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苗聽著那些閒言碎語,覺得特不美氣,發出抱打不平的歎息:天呦,這就是新媳婦的男人,老天真是瞎了眼了,給天底下最美的媳婦搭配個最醜的男人!老天真是睜了眼了,讓醜的更醜,美的更美,而且讓我碰上了!
貨郎苗為了給陷入窘境的新媳婦解圍,又拿出兩縷花紅線給新媳婦。新媳婦並不理睬周圍的人、平平靜靜地說:「有一樣就夠了。」貨郎苗:「不白給,換碗飯吃。」新媳婦接了,回家擀了一碗麵端來,貨郎苗挑得長長地吸溜著吃了,說:「這碗麵是我在世上吃過的最香的面。」新媳婦看著貨郎苗用舌尖舔碗,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對過曲兒,吃過一碗麵之後,貨郎苗再也忘不了這地方。先是三兩月轉回來一趟,進而是一兩月轉回來一趟,再進而是十天半月轉回來一趟。後來乾脆十天半月轉回來兩三趟。每次轉來,都要拿好東西換新媳婦的面吃。漸漸地,貨郎苗發現,他雙腳踩著木排橋過蒲河,剛要搖響撥浪鼓,就大老遠看見新媳婦站在柳樹下,朝這邊張望哩。
貨郎苗特意回了趟長安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因為牽掛新媳婦,差不多把長安城忘卻了。近幾天以來,也是因為牽掛新媳婦,他又想起了長安城,而且回了趟長安城。貨郎苗沒有去見老朋友金重廓和鄭一壺他們,而是直奔西市絲綢店。祖上是開絲綢莊的,貨郎苗對絲綢精得很。貨郎苗想,吃了人家那麼多飯,享受了人家那麼多眼波,總得送兩件東西表表心意吧。送啥呢?咱精啥送啥,就送絲綢吧。
貨郎苗一進絲綢店,就想起小時候的事兒,想起老爺和爺。老爺和爺經管的絲綢莊就在這底攤兒上,門面兒排場,貨種齊全,看得人眼花繚亂。貨郎苗挑著揀著選著。平常是人家翻他貨郎擔兒,今日是他倒騰人家絲綢店。翻揀到最後,貨郎苗挑選了一塊鳳凰朱雀錦料,一塊青締料,一條小交龍褥面,一條大光明被面,付錢買了,拿到西市東頭有名的老字號朱記裁縫店,給裁縫描著身段說著尺寸,讓裁縫用鳳凰朱雀錦做了件大襟衫,用青締做了件寬角褲。之後,又到別的商店買了些鄉下緊俏的零碎,補充擔兒裡的貨源。簡單吃了頓飯,就擔不卸肩,馬不停蹄,直奔蒲水河的木排橋和老柳樹而來。
這回間隔的時間長些,婆娘女子們立即把擔兒圍住,挑揀新鮮貨兒。新媳婦望著汗津津的貨郎苗說:「今日擔兒有些沉。」貨郎苗說:「沉了好長時間了。」大中午,婆娘女子們買了挑揀的東西,聽了鼓兒曲兒,散了。新媳婦磨蹭到最後,裝著要走。貨郎苗說:「肚子餓哩,換碗飯吃。」
新媳婦站住,並不回頭:「手腕子酸,端不動老碗哩。」
貨郎苗:「今兒得餓肚子了。」
新媳婦:「要吃,到我屋裡吃去。」依然不回頭,前邊慢慢走著。
