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李安叫伍娘找出一節上好楠木,又叫伍娘在洞內四角點上火把,然後把腰門關了,獨自在洞裡乒乒乓乓做了一夜。次日黎明,伍娘聽得腰門嘎吱一響,卻見李安瀟瀟灑灑,兩腿如常地走出門來,站在她跟前,身材挺拔如玉樹臨風。
那時驚呆了伍娘,她一下子撲過去撫摸著李安的雙腿,原來一隻卻是木頭做成,心下明白過來,又是歡喜又有說不出的憐惜,不禁珠淚長流。
李安見她淚眼楚楚,心下不由十分得感動,這女子與他本是素不相識,卻對他如此珍視。正如那梯瑪所說,他一個外鄉人遭遇大難,若不是這女子的善良溫柔,百般照護,只怕早化做了山鬼,想到這裡,李安一顆心化做似水柔情,他一把拉起伍娘,將她粉嫩的臉蛋、會說話的眼睛細細看了一遍,道:「伍娘,同你在一起,真讓我李安嘗到從沒有過的快樂,我要把我所有的手藝都獻給你,我要為你修一幢屋,為你打一套最好的嫁妝,用花梨木做一個明光珵亮的首飾匣,讓你不用鏡子就能看清自己的美貌……」
伍娘含情脈脈地看著李安,連連點頭。
李安心潮激盪,說:「伍娘,我要娶你,你聽清了嗎?你肯答應我嗎?」
伍娘兩頰緋紅,含羞帶笑地把頭一點。李安一把將她摟在懷裡。
兩人無比甜蜜之中,伍娘忽然拉住他的手,來到門外,指著寨子中心,那裡有一幢高大的吊腳樓,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全寨。伍娘比畫著要他一同往那裡去。李安猜測著:「那裡是什麼地方?」伍娘又比畫著,指天,又豎起大拇指。
李安沉下臉來,「……你是讓我去見你們土司?」
伍娘點頭。李安卻搖頭,說:「不,我不想見他,一輩子也不想見。」
伍娘臉上現出不解,她有些著急地比畫著,你不是想娶我嗎?我們得去見土司。李安明白過來,說:「不,我娶你,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用不著給他們說。」
伍娘驚訝地擺手,又去拉他。李安推開她的手,說:「如果你實在要去,就算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對那墩墩實實的土司覃堯,李安懼恨鄙視兼而有之,不提則罷,一提倒將滿腔柔情衝去大半,便什麼也不想再說,歎著氣回到洞裡。
誰想伍娘冰雪聰明,自有一番主張。第二天雀子剛叫,一陣咚咚的腳步響,伍娘慌忙將李安從洞里拉了出來,李安抬頭一看,渾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洞口站著的正是土司覃堯。
「你的腿好了?」覃堯神態平和地說。
李安說:「算我命大。」
「你的手藝真是不錯,一點也看不出是假腿。」覃堯圍著他轉了幾圈,前後看著。
李安說:「如果土司日後用得著,我會替您效力的,一定不會做得比這只差。」
覃堯愣了一下,笑起來,「你們這些山外的客人就是心重,說起話來帶著鉤。不過我倒也喜歡同外面的人打交道。你知道嗎?我們覃家祖上幾代人都是從小就到荊州一帶求學,讀四書五經,綱常倫理,也都通曉吟詩作對哩。可惜輪到我們,時勢大變,好多事想做可做不成了。山外兵荒馬亂的,連性命都顧不過來,還求什麼學念什麼書,你說是不是?」
李安任由他說著,卻是不語。
「龍船河是個好地方。」覃堯在洞前悠悠地踱著步,說,「在這裡安身立戶是個聰明的辦法。」他停了停,說,「聽說你想娶伍娘為妻,可是真的?」
李安看看面含期待的伍娘,昂起頭說:「假的又怎麼樣?」
覃堯站住腳,沉著臉說:「要是假的,你一句話沒說倒也罷了,如果你把漢人愛說的那些風話帶到我們龍船河來,逗弄伍娘,卻沒有半點真心,我覃堯必饒不了你!」
李安憤怒地叫起來:「要是真的呢?」
覃堯:「看在你這外鄉人還有一點骨頭的份兒上,如果是真的,我覃堯就替你們真事真辦,男婚女嫁本是大事,應該請梯瑪稟祖先,求得祖先的應允,你李安就可娶了伍娘。」
那梯瑪覃老二消瘦人兒影子一般從一旁閃出,他像是早已得知一切,應著土司覃堯的話,將手裡的陰陽竹卦啪地朝大青石上一扔,兩面均是朝陽,梯瑪合掌道:「一切都是天意。」
伍娘臉上頓時顯出驚喜,奔過去拉了李安,要給土司磕頭,李安卻直了身子,一動也不動。土司覃堯擺擺手,道:「算了算了,腿腳不好,禮就免了。唉,凡事都講緣分,李安你何世修得同龍船河這一段緣分呢?」他掠過伍娘的眼裡流出一縷縷憐愛,「你聽著李安,老天爺把世上少有的美貌聰慧都給了伍娘,因此取走了她的聲音,可她是龍船河最寵愛的女兒,你要好好地待她。」
李安說:「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三
婚期定在五月初八。
凡事都由土司覃堯做主。小小的木屋被扒倒了,覃堯說要替伍娘和李安再造新房。這本是李安曾有的心願,但沒有人徵詢他的意見,即使他是一個手藝不凡的木匠。李安惱怒地看著那一片本是鳥語花香此時卻斷壁殘牆亂七八糟的地方,恨恨地吼道:「你們都給我停下來!」
漢子們忙忙碌碌地幹活,無人回應。
平了土地,場壩一角堆起散發著清香的木料。李安漸漸從梯瑪那裡知道,龍船河祖上規矩,造屋卻有十分的講究。土官衙署可倚柱雕樑,磚瓦鱗次。百姓叉木架屋,編竹為牆。捨巴頭目則可立豎樑柱,周以板壁,然不准蓋瓦。違者即治僭越之罪。有俗話傳揚:只許買馬,不准蓋瓦。如今給備下木料,明顯有厚待之意,自己還張揚做甚呢?
