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滿十六歲的貨郎苗,單薄的身子挑著沉重的貨郎擔兒,搖著撥浪鼓,出了長安城。城河的水,無聲地流著,像是傷心人偷偷流下的眼淚。
貨郎苗沿襲祖上的習慣,喜歡穿長袍。時代幾經變革,服飾由長袍變成中式對襟衫,又變成中山裝紅衛服學生服,再後來又時興西裝,可貨郎苗從來不趕時髦,長年四季穿長袍。到了新地方,婆娘碎娃必圍住他看,這人穿著長袍子,像個說書的。貨郎苗說我不是說書的,我是唱曲兒的,說著就搖著撥浪鼓唱曲兒:「貨郎兒,挑著擔兒沿街串,鼓兒搖得歡,生意雖小,樣樣齊全。婆娘閨女細細看,雜色帶子花紅線,博山琉璃簪,還有那……」貨郎苗既唱他老爺編的舊曲兒,也唱自個兒編的新曲兒。鼓兒一響,曲兒一唱,婆娘女子就圍上來,一半為了聽曲兒,一半為了買個針頭線腦小零碎。
貨郎苗冬天穿黑色棉袍,穿一冬拆洗一回。拆洗的遍數多了,黑色褪成鐵灰色,兩邊肩膀磨得像閃亮的生鐵犁鏵。春秋穿藍袍兒,細洋布縫的,穿得久了,成了藍灰色。肩上讓扁擔磨破了,擔兒裡有的是針頭線腦,自個兒動手補上一塊。只有到夏季炎熱難耐時,貨郎苗才脫下長袍,換一件白色對襟無袖衫在身上。
貨郎苗挑著擔兒走州過縣,穿街串巷,經風吹日曬,臉膛紫紅紫紅。紫紅臉膛上一座高鼻子,一對細長眼,兩道飛劍眉,留個偏分頭,顯得既文氣又英俊。鄉下婆娘女子看貨郎苗,就像舊戲裡的小生一樣。這小生唯一讓人彈嫌的地方,就是愛吸溜鼻子。他自個兒大約也覺得吸溜鼻子難看,就用一隻手捂著,彷彿他的高鼻子是蠟堆的,冬天能凍掉,夏天能曬化。
慢慢地,貨郎苗的唇上長出了鬍子,開始稀少,貨郎苗就用夾子夾著拔,沒想到越拔越長得多。著急了,想擔兒裡有的是刀片,就用刀片刮,沒想到鬍鬚跟韭菜一樣,越割越長得茂密。長就長吧,咱有的是玻璃圓鏡刀片兒,三天刮一回不行就一天刮一回。
貨郎苗總是把自己穿的整整齊齊,臉膛刮得乾乾淨淨,然後挑著擔兒走村串鄉。飯時拿小零碎換碗飯吃,黑了,見男人給個煙嘴,見女人給個花手絹,借人家空房柴房或者房簷底下歇一宿。臨睡前,把長袍洗了,涼在樹丫上,冬天就烤在人家爐子邊上或者鍋灶門上,第二天起身時再穿上。
貨郎苗覺得,世事在漸漸變哩,那些交通發達,車輛來往方便的街鎮,慢慢有了合作社,有了商店。他的貨郎生意在那些地方不吃香了,人們最多聽他搖鼓唱曲兒,聽完就拍屁股去了合作社商店。
形勢逼迫得貨郎苗只能朝偏僻的山村發展哩。十年天氣,貨郎苗一肩擔貨郎擔兒,一手搖著撥浪鼓,口中還唱著曲兒,把八百里關中道邊沿的山山峁峁、溝溝岔岔快跑遍了。鼓兒一響,曲兒一唱,人們就知道貨郎苗來了。
這天,貨郎苗順著涇水支流蒲水往前走,過一座橋,來到一棵柳樹下,看不遠處有個小山村。天台山的山腳向東南彎,村子就在這彎兒裡,有幾間瓦房,有幾間石板房,有幾間草房,還有十來家依山傍崖挖出的土窯。山坡零七散八地長几棵矮樹,村中斷斷續續地升起幾縷炊煙。
