘淋水青瓷一般細潤的臉龐頃刻間變得蒼黃無比,原先秀美明亮的眼睛也散失了光澤,鼻樑兩側的雀斑一下子由淺褐色暴突成深紫色。
在場諸位驚疑不解地望著董五娘,個個身不由己地沉入一種突如其來的不祥氣氛之中。
不祥的預感得到證實,一種更不祥的預感也隨後襲來。杜大爺握著青玉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而且顫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