李安收了煩惱,只好奇地等待那造屋的主角出場。他已從木料的多少看出做家是要立一排三間木屋,須得立柱為架,按三方排出五柱,柱用木枋串成排扇,接地做成地腳枋,樓枕做起樓枕坊。木屋好壞,全看木匠師傅本事。
晚上睡在石洞裡思前想後徹夜難眠,聽遠遠地方歌聲繚繞,如泣如訴擾人心弦。自訂親之日伍娘便被寨上人接到覃家大屋居住,有九個姑娘陪坐,日夜圍唱哭嫁歌。想那伍娘不會言語,必是在姑娘們的環繞中翩翩起舞,窈窕身材若隱如現。恍惚之間,李安便見伍娘婷婷走來,手提一隻飯籃。李安怨道:「一連幾日也不見你蹤影。」
伍娘宛轉有聲:「我去做了些飯菜來。」
說罷揭開飯布,只見滿滿一籃米飯,另有兩碗堆尖的菜蔬。李安便道:「你也做得太多,一時半天吃不了,不是糟蹋?」
伍娘抿嘴一笑,「還有木匠師傅呢。」
李安忙道:「木匠已來了?在哪兒呢?」
張望之中便聽得木匠的家業乒乓作響,卻不見人。回身找伍娘,伍娘也不見了。心一急就醒了,原是南柯一夢。李安記起幾次在夢中,伍娘說話的聲音珠潤玉圓,活脫脫真的一般,不禁歎息。靜了片刻,洞前場壩上卻果真有噗噗聲響,便趕緊爬了起來。
晨曦之中,他見一個匠人正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刨木,那人上身赤裸,腰扎板帶,站立如弓,隨著刨子的推動,俯身如長龍戲水,收勢如金蛇入洞,一下下張弛有致,捲起刨花層層疊疊。來去總有幾十回,卻不見匠人半點喘息,李安看得呆了。他深知木匠學藝,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刨功,手藝高低如何,一看刨功便知,而眼前匠人決不在自己本事之下。
李安走上前去,將那人肩膀一拍,「師傅好手藝!」
那人口裡說道:「怎麼樣,還能討得飯吃麼?」收住刨子轉過身來,額上汗珠閃亮,眉宇間一派自得。李安一見不禁大驚,「……是你?」
覃堯哈哈大笑,「你沒想到?日子長了你會曉得九佬十八匠的功夫我都會一些呢。你以為龍船河的土司如你川上大戶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會提著賬本收課糧嗎?」
初見覃堯,李安總以為他在五十上下年紀,但此時看他摘去頭帕洋洋一張笑臉,且胸前肌肉凸突,至多不過而立之年,不免又驚訝又有許多莫名的惱恨。
自那日起,李安再也不理會造房之事,另去竹林邊尋了塊地盤,將些邊角余料打架子床和梳妝台。每日聽覃堯雄壯聲音吆喝不絕,手下斧子便發狠使勁。十天工夫下來,場上立起了木屋柱枋。那晚月色中,李安摸那排扇枋,確實平滑齊整,嚴絲合縫,容不得半點挑剔,心中不禁黯然。躊躇間,身後一股皂香,李安心動,一看正是伍娘提一隻竹籃姍姍而來,恰如夢中情形。
伍娘粉臉含笑,口裡啊啊有聲,將竹籃揭開,一疊乾淨衣物,另有一個食盒盛了李安愛吃的麻婆豆腐,雪白米飯。李安接在手裡,一股溫馨油然而生。少年學藝四季漂泊,哪有家人關照?不想在這蠻荒之地因禍得福,得遇這個絕色溫柔知冷知熱的女子。李安喚道:「伍娘,要不是你,我何以呆得下去?」
伍娘溫順得像一片羽毛,緊貼在他懷中,任李安輕輕撫摸。李安吻她的頭髮,清香沁脾;吻她的臉蛋,滑膩如脂;再吻她的紅唇,如飄忽之間,頭暈目眩不止。李安使勁抱住那柔軟身肢,恍惚聽得伍娘連聲叫喚,再也顧不得許多,要將那人兒吞了下去。正在情急忙亂之時,舌尖卻猛然感到尖銳的刺疼。他驚叫一聲鬆開了手,見伍娘已跳出三尺之外,臉上含羞帶嗔,緊捂著被他撕開的衣衫。