貨郎苗把擔兒停在路邊大柳樹的樹蔭下,四下環顧,覺得這地方和某一個地方很是相像。他想起來了,跟他收到毽子母錢的那個齊家彎地理位置很是相像哩。不過那條西北東南流向的河是四郎河,剛過的河是蒲河。四郎河上的橋雖舊,卻是工匠用木板木樑架的,蒲河上的橋,乾脆就將幾根粗樹桿並排往河兩岸一搭,便是方便得很的便橋了。齊家彎村口是一株大槐樹,這村口路邊卻是一棵大鋪浪的垂柳樹。柳樹老而彎曲,活像一位終生勞累的駝背老人默默地站在村口路邊,風時沐風,雨時浴雨。柳樹雖然軀幹枯裂,樹冠上卻枝多葉密,擋遮住盛夏酷熱的陽光,蔭出一片涼地。依風擺動的柳枝上,趴著十幾隻知了,彼此呼應著叫喚。
大約是因為頭一回到這個地方來,貨郎苗特別多鼓些勁搖響撥浪鼓,特別扯大嗓門唱起了曲兒。柳樹上的知了也跟著叫起來。
村子中的婆娘媳婦女子聽到鼓兒曲兒,後腳跟前腳來到大柳樹下,很快把貨郎擔兒圍在中心,年輕的聽鼓聽曲,上年歲的在擔兒裡揀東挑西。
貨郎苗來了勁兒,退在一旁,抖擻精神地搖鼓唱曲兒,讓那些婆娘媳婦女子盡情地挑啊揀啊。
忽爾,貨郎苗在一瞥之間,看到人叢外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子。貨郎苗一瞥見這個年輕女子,眼睛登時直了,搖鼓的手兒停了。
那年輕女子臉龐兒生得像十五夜天上滿圓的月亮,面皮白潤透紅,像剛掛色的蘋果。一對眼睛毛茸茸的,眼皮兒一忽閃,眼波兒就像蒲河裡的水,閃著流著。一窩春草一般旺盛的頭髮,在靈巧的腦袋後面挽成一個髻。身穿一件尋常質地的藍底白碎花布短袖衫。短袖衫是大襟的,布扣子,下擺小船一樣往上彎著,彎到兩側開衩處,形成兩個翹起的衣角兒。短袖衫底下,是聳胸寬胯細腰的身段兒。下身是洗過的黑色寬腳褲,腳穿一雙紅色繡鞋,鞋面上繡著花骨朵。活脫脫一個新媳婦的模樣。
那年輕女子的眼皮兒一忽閃,感覺到穿著潔淨的貨郎苗清秀英俊的臉上那雙細長眼癡迷呆傻地望著自己,不覺雙頰一紅,鑽到人叢裡,在貨郎擔兒裡挑東西去了。
貨郎苗為了掩飾沒有被外人覺察的失態,就更加有力地搖響撥浪鼓,更加有情有韻地唱起了曲兒。貨郎苗的鼓兒曲兒惹起了幾個婆娘媳婦的注意,也煽動了她們的情懷。一個年歲長些的婆娘喊:「新媳婦,跟貨郎對幾曲。」
貨郎苗一聽,要新媳婦和他對曲兒,立即頓住了。但他看到新媳婦手中捏個銀鐲,正遲疑哩,就說你要贏了,銀鐲就是你的了。新媳婦聽他這一說,就捏著銀鐲直起腰來。有婆娘又喊:「新媳婦哎,亮幾嗓子,讓貨郎見識見識咱這兒的曲子。」「對,對幾曲,對幾曲!」婆娘女子們一窩蜂地嗡嗡著。
新媳婦微微紅著臉,把銀鐲朝空中揚一揚:「對就對,誰怕誰不成。」
圍著新媳婦的婆娘女子們連喊叫帶拍手,為新媳婦加油鼓勁。
新媳婦把遮擋眉眼的一頭秀髮攏到耳後,抻抻衣服,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亮著銀鈴般甜脆的聲兒唱開了。
正月過年節氣濃,蒲河河面流冰凌。
小伙子鼓著腮幫吹嗩吶,女娃子
扭著秧歌行。
貨郎苗滿懷興致地對唱:
二月山坡桃花艷,蒲河岸邊野鴨鳴。
小孩兒打得陀螺轉呦,推車賣豆腐
點著油燈。
新媳婦:
三月蒲根肥來蘆芽鮮,丁香白了欒枝紅。
榆錢捋下做年糕哎,蟠桃會上黃瓜拿稱稱。
貨郎苗:
四月茉莉出窖酒開壇,牡丹芍葯露水重。
男攜女手踏青苗哎,蘭惠有情把種子種。
新媳婦:
五月城隍廟神龕添仙水,新媳婦燒香拜佛腿跪腫。
新郎哎我的親哥哥,奴家求啥你可猜得中?