貨郎苗擔起貨郎擔跟在新媳婦後面走。路邊的苞谷已經大半人高,綠瑩瑩一片一片直延伸到山腳下。新媳婦的腰身像迎風的苞谷葉子一樣擺動著,穿繡花鞋的雙腳,輕盈地往前邁著,整個身子,像小船在水上漂著。貨郎苗滿心歡喜地挑擔跟在後面走。進村時,有人蹲在門口頗含深意地朝他倆笑哩。新媳婦並不在乎。新媳婦她不在乎貨郎苗也就不在乎。
新媳婦沒住瓦房也沒住石板房,住的是土窯。窯裡窯外,打掃得乾乾淨淨,簡單的幾樣傢俱,也擦得跟新的一樣。
貨郎苗把擔兒放在院子中間,問:「柳拐子呢?」
新媳婦臉一沉:「柳拐子是你叫的?」
貨郎苗忙改口:「你家男人哩?」
新媳婦:「山坡上放羊去了。」
「哦?!」
「哦甚哩,坐下歇歇,我去下面。」
吃面前,貨郎苗把他在長安城西市朱記裁縫店做的鳳凰朱雀大襟衫,青締寬腳褲,小交龍褥面,大光明被面取過來,放在炕欄上,另外掏出個銀簪兒,擱在上面。新媳婦端面進來時,看到炕欄上的東西,驚喜得差點把麵碗掉到地上。貨郎苗就勢接住碗,連聲說我吃麵我吃麵。吃完麵抬起頭看,卻見新媳婦烏黑的髮髻上插根銀簪兒,正用手撫索著錦緞抽泣哩。
貨郎苗問:「你咋哩?」
新媳婦哭中帶笑地說:「天意,這都是天意!」
「啥天意?」
「你把我的名字送給我了。」
「我把你的名字送給你了?!」
「對著哩,我姓穆,穆桂英的穆,叫帛絹,錦帛的帛,絲絹的絹。」
這回,貨郎苗手中的碗差點掉到地上,天意,難道真的是天意?!
「天意」兩個字,居然把兩個人天意住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做什麼。
還是貨郎苗老練,他從貨郎擔兒裡取來柳葉剪和幾張紅紙,疊好一張,一手捏著藏到衣襟下面,另一隻手握剪伸進去,幾挖幾剪,再拿出來,抖開來看,竟然和穆帛絹鞋上繡的花骨朵一模一樣。
穆帛絹殷殷一笑:「我以為你光鼓兒搖得響,曲兒唱得好,沒想到,你還有這手絕活哩。你教我,我要你教我。」
貨郎苗再疊好紅紙,手把手地教穆帛絹剪各式花樣。貨郎苗覺得怪,山野人家勤勞的女子,手咋還這麼溫柔綿軟,跟沒骨頭似的。貨郎苗感覺到那溫柔綿軟的手不斷往外滲細汗,把剪刀都弄濕了。又剪好了,抖開來,是一對鴛鴦。穆帛絹歡喜地笑著:「剛好有褙鞋底剩下的漿糊哩。」說著把一對紅鴛鴦貼在了窯洞的白窗戶紙上。
貨郎苗:「像個新房哩。」
穆帛絹讓貨郎苗出去一下:「叫你你再進來。」
貨郎苗被召喚進來時,穆帛絹已經換上了他剛剛送給她的鳳凰朱雀衫和青締寬腳褲,紅臉低頭地站在炕邊喘氣兒。炕上,鋪著小交龍褥面,褥面上墊著白粗布單,上面是大光明被面。
貨郎苗呆在腳地,傻傻地看穆帛絹。
「傻看啥哩?「
「看你像富貴人家的娘子。」
「跟上當官的做娘子,我跟上殺豬的翻腸子哩。」
「我死活不叫你翻腸子,死活都叫你做娘子。」
「你是我的誰哩?又是死又是活的?」
貨郎苗不回話,看到穆帛絹鳳凰朱雀錦衫下面的胸脯一抖一抖的,就問:「啥蹦跳哩?」
「兔子。」
「我逮兔子呀?」
「兔急了咬人哩。」
「咬就咬吧。」
「不怕咬你就逮嘛。」
貨郎苗掀開鳳凰朱雀錦衫,看到兔子胡蹦亂跳,但他還是逮住了。他一逮住,兔子就吱吱地叫哩。他讓兔子叫夠了,便用擔擔兒的結實肩膀把穆帛絹扛起來,扔到炕上。穆帛絹格格一笑:「平時我就是這樣扔沒用的柳拐子哩。」
