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過河 最後的土司 (1)
    一

    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外鄉人正孤零零地站在山頂上,用陌生的眼光搜尋著龍船河。

    春分時節,夜裡淅淅瀝瀝下過小雨,清晨卻是風和日麗。眼見著太陽火爆升起,巨大的牛皮鼓下聚滿了龍船河的男女老少。一道鼓響如雷聲滾過,外鄉人在山上打了個愣怔,山下密麻麻的人群卻如潮水湧動,叫喊出一片「噢呵」。

    耳聽得二道鼓響,一匹黃牛被牽引出場,那牛,毛皮放光,烏黑眼珠似鑲嵌的寶石,牛頭上結一個大紅繡球,端的如結親的新郎。那牛在鼓下穩穩站住,頭朝東方,眼裡一片安靜。這時就有三道鼓響,此道鼓卻不絕止,如沙場奔馬,一陣緊似一陣。鼓聲中見梯瑪人物身著紅藍法袍,手搖八寶銅鈴,手舞足蹈。一條壯漢走上前來,照準牛頭就是一刀,血光沖天而起,直直遮掩了太陽。

    外鄉人被眼前的情景震驚得一時瞠目結舌,忘記了自己渾身的傷痛。

    啊——捨巴日……

    啊——捨巴日,捨巴日……

    吶喊的人們赤裸胸脯,腰繫草繩,胯間夾一根掃帚柄,圍繞牛皮鼓歡快起舞,時而仰面朝天,時而跪伏大地,擺手搖胯,場面沸騰。酣暢之時,不知從哪裡突然跳出一個黑衣的年輕女子,雙目炯炯,額頭一片燦爛血紅,像是塗抹的牛血,黑衣褲上有寬大的紅邊,似飄動的團團火焰。女子圍著仆地的黃牛飛騰跳躍,將火焰撒遍了全場,鼓聲中明顯混合著人的急促呼吸如燒燃的乾柴,一片辟辟啪啪作響。火的精靈仍在彎曲、飛旋,扇動著將綠得發黑的山、綠得發白的水都燃燒起來,同太陽融為一體。

    外鄉人就在明亮滾燙的昏眩之中感到自己一點點地融化了。

    醒來的時候四周已是一片黑暗。他感到自己踏實睡了一覺之後的神清氣爽和同時襲來的飢餓,便趁著夜色一步步挪下山去。那龍船河畔三堆篝火旁,散坐著興奮的土民,有不同於白日的悠緩歌舞在山間迴響,外鄉人聽出那是祭告上天、祭告鬼神、祭告生養的頌揚之詞。他對此不感興趣,他的全部注意力全在牛皮鼓下那一堆豐盛的供品,讓他欣喜的是他所處的位置恰好是在鼓的背面,那牛皮鼓長長的陰影簡直就是一條可靠的通道。

    他四下裡張望了幾回,土民們看去都沉浸在他們的歌舞裡,他極力地彎下腰飛快地跑到鼓前,抓過一隻雞然後又迅速地跑回樹叢之中。正當他尋思是先離開此地還是先享用之時,鼓聲突然「咚咚」劇烈作響,他面前一時間亮如白晝,彷彿從地裡鑽出來似的,十多個高舉火把的土民團團圍住了他。

    土司覃堯盤膝坐在祖宗牌位之下,牌位上寫著三十三代覃家土司的尊姓大名。三十三代土司同上天眾神一道享用人間供奉,龍船河子孫萬世不忘。

    外鄉人被帶到土司覃堯跟前時,只見這坐著的是一個墩實得像半截柱頭的男人,頭上跟所有的土民一樣包著一盤厚厚的黑帕,粗手大腳從寬衣寬褲裡伸露出來,黑紅臉膛,顴骨突出,掃帚眉毛,縮得眼睛窄窄、無光無彩,樣子並不怎樣尊嚴。外鄉人便猜想並不會有大的凶險,將適才一顆驚懼到喉嚨的心安穩地放回了肚裡。

    那人平和地問道:「哪裡來的?」

    外鄉人也就平和地答道:「川上萬縣。」

    「怎麼到了龍船河?」

    外鄉人說:「躲壯丁。長江邊上被狗日川軍甩了一鏢子,壞了腿,不敢走大路,沿著龍船河就一路走來了。」

    覃堯微微點頭,並注意地看了他站立不穩的傷腿,那腿肚子上有兩個對穿的洞眼。一路在汩汩地流血,外鄉人滿山上嚼了不少草藥,好容易將血堵住,卻是鑽心地疼,想是已經潰爛腫脹,像有只利嘴的鳥在傷處不停地啄叮。覃堯說:「你不如坐下來說話。」

    外鄉人非常感激,送上慇勤一笑,也就席地而坐。土司覃堯繼續問道:「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可是漢人?」

