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最後的土司 (7)
    李安說:「這第二件對你恐怕倒真是有些為難,但你若不肯給第一件,那這第二件我志在必得。我要是不能與伍娘遠走他鄉,只能在龍船河你的地面上過活,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你。但我倒不想讓你死,我只想取走你的聲音,你的傲慢、自以為是的聲音……」

    一片沉寂之中,響起伍娘淒慘的哭喊:「啊——嗚……」

    「我不想等得太久。」李安說,「你要知道,這孩子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再等下去只怕會首先送了他的性命。」

    這時風已停了,夜空中升起一片月牙,憂鬱地穿行在雲彩裡,俯照著潔白的大地,就有一道雪光將覃堯墩實的身影投到堂屋的地上,像一尊巨大的石像。他說:「我給你,我的聲音。」

    李安嗖地站起來,道:「果然是條漢子!」

    覃堯說:「我現在就給你,但你一定得將兒子給我。」

    李安說:「我最記得你說過,男人家一諾千金,這一點我李安若出爾反爾,當場讓雷劈了我。」他拔起桌上尖刀遞給覃堯,「要不要這個?」

    覃堯徐徐搖頭。他沉思片刻,猛然昂起頭來往下一擺,一聲悶叫如林中虎鳴,震得李安連連後退。便見在雪光中掉下一團活物,有點點黑血滴在那白色的地上。李安肅然,雙手將沉睡的嬰兒捧到覃堯懷前,說:「你去吧!這回我倆誰也不欠誰的了。」

    覃堯懷抱嬰兒一頭撞入月色之中,身後斷斷續續傳來伍娘的叫喊。他滿眼熱淚,口中湧血,踉踉蹌蹌往白雪上灑下斑斑血跡。就在他兩眼發黑似要栽倒之時,站在吊腳樓前的覃老二伸開袍袖接住了他。

    十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寨裡的老者依土司吩咐,陸續來到古柏之下。但見吊腳樓門洞開,土司覃堯雙唇緊閉臉色憔悴地懷抱著一個孩子,一步步走了出來。老者們自是驚疑不定。梯瑪覃老二全身做法事的裝扮,頭戴法冠,身穿紅袍,手執八寶銅鈴,一臉肅穆,在那古樹下安置了銅盆清水。

    待土司覃堯站定,覃老二當著眾人取出一根銀針,扎向覃堯伸出的手指和那小兒的手指,分別取了兩滴血放入清水之中,那血在水中漸漸像蝌蚪般游動,很快融匯一起,老者們大驚。覃老二又從覃堯和小兒頭上分別剪下兩束頭髮,做兩堆在條案上點燃,便有兩束焦煙上升,不到三尺兩束煙互相靠攏纏繞著並為一股。

    老者們奔向覃堯,「土司,你有了兒子!」

    覃堯眼眶濕潤,卻不言聲。

    老者們:「土司你……」

    懷中小兒哇哇啼哭起來。

    覃老二搖動銅鈴,欲做法事。伍娘突然從人群衝了出來,她兩眼放光,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奪過覃堯手中的孩子,緊緊地摟在了懷裡,不停地親著孩子的小臉。她似乎毫不感覺其他人的存在,撩起衣襟,將乳頭塞到孩子嘴裡,無限慈愛地拍打著,嘴裡喃喃有聲。

    覃堯滿臉愴然地走向伍娘,伍娘卻抱著孩子警惕地睜大了眼睛,她退後幾步,突然轉身跳下古柏前的石階,飛快地跑開了。

    只有黝黑的石洞,才是伍娘感覺最安全的地方。她抱著孩子一口氣跑進半邊巖上的大石洞,躲進一個只有她才知道的小岔洞裡,這才驚魂未定地歇了下來。孩子甜甜地睡著了,或許是母親給了他在任何人懷裡都得不到的安寧。伍娘心醉神迷,無比輕柔地撫摸著孩子臉上嬌嫩的皮膚,像是怕它突然化去。

    從孩子鑽出她的身體,人世間突然就有了這麼一個粉紅的小人兒之後,伍娘的全部心思都被他所牽動。孩子的每一聲啼哭不亞於電閃雷鳴,每一個飢餓的表情不亞於最嚴厲的催促。丈夫的陰鬱顯得無關緊要,土司上門引來的紛爭也與她毫不相干。誰也別想讓孩子同她分離!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伍娘就那樣抱著孩子,忘記了自己的飢渴和世上的一切。

    洞外似乎有丈夫呼喊她的聲音,並似乎走進了石洞,又遠遠地去了。丈夫不知道這洞有數不清的洞岔,不知道這洞一直通到了龍船河口。丈夫是找不到自己的,伍娘得意地笑了。

    但在她已熟悉的黑暗之中,她看到巖壁上有一群蝙蝠飛了起來,緩緩地沿著洞頂盤旋,扇動著一股股夾雜著土腥味的涼風。此時洞口有一束光亮漸漸移近,越來越大地佔據了伍娘眼前的空間。在那束光的照耀下,她看到土司覃堯喜出望外又佈滿了憂傷的眼睛。