貨郎苗萬萬沒有想到,他在這蒲水河邊,在木排橋頭,在大柳樹下,在天台山山腳下的土窯裡,嘗到了人世間最美好的滋味。
歇息時,貨郎苗問:「你咋瞧上個貨郎呢?」
「貨郎擔兒乾淨文氣,細長眼底下透出的眼神兒挖抓人家的心哩。」
穆帛絹隻字沒提鑲翠銀簪錦衫締褲小交龍褥面大光明被面。穆帛絹喜歡女人喜歡的一切好東西,更喜歡更貪圖的是貨郎苗這個人。
貨郎苗既得意又幸福。
「你不怕閒言碎語唾沫星子?」
「不怕哩,我這荒山野嶺,你要是給人家絕後不生崽,唾沫星子淹死你。你要是有本事偷野漢子,人家不僅不吐唾沫星子,年輕男女還羨慕得不得了呢。」
「天下還有這麼好的地方?」
起身時,貨郎苗又驚呆了,比剛才看見穆帛絹穿著新衣鋪著新炕時的驚呆還要驚呆的多。貨郎苗看到粗布單上染著幾漬艷紅的血跡,像三月初開的桃花。
貨郎苗回想起穆帛絹剛才格格兒的笑聲:「平時我就是這樣扔沒用的柳拐子哩。」
貨郎苗說:「日後你就鋪這小交龍褥面,蓋這大光明被面,這白粗布單子,我收藏在擔兒裡,白天黑夜隨著我。這單子隨著我,就是你帛絹睡在我身旁哩。」
穆帛絹感動得湊過去,鼓實實的雙奶合著身子緊緊貼住貨郎苗,雙臂勾住貨郎苗脖子,一會兒咬貨郎苗耳朵,一會兒咬貨郎苗嘴唇,邊咬邊嗚兒嗚兒地哭。
從此以後,貨郎苗每十天半月都要來兩三回,而且來時專揀正午歇晌這段時間。來了先吃飯。放下飯碗穆帛絹就支使柳拐子:「去,到山坡放羊去。你愊飽了,羊卻餓的咩咩叫呢。」柳拐子像碎娃怕大人一樣怕自家媳婦,聽到命令,就趕著羊到山坡上去了。
貨郎苗覺得柳拐子怪可憐的。
這天,貨郎苗走的時候,穆帛絹把他送到村頭大柳樹下,對他說:「這回,多隔些日子。」
「多久?」
「半年。」
「一天不見都想哩,半年咋熬呢?」
「難熬也得熬。」
「那就熬吧。」
「轉回來帶些碎棉布,小鈴鐺,小棒槌。」
「成。」
穆帛絹折下一枝柳條,把貨郎苗送過蒲水上的木排橋。
半年後,貨郎苗轉回來,看到穆帛絹臃腫了。不光是棉衣臃腫,身子也臃腫了,肚子把棉衣的衣襟撐得老高。貨郎苗驚喜地丟了擔兒撇了撥浪鼓兒,跪在地上,哭著用拳頭擊打著木瓜一樣的腦袋:「你瞧我你瞧我!嗨!」
穆帛絹:「碎棉布、小鈴鐺、小棒槌可帶來了?」
貨郎苗流著淚點頭。
「帶來了就行了,哭啥哩?」
貨郎苗留下來,和柳拐子一起,把穆帛絹伺候了四個月。這天,穆帛絹喊肚子疼,貨郎苗忙從擔兒裡挑了四樣禮物,揣在懷裡,跑到鄰村請來接生婆。
接生婆和柳拐子在窯裡忙活,穆帛絹在炕上嚎叫,貨郎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院子轉來轉去。一會兒趴在窗台上諦聽,一會兒扶住門框往裡偷望。
終於,隨著穆帛絹一聲死命的嚎叫,窯裡傳出了嬰兒的啼哭。細聽一陣,不是一個嬰兒啼哭,而是兩個嬰兒啼哭。那啼哭聲,把整個山村都哭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