    外鄉人點頭,說:「我叫李安,十八子的李,平安的安。」

    覃堯說:「想你不知今天是我們土家的捨巴日,是一個十分要緊的日子。每年春分的捨巴日,我們都要祭祀上天祖先,祈求糧食還有你說到的平安。不知你聽懂了沒有?」

    李安長長地「哦」了一聲,並不停地點頭,說:「土司你說得很清楚,我懂了。」

    土司覃堯並不理會他的明白,說:「既是要緊,龍船河的人就絲毫不敢怠慢,取了最潔淨的泉水,用了松杉柏木,給上天祖先預備三牲供品,由沐浴過的童男童女奉至牌位前,卻是不敢有半點髒污。」稍停又問,「這些你明白嗎?」

    外鄉人李安聽到這裡,有些隱隱的不安了。

    覃堯說:「你明白了這些,就不難明白你今夜所做的事情卻是將龍船河老少的祖先和眾神都得罪了,如若不趕緊謝罪,龍船河的災難會一年到頭。」

    李安嘶啞了喉嚨問:「……你要我怎麼謝罪呢?」

    土司覃堯一動不動地說:「將你的那隻手奉給上天吧。」

    說話時節,龍船河的老少密密麻麻無聲無息圍攏,像築起一座圓形的城堡,篝火的閃動從一雙雙沉默的眼中掠過。兩條壯漢將一個巨大的木墩抬到李安面前,木墩上血跡斑斑,縫隙裡嵌著白森森的骨頭碴子。壯漢提著那把解過黃牛的剁刀走近李安。

    一陣冷汗洗過,又一陣熱血升起,李安突然開口說:「你不要砍我的手,你砍我的腿吧。」

    覃堯有些驚訝,他揚了揚眉毛,這使李安看清他實際上長著一雙亮錚錚鷂眼,就藏在他濃濃的掃帚眉下。他問道:「為什麼?」

    李安說:「我是個手藝人,留著手日後好做活。」

    覃堯竟點了點頭。李安就咬著牙拖著傷腿站起來,一屁股坐到了木墩上。他動彈了一下,側身將一塊硌屁股的骨頭碴子撿起扔掉,再穩穩坐好,將那條傷腿在木墩上平攤整齊,說:「砍吧。」

    李安雖衣衫襤褸渾身泥污,但此時年輕的臉上卻坦坦蕩蕩,眉尖聚一股凜然之氣讓土司覃堯心動,他霍地站起,蹬蹬蹬走到李安身邊,欣賞地看著李安,「你不怕麼?」

    李安苦笑了笑,卻不迴避土司的目光,說:「你看我這一頭冷汗。怕過了也就不怕了。」

    「那好。」覃堯說,「我會讓龍船河最好的醫師、最好的姑娘照護你。」

    他手一擺,一道涼風閃過,砰地劇響,像冬天響過一聲遙遠的悶雷。李安看看四周,他想知道那聲音從何而來,人們卻將目光齊齊聚在他的身上。他低下頭,見自己的腿仍好端端攤在那裡,只是膝下齊嶄嶄有了一道裂縫,一汪血像從家什裡漏出來似的不斷從那裡蔓延開來,眨眼就浸滿了整個木墩。他突然明白過來,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二

    李安睜開眼時,見眼前一張明眸皓齒嬌艷如花的笑臉,似曾相識,一個女子伏在他的身前。那女子見他醒來,忙揚起手臂,朝旁邊招呼著,那裡站著一個瘦瘦的男人,李安認出是跳神的梯瑪。

    一陣劇痛襲來,李安頓時想起了發生過的事情,他朝下一摸,一邊空空蕩蕩的。他吼叫著:「我的腿呢?」

    梯瑪說:「奉給神了。」

    李安怒睜兩眼,咬牙切齒地嘎嘎笑起來,「就那條爛腿?你們那神,味口也太好了。」說完了又笑。梯瑪覃老二似不經意地在他膝蓋處摁了一下,一種酥麻酸痛立刻使他禁不住失聲尖叫。梯瑪說:「神知道你是一個聰明要強的漢子,可你也要知道,如果不是我的藥和伍娘的照看,即使你截了腿也會死去。」

    那叫做伍娘的女子捧過一個陶罐,將一根竹管伸到他的嘴裡,他吸出一口甘甜,於是便貪婪地猛吸了一通,渾身的燥痛被一點點地撲滅。女子的嘴角淺淺一笑,又將他的傷口用一種黑色的膏藥輕輕塗過,那裡便只有涼涼的感覺了。

    梯瑪悄然而去。李安看自己是在一間板壁屋裡,中間一個寬大的火塘,他便躺在離火塘不遠的竹床上,身下墊著厚厚的竹葉。看那女子窈窕的身子在火塘前走動,一時撥火一時加水,彎腰舉臂就如舞蹈一般,猛然想起她就是捨巴日如火焰跳躍的女子,李安便嘲笑道:「你們土司倒真是把最好的醫生、最好的女子弄來招呼我了,我李安豈不成了你們龍船河的貴賓!」