    伍娘既不驚異也不害怕。

    她對這個代表神送給她兒子的人心存感激,雖然他不再讓人敬畏,看上去倒似乎像懷裡的孩子一樣需要憐愛。但他無權奪走她的兒子,任何人都不能。她在覃堯的注視之下抱緊了孩子,短促地嚷叫著:「啊!啊!」

    土司覃堯張了張嘴,立即因為鑽心的疼痛皺緊了眉頭。但他仍然張開來,發出一種沙啞的聲音:「……噢……噢……」

    「啊……」伍娘眼神變得柔和了,因為她聽出他的痛苦悲涼,很想安慰他。

    伍娘流露出的柔情使覃堯心動。他緩緩走近她,像受傷的獅子先蹲下來,再無力地將頭伏在伍娘的膝上,感到一隻熱熱的手細緻地撫摸著他昏昏沉沉的頭,聽到那女子喃喃的聲音:「呵……,呵……」

    他願意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讓自己永久停留在這溫暖無比的撫摸中,同時感受到兒子濃濃的奶香。這一刻使一切都得到了補償。他輕輕地啜泣起來。

    一直尋找著伍娘的李安見到洞裡的燈光,就循著光亮走進洞來,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聽到腳步聲響的覃堯抬起頭來,即刻想去抱伍娘懷中的孩子。「啊啊!……」伍娘一掌將他推倒在地,緊張地站起來要往洞的深處跑去。李安大叫一聲:「伍娘!」

    「……跟我回去吧,伍娘。」李安說,「把孩子還給他,我們倆重新開始,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伍娘堅決地搖頭,繼續朝黑黝黝的深處退去。覃堯一把抓去,伍娘靈活地閃到了一邊。李安繼續喊道:「伍娘你不要走,我一切都依著你。那洞裡什麼都沒有,你和孩子會餓死的……」伍娘立住了腳,遲疑地看著李安,又看看覃堯。

    李安對覃堯說:「這一切都怨不得我。本來咱倆是誰也不欠誰的了,孩子是你的,老婆是我的。可伍娘她不讓你搶走她的孩子,你如果不想看到他們在這裡餓死,最好還是自個兒走開吧。」

    覃堯走了。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應該忽視伍娘,那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利擁有這個孩子。他只能把巨大的痛楚壓在心底。遠遠的,他聽見李安朝洞裡喚著:「伍娘,你出來吧,我們好好地過。」

    臉上潮呼呼的,覃堯抹了一把,不知是淚還是血。

    十一

    又是一年春天,不管人間多少苦難紛爭,桃花依然鮮艷,青油油的綠色依然染透了山林。於是,一年之中最要緊的祭祀捨巴日又來到了。

    好在捨巴堂已維修一新。寨民們爭先供奉,將祭品安置齊全,捨巴日便在梯瑪覃老二的三聲鼓響之後正式開始。那時鮮紅的太陽剛跳出山巔,捨巴堂裡已聚滿了黑壓壓的人。

    梯瑪將點燃的香燭奉交土司覃堯。覃堯那日照例一早沐浴更衣,寬衣大褲嶄新頭帕,他雙手接了香燭供於神龕上。那神壇已擺滿了金香銀香、金紙銀紙、齋菜齋粑、開磨豆腐、千斤刀頭、高台蠟燭、香爐茶盒、蜂糖甜酒。

    鼓聲如雷滾過捨巴堂,那祭祀的黃牛又牽上場來。三通鼓過,牛在寨民們震耳吶喊聲中射出一道紅光,場上跳起了捨巴舞。先有一群像征先人的「茅谷斯」掃堂,人們全身赤裸返璞歸真,只用兜布圍了羞處,夾一把竹掃把掃進掃出。掃天瘟地瘟,牛瘟馬瘟,收風調雨順太太平平。

    往日堂面掃除乾淨,便應有伍娘的出現,她會像一顆火星將全場點燃,眾人跟著齊跳捨巴舞。但這時哪一個角落裡都看不到伍娘的身影。伍娘呢?伍娘呢?自從那天她當眾從土司手裡搶回孩子以後,許多人都好些時候沒有見過伍娘,有的人說她瘋了,有的人說她並沒有瘋,只是躲著所有的人。可這捨巴日要是沒有伍娘,就等於沒有了魂。

    堂上不安的躁動著,人們將目光投向土司覃堯。往日這時他雄性勃發,親自掌鼓並大聲吶喊,但此時他端坐在神龕之下,緊閉雙唇,整個人如泥塑木雕。梯瑪覃老二再次擂響大鼓,用鼓聲召喚人們起舞。但人們卻一個個遲疑不前。

    就在這時,大門處的人群突然歡呼著,流水似的兩邊分開,黑衣紅邊的伍娘不負眾望地出現在捨巴堂前,她顯然消瘦了許多,但依然是那樣美麗,一雙眼睛像天邊的星星,把人們的心全照亮了。覃堯一下子站了起來。

