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最後的土司 (6)
    丈夫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他的臉就像山間的三月天說變就變,伍娘怎樣也琢磨不透。面目清秀的丈夫,怎麼會時時像惡鬼一樣暴戾乖張,難道永遠都會這樣?這樣的日子,伍娘實在難熬呵。她不由得常常懷念從前,在龍船河她從來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子啊,她走在山間,滿山的花兒會對她微笑,她走在河邊,河裡的水會對她歌唱,她走到寨子裡,男女老少都會遞上香噴噴的熱茶,那些讚美的目光讓她心裡好甜啊。

    可她喜歡過的丈夫,為什麼會對自己這麼狠?在石洞的日子裡,那外鄉人的眼裡明明流出的是比蜂蜜還甜的愛意啊。伍娘現在也開始恨這個男人了,無論她多麼溫柔,多麼忍耐,他仍然毫不手軟地揉搓她,她害怕自己心裡慢慢滋生的恨意,會在丈夫的培植下膨脹。她終究是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啊……

    無邊的憂傷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伍娘全身,她倚著青石無助地哭了起來。

    草木葳蕤的小徑上冒出一個人來,黑布帕子瘦削的肩,一雙細小但有神的眼睛,伍娘看是梯瑪覃老二,想必是她的眼淚婆娑已被他盡收眼底,那覃老二一臉關切。

    「呵,可憐的女子……」覃老二的聲音細如游絲。

    伍娘頓時越加淚如泉湧。

    「你吃了這顆丸子,心裡會好一些。」覃老二將手伸到伍娘跟前,手心滾動著一顆金黃色澤的藥丸,發出鬱鬱香氣,伍娘感到一種奇特的誘惑。

    她向那顆藥丸伸出手去。覃老二看著她,眼睛裡含著鼓勵。梯瑪的高超醫術和神奇法術在龍船河四周傳揚,伍娘不必問是什麼藥,她只想吃下去真的能清除無盡的憂傷,讓她重新感受到世間的快樂。

    她拿起那顆藥丸,張開紅唇便要吞了下去,樹叢中突然響起一聲斷喝:「住手!」

    伍娘渾身一顫,只見李安臉色猙獰地從樹叢中走了出來,便即刻想躲到覃老二身後去。李安上前一把奪下她手中的藥丸,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又看,然後對覃老二說:「梯瑪為何要對我妻子用藥?」

    覃老二無語。

    李安說:「梯瑪若是想為她安神保胎,也應該讓我知道才是。」他說著拿眼四望,伸手牽過一隻懷著羊羔的母羊,將手中藥丸掰碎硬塞到了羊嘴裡。李安說:「梯瑪,我倒想看看你的神藥,究竟有多大效力?」

    覃老二臉色肅然,但仍然無語。山道上響起急如疾風的腳步,李安冷笑道:「我就知道今天還會有人來。」

    眨眼便見土司覃堯急急惶惶地爬上山來,他大汗淋漓,胸口像起伏的風箱,逕直走到覃老二面前,低聲說道:「我在對面屋裡都看到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覃老二緩緩地說:「濟世救人。」說話間,那母羊已躁動不安,哞哞亂叫,踢打著後腿倒在地上,身下產出一團血污來。

    一直楞怔著的伍娘見這情形,不禁驚懼萬分,哇的一聲大叫昏了過去。

    覃老二上前拿住她的穴位,李安將他一把推開,卻對覃堯冷笑道:「土司你不請自來,我正好請教一句,你這梯瑪無端要害我的孩子於母腹之中,究竟是何道理?」

    覃堯心中倒海翻江,卻是欲說不得。此時他只想將自己才是胎兒之父的話說出來,但昨日梯瑪已經提醒過他,隔腹認親並非易事,必須等胎兒出世,眾目睽睽之下驗血為證,方能名正言順地以為土司的後人。可這一切將會給他和龍船河都帶來無窮盡的麻煩,梯瑪覃老二再三主張打掉這個孩子,他斷然不肯同意。此時面對外鄉人狡黠的臉,他囁嚅道:「這孩子……」

    李安斬釘截鐵地說:「這孩子是我姓李的根,誰要是想在他身上打半點主意,我李安和伍娘就與他同歸於盡。伍娘是你們龍船河人的掌上明珠,土司你不至於想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你的面前吧?」