新媳婦唱這段詞曲時,貨郎苗情不自禁搖著鼓兒給新媳婦伴奏。婆娘女子們支楞著耳朵聽,天空飛過的鳥兒也落到古柳樹的樹梢上往下探頭聽哩。
新媳婦收住長長的尾音看住貨郎苗,忽閃的眼皮底下蓄著的深意兒,比蒲河水還要深情哩。
貨郎苗被看得走了神,曲兒沒接上,婆娘女子們立即起哄:輸了輸了你輸了。貨郎苗心道:別的事咱輸了也就認了,可搖鼓唱曲兒,咱的拿手強項,咋能輕易輸人呢?貨郎苗揚脖搖鼓清喉嚨,欲要接著唱,可一想到新媳婦最後那段詞曲問的那句話,太挑釁了!現編合適詞兒應對的確困難。就在貨郎苗猶豫犯難時,婆娘女子們又起哄喊叫,輸了敗了付彩兒。有大膽的婆娘已經用手在貨郎擔兒裡摸索了。新媳婦也把銀鐲在空中晃了晃,意思是說:歸她了。
貨郎苗擺擺手說:「不成不成。」
「咋,耍賴皮呀!」沒想到書生一般的貨郎是條癩皮狗。新媳婦一生氣,把銀鐲兒撇在貨郎擔兒裡。
貨郎苗笑一笑,揭開擔兒蓋,從底層另外摸出一個銀鐲,對新媳婦說:「剛才那個,只是表皮上鍍了些銀。這個是純銀的,給你。」
新媳婦看貨郎苗手中的銀鐲,是件在手腕上磨得光亮的古舊之物,上面還鑲了三塊翠玉寶石,一紅、一綠、一藍。紅綠藍三色寶石若三顆星星閃著光彩。
貨郎苗說:「這可是富貴人家留下的吉祥物。」
新媳婦充滿愛意地看著,欲接未接,貨郎苗就勢把寶石銀鐲塞在她手中。觸手一瞬間,貨郎苗覺得新媳婦的手綿軟若錦緞一般。
就在新媳婦接住寶石銀鐲的當兒,貨郎苗看到有個小人在背後拽新媳婦的衣角兒。貨郎苗驚異萬分,敢情不是新媳婦,娃都這麼大了?!
旁邊有人嚷道:「柳拐子扯媳婦的後腿哩。」
新媳婦身後的小人閃出來,哪裡是個碎娃兒?身子是個碎娃兒,頭有兩個碎娃大,唇上胡亂長些細鬍鬚,身子稍長,兩腿又短又羅圈,分明是個柳拐子。
柳拐子一出現,婆娘女子們打開花的閒言碎語便開始了。
「牡丹花插在牛糞上,臭富貴了。」
「天鵝落到癩蛤蟆脊背上,癩蛤蟆呱呱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