李安恨道:「……你何必這樣?你我是即要成親的夫妻,有什麼事做不得?你差點兒沒咬壞我的……」
伍娘雙手指天,臉上一派虔誠。
李安不懂。李安說:「若講禮俗尚可。若是我倆成親以後你還這樣,小心我割下你的舌頭來。」
伍娘扮了個鬼臉,一溜煙退去。
李安在洞中自是輾轉難眠,又想這女子倒也閨閣嚴緊,懂得潔身自好,值得一愛。不免對洞房之夜想入非非,日子數得格外勤勉起來。
木屋立起之日,土司覃堯邀集龍船河老少,為木屋做了一場祭祀。梯瑪覃老二繞著場壩唱道:
一步一行走忙忙,二步二行新華堂,
三步三行打一望,主東選得好屋場。
前有朱雀來定向,後有玄武繞山崗,
左有青龍來獻寶,右有白虎呈瑞祥。
眾人應道:「好哇!」
梯瑪又唱安煞詞,拜東西南北中,五方土地,要五方鬼煞不得侵擾。
眾人應道:「百說百好!百說百靈!」
在眾人眼睛注視之下,土司覃堯將一把黃澄澄鑰匙交給了李安。他指著嶄新木屋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它的主人了。」李安朝覃堯深深一揖。
日子就在火熱的盼望之中迅速來臨。新房裡擺佈好李安親手做成的雕花架子床、梳妝台,單等梯瑪將伍娘背了來。李安聽說,土家結親,女子從娘屋出來要腳不沾地,由兄長或梯瑪背至夫家。
李安守在竹林邊,看寨子動靜。傍晚時分,覃家大屋的哭嫁歌一波接一波,轉瞬之間越發震天動地,兩個高親客開道,梯瑪背出了千嬌百媚的五娘。李安看得心跳,忙回到堂屋端坐等候。
坐等了一個時辰,不見動靜,又耐心等過一個時辰,仍不見動靜。李安心想,禮儀再多,也不至於一兩里路走了這些時,便忍不住跑到埡口重新打探。此時,天已黑盡,那寨子如平常有三三兩兩燈火閃耀,卻並無送親隊伍的跡象,李安大為疑惑。
再也忍耐不住,李安鎖了門,三兩步跨過小溪,便向寨子奔去,就在路口一頭撞見獨自行來的梯瑪覃老二。
「伍娘呢?你背的伍娘呢?」李安朝他身後看了又看。
「已經背到家了。」梯瑪說。
李安說:「你說鬼話,我守在屋裡連個人影也沒見著。」
夜色中,那梯瑪瘦瘦地站著,「……你果真不明白麼?」
李安說:「明白什麼?」他的心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
「凡嫁到龍船河的女子,初夜都是奉給神的。」
李安只覺「嗡」地一下,「……誰是神?神是誰?」
梯瑪覃老二一言不發離去。
良久的沉默。李安突然像頭獅子一樣猛撲過去,他將梯瑪一頭撞倒在地,咆哮道:「……我要殺了這個狗日的神!……」
四
伍娘伏在梯瑪瘦骨嶙峋的背上,一步步進了土司覃堯的吊腳樓。吊腳樓走馬轉角,廊簷寬大,分上下兩層,下是豬牛雞圈,上為堂屋和東西廂房。所用柱頭全是馬桑樹,一根根桌面粗細,可稱巍峨。但後來馬桑樹逐年退化,長不過放牛娃高,用手一折就斷。單從馬桑柱頭看去,也可知木樓已有百餘年歷史。所幸歷經滄桑,風雨剝蝕卻依然堅固如初。樓面木板鑲嵌尤其平實,任重物跌撞也只是悶悶的一聲輕響。
這樓就顯出一股王者氣派。
伍娘被兩個中年婦人接至西廂房。婦人將一銅盆清水奉上,伍娘象徵地擦了手臉。梯瑪又另沾清水灑遍伍娘全身,然後攜伍娘來到堂屋跪拜神龕。
我左手哎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