    外鄉人的眼神詭秘莫測,話中意味深長,難道他已經知道那孩子真正的根由,想加害於伍娘?覃堯不由心驚,但穩住神道:「就算是覃老二想打掉這孩子,可他並沒有得逞。」

    「如果得逞了呢?」李安說。

    「不管是准,我都會剁去他的雙手,將他永遠趕出龍船河。」覃堯直視著外鄉人的眼睛。

    那李安哈哈笑了起來,說:「那就好,有土司保護,這孩兒一定會平安落地,我還眼巴巴地指望著他做大事呢。」

    覃老二憂慮地望著天空。

    李安繼續笑道:「我一個外鄉人也不懂得龍船河的禮法,不知今日之事,土司如何處置你的梯瑪?」

    覃堯看看覃老二,長長一聲歎息,說:「罰他為捨巴堂做一百天的苦工。」

    捨巴堂在日夜流淌的龍船河邊,是寨民們年節之時聚會的重大場所。在捨巴堂的建造上先人們採用了最簡單樸實的辦法,只是用河畔的石頭壘起一圈圓形的牆壁,裡面除了替祖先神靈的牌位築起一道土台並搭起遮蓋的屋頂之外,再無任何累贅,可容納全寨男女老少和四鄉的親朋好友千餘人。捨巴堂的牆垣隔年維修,所需石頭由寨民們自動從河邊背來,只是去年遭遇百年未遇洪水,大半牆壁坍塌,修築工程之浩大前所未有。

    梯瑪覃老二果真為捨巴堂背了一百天石頭。那正是烈日炎炎、河灘上冒煙的日子,一塊塊滾燙的石頭像從爐中鍛煉過,稍一碰撞便會生出藍色的火花。覃老二瘦骨伶仃地赤足套著草鞋,一趟趟背著沉重的石頭走過河灘,滿嘴生出燎漿大泡。覃堯提一桶清涼的井水放在路邊,覃老二渴的時候便去喝上幾口。

    起初潔白的河灘上,只有覃老二像一隻黑螞蟻獨往獨來,過了些時,早晚就有兩三個土民相陪,再後來,尤其黃昏以後,寨中老少紛沓而至,鬧嚷嚷如趕會一般熱鬧。百天工夫,竟堆成了幾座石山。覃堯和寨裡的石匠們壘起捨巴堂厚實的石牆,又用綽綽有餘的石頭重鋪了堂內的地面。

    捨巴堂煥然一新。

    完工那天,半邊巖上響起嬰兒清脆的啼哭,全寨人都驚喜地猜想伍娘做了母親。但外鄉人李安卻在木屋門前掛上了一根紅布條,謝絕所有人的問候。那緊閉的木屋生出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讓龍船河的人又是好奇又是不安。

    九

    覃堯心焦如焚地熬過三十個日子,滿懷希望地等到那孩子滿月這一天。

    這時龍船河剛下過一場初雪,漫山遍野一片銀白,但陽光探出了頭,是山裡的冬天少有的好日子。覃堯一大早就站在自家的吊腳樓前,眼巴巴地盼望伍娘會抱著她的孩子出現在陽光之下,但直到中午也未見蹤影。

    正在焦急不安之時,寨子裡幾位老者上門。他們是來給土司說親的,鄰縣有一個苗家的龍氏土司,他家的ど女長得漂亮大方,四鄉里聞名,也曾到縣城讀過些書,老者們去到龍家探訪過,認為配得上土司覃堯。覃堯臉色木訥地聽著老人們的話,一聲不吭。

    老者們面面相覷,不得不再問道:「土司,你心下到底認為如何?應當親自前去看上一看才好。」覃堯的親事幾年來一直都是寨子裡議論的大事,為此一班老人都跑斷了腿,覃堯從神思恍惚中會過神來,道:「各位為我的事操了心,我覃堯心中哪有不知?只是你們說的那戶人家,離龍船河路途稍遠了些,來去總有三雙草鞋的路程,如今冰雪封凍也不便行走,開春之後,等路上的冰雪化了再說吧。」

    老者們也只好隨他,正待要起身告辭,覃堯卻說:「眼下倒是有一件大事,要請老者們認可。」老者們便問是什麼事。覃堯說:「明天太陽升起之時,請各位再到柏樹下來,我會一一告訴大家。」

    冬天日子短,老者們離去之後天色便迅疾地黑了下來。覃堯就著燒好的麂子肉喝下兩碗苞谷酒,紮緊腰間的板帶,提了那桿火槍便朝半邊巖走去。

    雪在他的腳下吱吱作響,他走得不慌不忙,不像前幾次心急火燎,這使他自己也暗暗驚奇。爬上半邊巖,他發現場壩裡的白雪一片晶瑩,像是完整地鋪著一塊白氈,不見半個足跡,而那木屋大門緊閉,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像是一幢無人的空屋。覃堯的心不覺陡然恐慌起來,他從雪地裡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

    使出全身力氣用力一推,門卻是虛掩著的,差點讓他撲倒在地。一個聲音說道:「把你的打狗棒扔到外邊去。」

    覃堯抬起頭來,卻見堂屋裡點著一盞微弱的桐油燈,那李安穩穩坐在燈下,燈光在他那張秀才臉上閃爍不定。寨裡的土民都曾說李安那外鄉人的臉白白淨淨長得像個秀才,唯有眼下覃堯才感受真切。