    那女子果然像一顆火星,飛到了捨巴堂中央,全堂的人都熱情地跳了起來。伍娘像往年的捨巴日一樣,伴隨著鼓聲,用全部身體燃燒、升騰、飛越,但她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步履艱難,每一次身體的扭動都會使她眉尖顫抖,甚至有幾次險些摔倒,而咚咚的鼓聲又使她振作著,展開再一次跳躍。

    「啊!——啊!」

    她一次次舒展雙臂向天空呼喚,充滿了迷惘的渴望。她淚流滿面,同時又燦爛地笑著,她的舞蹈像龍船河水飄然而過,像天邊的月亮冉冉升起,像樹叢中飛過的精靈,她像似忍受著烈火的熬煎,又像似在烈火中找到了歸宿。隨之起舞的寨民們漸漸感到伍娘的不同尋常,他們心疼而又被震撼著,突然有人叫了起來:「血!」

    那血順著伍娘的褲腳,隨著她的每一次跳躍而拋灑,潔淨的地面上星星點點地灑滿了,像是開著一朵朵小花。人們叫著:「伍娘!」

    伍娘卻像是什麼也沒感覺到,她的身體變得越加輕盈起來,而她的臉色卻蒼白如雪。她根本看不見人們的驚慌和叫喊,只是跳著,分不清是伍娘在舞蹈,還是舞蹈驅動著伍娘。覃堯撲過去,想讓她停止,但伍娘像一團風呼地從他身邊掠過,他的雙臂顯得那樣的無能為力。鼓聲咚咚,覃堯又撲到鼓前,讓覃老二停鼓。

    覃老二卻搖頭不止。

    覃堯憤怒至極,一把將覃老二從鼓旁推開,搶下了他的鼓槌。

    隨著鼓聲的終止,那女子的動作也戛然而止,她的身體在原地優美地轉了一圈,緩緩的緩緩的,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伍娘那雙亮晶晶的眼裡含著莫名其妙的疑問,然後她輕輕地倒了下去。

    覃老二說:「我知道,鼓一停她就會倒下去的。」

    寨民震驚過後,呼喊著湧到了伍娘身邊。他們搖撼著她的身體,叫喊著她的名字,但那女子早已靜靜地合上了雙眼。她以她的生命完成了對捨巴日的祭祀。龍船河的人憤怒了,他們湧上半邊巖要找李安算賬。但人去屋空,外鄉人和那孩兒都已不見蹤影。

    那時李安正背著那孩子沿著最荒僻的小路向長江邊上走去。

    他曾想說服伍娘跟他一塊兒走,到一個龍船河人不知道的平壩子地方,他們再重新好好地過活,但伍娘無論如何不肯應允。捨巴日的這天,她瘋了一般地要去參加,即使他藏起了她的孩子,想讓她焦急地尋找,但伍娘還是失魂落魄地去了。真是個讓人費解的女人!

    於是,李安在伍娘去到捨巴堂之後,抱出他藏匿在密林中的孩子,離開了早已打算離開的龍船河。爬過三道梁子,轉過九道彎,眼前的龍船河就要匯入了長江,而他只要登上江邊的小船,他就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朝這個地方來了。

    這時天已是傍晚。昏暗之中,李安奇怪地見那龍船河口上長出了一片樹林子,與他從前的記憶大不相同。等他一步步走近,才漸漸明白過來,那片林子並不是樹木,而是等候著他的一群龍船河人。打頭的正是覃堯和覃老二。

    李安無可選擇地走了過去,他調侃道:「山裡人,你們的腿腳到底還是比我快。」

    覃堯憂傷地看著他,他身後的人都那樣默默地看著他。李安的心裡慌起來,「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這樣看著我?」

    「伍娘死了。」覃老二說。

    李安神色頓時黯然。良久,他說:「……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一點兒也不想讓她死。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他解開背帶,將背上沉睡的男孩兒放了下來,用那塊布將他包嚴實,放到了身邊的大石上,然後跛著腿從人群中鑽了過去。

    誰也沒有阻攔他,人們像樹枝一樣被他分到兩邊。

    李安走出人群,便看到了長江,那裡正有一艘擺渡船要撐篙開船,他叫喊著向船跑去。砰的一聲火槍響,他被震倒在地上,他想他是死了。

    可星星依然在頭上閃爍,還真切地聽到船夫在叫喊:「天都黑了,還不快些!」子彈卻是擦肩而過,沒有傷著他。他知道覃堯的槍法,回首看看那片黑糊糊的人群,兩行熱淚一湧而下。

    龍船河的捨巴日照例有三天三夜,在次日的捨巴日裡,人們看到土司覃堯一夜之間白了頭髮,而他的膝上,坐著一個面如滿月、烏黑眼珠的男孩兒。覃老二告訴全寨子民,土司有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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