    女子輕盈地走過來,卻不說話,一張紅唇像盛開的花瓣,只是無聲地啟合,兩隻手像是飄動的水草,纏繞著又分開,上升下降,做出讓人眼花繚亂的一串串動作。李安脫口喊道:「你是個啞巴?」

    女子的手戛然而止。

    李安後來才知道,同龍船河許多破解不開的謎一樣,女子伍娘的身世也是一個謎。十八年前的一個早晨,橈夫子在龍船河的漩渦裡發現了一隻轉動的木盆,不管水流如何衝擊,木盆只是在那裡打轉,兩個時辰過去了還在原地。更讓人驚異的是,一個小小的嬰兒裹著一件紅綢衣,安安靜靜地躺在木盆裡隨著那波浪搖晃,一個勁兒地對著天空奇異地微笑。土司看了說:「河水都打不走,那就養在龍船河吧。」她隨了土司姓覃。

    覃伍娘從生下來就不會說話,她高興或者生氣都只會呵呵地叫。可她長成了龍船河最美妙的女子,她吃百家飯長大,自小便會學鳥飛兔跑,樹搖草動,將山水天地間的靈氣都採到了心裡,她會用身體的動作表達一切,龍船河的人從來也不覺得伍娘不會說話。過了十八歲,伍娘趕了女兒會,寨裡人為她搭起一座板壁屋,算是自己當家立戶。

    當土司覃堯說過讓最好的姑娘來照護那個外鄉人之後,久久睃巡的目光停在了伍娘身上,伍娘就在龍船河所有姑娘們失落的眼神之下驕傲地站了出來。她用最輕柔的動作擦去外鄉人身上的血污,按梯瑪的吩咐包紮起斷腿,一切都做得妥帖完美。土司吩咐將昏迷的外鄉人抬進與伍娘板壁屋相連的石洞裡,並在石洞與屋子的連接處做了一扇腰門。土司再三叮囑說:「你只管照護好他的傷,要是他敢對你非禮,你就用這把斧頭先砸碎他的另一條腿,再砸碎他的腦袋。」

    容光煥發的伍娘輕輕點頭,這樁意想不到的差事給她帶來許多快樂,除了土司百里挑一從龍船河眾多姑娘中獨獨點了她,讓她格外得驕傲,她心裡還暗暗憐惜和喜歡這個陌生的外鄉人,他長著一副清秀的面孔但卻並不怯懦,昏睡的時候,那一頭濃密的黑髮耷拉在額前,十分得動人,不像龍船河的男子一年四季都包著頭帕,看去差不多的模樣。

    伍娘見李安醒來,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她一會兒給他餵水,一會兒又比畫著問他吃不吃東西,李安一點頭,她忙舀出鼎鍋裡的芋頭粥來餵他。李安吃一口,伍娘便笑一下,那笑靨光彩奪目,映出滿屋紅艷艷亮燦燦的,外鄉人李安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李安竟流出滿臉眼淚,伍娘忙收斂了笑容,用一塊帕子替他擦拭。李安到此時才把連日的勞苦驚懼恥辱疼痛一起發洩出來,直嚎得三魂散去,七魄歸來。伍娘拿著那塊濕透的帕子,淒淒地伏在床前,心痛不已。

    到得七七四十九天,膝蓋傷處結痂掉殼,半截腿恰如生出來就是杵頭,皮肉神奇地合攏在一處,長得光光滑滑。李安拄了木杖,由伍娘扶著來到茅屋外的陽光下,恍如隔世。只見門前小溪潺潺,清風徐徐,竹枝搖曳,烏語花香,再無半點嘈雜紛塵。回首一看,身旁伍娘月白衣衫,人面桃花,有說不盡的溫柔,於是所經事情是禍是福便再也分辨不清。

    伍娘見李安眉舒目展,便小鹿一般跳進木屋,抱出一個牛皮口袋來,李安一眼認出是自己的木匠家什,不禁又驚又喜,「你從哪裡拎來?怎麼知道是我的東西?」

    伍娘手指口袋上那個紅漆寫成的「李」字,嫣然一笑。

    李安喜從中來,讚道:「你呀,真是個可人的女子。」

    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李安將口袋裡的家什一一擺弄出來,斧鑿刨鑽還有畫線的墨斗,所幸樣樣都尚齊全,便示意叫五娘折下一根嫩竹枝兒,他接在手裡長砍短削,眨眼工夫做出一隻漂亮的口笛,長約二寸,中間獨一個眼兒,放到嘴邊一吹,即刻就有清脆的鳥兒鳴叫起來,卻是又與鳥兒叫得不一般,長聲短聲,會極長地轉了彎去,遠遠地穿過林子,飄到了雲裡頭。

    伍娘圓睜著兩眼,開始不相信是這短笛吹的,直到李安停了又吹,吹了又停,她才突然歡喜地蹦起來,一把奪過去看了又看,眉飛色舞地吹了起來。

    李安說:「好嗎?」

    伍娘蝴蝶般繞著他旋轉,笑靨如花。

    李安說:「我還要做一件更好的東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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