    「我說把你的打狗棒扔到外面去。」李安說。

    覃堯就把火槍扔到了雪地上。這時,他心裡反而平靜了。他彎腰打了打褲腳上的雪,跺跺腳跨進了堂屋,穩穩當當地站在了屋中央。他和李安相互久久地對視著。外面的山野起風了,嗚嗚地刮過屋頂,燈苗上的火扭動著腰,幾次要倒下去又立起來,令人窒息的不安就漸漸擠滿每一點空間,他們似乎都聽到了對方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

    「哇!——哇哇!」

    就在這時,裡屋突然響起了小兒響亮的哭聲,覃堯的眼裡即刻充滿了柔情。他調頭定定地看著那道房門,李安對著他只是冷笑,走過去一腳將門踢開。覃堯渾身血液立刻像是凝固了。他朝思暮想的伍娘就在那床前,但她的臉被滿頭紛亂的青絲所遮擋,手腳都被捆在雕花床柱上,床上蠕動著一個襁褓,從那裡傳出不斷的啼哭……喜悅、焦灼和憤怒強烈地混合在一起,沖得覃堯幾乎站立不穩。

    李安走到床邊一把舉起嬰兒,覃堯止不住啊的一聲大叫:「那是我的兒子!」他喊道,「我的兒子!」

    「是嗎?」李安慢慢地把手放了下來,溫柔地抱著孩子,「這孩子不是我的,是你的嗎?我倒要問問伍娘。」他的話還未落音,那伍娘甩開青絲露出兩隻驚懼的眼睛,拚命地搖著頭。

    覃堯肝膽欲裂。

    李安笑了起來,他用手逗弄著孩子的小嘴,孩子止住了啼哭,跟著手指的轉動使勁地扭著腦袋和嘴想吮吸。李安說:「你想知道伍娘為什麼會搖頭嗎?因為我說過,只要她承認是你的孩子,」他用手捏住孩子細細的脖頸,「……我就殺死他。」

    覃堯踉蹌上前,嘶啞著喉嚨說:「……你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李安抱著孩子往後一閃,說:「你給我退到大門那裡去,老老實實靠著門站著。要不,我現在就掐死他。」

    伍娘啊啊地叫起來,痛苦地掙扎著手腳。覃堯一步步退到門口。

    李安盯著他眼睛一眨不眨,突然仰天狂笑不止,他說:「原來你也是一個弱者!你一直多麼傲慢多麼豁達多麼寬容多麼不可一世,原來也會眼淚巴巴束手無策。只是你還不知道什麼叫仇恨,今天就讓我來教會你。你知道嗎,當一個人新婚之夜看著自己的新娘被別人霸佔,而自己不得不像野狗一樣在荒山野嶺裡流竄,那種滋味就叫仇恨;當一個人忍辱負重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給兒女,而他的妻子帶給他的第一條生命卻是別人的兒子,那種滋味是更深的仇恨!現在你懂了吧,難道你就不想嘗一嘗?」

    覃堯看著外鄉人那張因為仇恨而扭歪的臉,感到無計可施,他現在即使袒露心跡,把所有的事情重新理清原委,也難以與外鄉人溝通。他們本是兩座山上的鳥,兩條河裡的水。過了好一陣他才說:「你想怎樣?」

    李安說,「從一開始我就等著這一天,等足了懷胎十月,又等到了今天,你看我臉都蓄白了,你才來。我說過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是仇恨,我要當著你的面,殺死你的兒子!」說著他拔出一把尖刀「呼」地插在桌上。

    「不!——」覃堯的喊聲合著伍娘的尖叫。他忍不住渾身顫抖,「你不要殺他,我求求你不要傷這孩子,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你……」

    風越發大了,呼嘯著拍打門板和窗欞,木屋咯吱咯吱搖晃,燈兇猛地晃滅了,剎時陷入了黑暗,只有門外的白雪反射過一層朦朧的光亮。昏暗之中李安緩緩說道:「既然你願拿一切交換你兒子,我便成全你,也算還了你對我的救命之恩,否則顯得我太不仗義。我這人並不貪心,你說一切我倒不敢受,我只看中了你兩件東西,並且只要其中一件,由你取捨。」

    覃堯說:「你只管說。」

    李安說:「你站著別動,不然我手下無情……我要的東西自然也有一番道理,明人不做暗事,就把這道理也說給你聽。第一件是虎鈕錞於。我自然知道它是你先祖的遺物十分的寶貝,要不然川軍袍哥土匪走黑道的都想爭奪?我與你一場仇怨結下,要是你把這物件給我,我就攜了伍娘遠走他鄉,賣了這物件謀個生路,從此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依我看這是你該選的上策,但不知你肯與不肯?」

    「……那第二件呢?」覃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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